老槐樹
“老師沒批你?”我跟王新喆靠在二樓的欄杆上,用手拍打着枇杷樹的葉子。
“沒有,他甚至沒提。”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說。
“不是吧,這才剛來,當官的與平頭老百姓之間的差距就已經如此明顯了嗎?”他感慨,“這必須要引起組織的重視了,有必要通知楊專員一下了,絕不姑息這種不平等現象的存在。”
楊專員,是他們對楊鈞皓的稱呼。
我笑笑,“別鬧,這什麼跟什麼呀,我根本不認識他,也許老師們只是懶得搭理我。”
王新喆思索了好一會,最後只蹦出來了個“有可能。”
“你認識李佳明嗎?”我忽然想起他來,隨口一問。
“不認識,不過聽說英語挺厲害的,還能寫一手好字,好學生跟咱咋會有交集。”他頓了頓,“不對,你也算好學生。不過你例外一些。”
我愣了愣,問他,“為什麼我例外?”
“可能你比較傻吧。”他說了句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就盯着面前的樹發獃了。
我見他這樣也沒說話,背靠着欄杆看向教室里。
任宣萌在對着桌面發獃,他總是一聲不吭,有時間會搗騰自己的鉛筆,畫一些簡單的卡通畫,我跟他搭話才會說上一兩句,扭頭又繼續對着桌子發獃。楊鈞皓身邊圍了一群人,男的女的都有,他在模仿某個聲優,嘴裏念叨着些奇怪的語言,不時有笑聲從人群傳過來。
而李豐果呢,他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啃雞爪,外包裝上印着黑鴨味三個大字。我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雞爪偏偏要做成鴨的味道。吃完后不忘記伸出舌頭舔乾淨嘴巴四周,之後才滿意的拿出紙巾擦擦嘴。
我試着尋找李佳明的位置,但課間的人太過雜亂,完全看不見他的影子。
會在哪裏呢?
“你有沒有過覺得某個人明明很熟悉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認得。”我問王新喆。
他沒有扭過身,“說不定是小學同學。”
“同學的話,應該會有些印象的,就算沒有聽到名字也總應該想起些什麼吧。”我說。
“那可不一定。”他信誓旦旦的問,“你能記住你小學每個同學都叫什麼?別說小學了,恐怕初中都記不起。”
我一想,確實是這樣。很多曾經在一個屋檐下讀書的同學,如今根本叫不上名字,更別說記得長相了。恐怕某天走到自己跟前寒暄的說曾經借過我橡皮,跟我一塊逃過課。我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要打感情牌然後跟自己借錢。
“從前有個朋友,我管他叫師父,他說過,人和人的相遇是上天一早就安排好的,你覺得一個人相見恨晚,那你們一定從在天堂的那一刻就認識。”
“你師父真是個哲學家,有機會帶我見見。”我故做可惜,“如果不是我們這邊歸地府管,他這句話一定被奉為真理。”
王新喆笑了起來,“你還挺幽默,我師父肯定喜歡你這種人。”
“嗯,有機會了見一見。”我也挺好奇,被別人叫做師父的人一定是那種有着大智慧的隱者。
“這倒是不行,他不在這裏了。”
“什麼意思?”我問。
“去別的地方了唄,用他的話就是踏上他的旅程了。”王新喆低着頭,我看不到他的眼睛裏此刻藏着悲傷。
“果然哲人都是停不下腳步的。”我隨便接了一句。
他抬起頭笑着面對我,什麼也沒有說,就往教室里走去了。
我跟在後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教室內依舊沒有安靜下來,這次能聽清楚了,楊鈞皓在模仿白金之星。
也許他背後站着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替身。
任宣萌還在發獃,見到是我回來了,專門起身讓開了位置。
我笑着跟他說了聲謝謝。
自習課完全沒有老師照看,大家各忙各的。
我從兜里掏出了本小說——《預言之子》,主人公正在街邊乞討。
二年級的學生會站在門口敲了敲門,見教室里沒有老師就走了進來。
上台的是陳筱,校服在她身上顯得格外得體,“大家好,耽誤大家幾分鐘,我們是學生會。”
台下所有的男生聽見是人美聲甜的學姐立即停了筆,抬頭認真的看着黑板。學校真應該聘請陳筱來上課,這樣至少能保證男生不跑神。
“學生會是一個和諧的大家庭,一直以來秉承着奉獻自己,服務他人的理念。是一個團結的大家庭,我們歡迎所有對學生會有興趣的同學踴躍加入,一來能鍛煉自己社交能力,二來咱學校學生會向來是中流砥柱,加入學生會一定會你的高中生活增光添彩......”
因為我們教室在二樓的最裏邊,所以這些學生會的到我們這邊時已經是筋疲力盡了,那些重複過一次又一次的台詞,顯得無比蒼白。
但這些缺點在漂亮學姐面前絲毫不值一提。
“喂,楊鈞皓,你不加入嗎?”陳筱看着講桌下問。
這一刻簡直酷爆了,長發及腰的學姐雙手插着腰,當著所有同學的面跟你說,“喂,跟我們一起走吧。”
所有人的喧嘩下,只見楊鈞皓緩緩站起身,“榮幸之至,服務同學一直是我的理念。”簡直騷包到家,可又絲毫不失風度。
他扭頭看向我,我知道是想讓我一併加入。
但我對學生會的工作,絲毫提不起興緻。笑着搖了搖頭,然後繼續看我的小說。
直到最後放學鈴聲響起,我也依舊沒有合上書。
窗外廣場的大屏幕上顯示着還未放學的班級,廣播裏催促着僅剩的幾個仍在補課的班級。
我抄起書掛上書包準備走出教室,幾個自覺留下學習的同學提醒我他們會關好燈的。李佳明在我右前方的位置收拾書包,看樣子他並不打算在教室多逗留。
心中忽然萌生了要尾隨他的念頭。
說不定能勾起我對他的回憶,我總覺得這傢伙之前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只是現在沒有想起來。
反正自己家裏沒有人,不會有做好的晚飯等着我的。
他騎着自行車,那種適用於城市街道的山地車,除了徒有其表外任何地方都拿不出手。不過這也許是來着一位老父親對自己孩子的獎勵吧。
想到這裏我屁股下的電車瞬間變的黯淡無光了,它不用發力,不用大汗淋漓,速度可以輕易超過任何山地車,但此刻它永遠的也超不過眼前的這位雙腳輕點地的男孩。
我握着方向盤,控制着電門的力道,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給他甩在身後幾十米的位置了。
這傢伙異常的慢,完全不像是急着回家的樣子。
人民路的兩側種滿了梧桐樹,每到這個時候秋風會帶着落葉席捲整個路面,環衛工人來不及清掃,葉子在輪胎的碾壓下成了支離破碎的粉末。
我跟他之間的距離把控的很好,既不會被轉角的紅燈拉開距離,也不足以讓他發現。
他停在了人民公園邊上的道牙上,車子紮好后,便朝着人民公園裏邊走。
我緊跟在後方,停靠好電車。隨手從書包里拿出了頂鴨舌帽扣在腦袋上,走進公園。
人民公園,老紅軍練劍,街道大媽舞弄身姿的地方。不少老年人喜歡帶着自己的二胡,或是葫蘆絲在這裏演奏他們心中最高尚的曲目。
我和程墨也經常來這裏,有時候待上一整天,有時候草草見一面。
她總能像天使一樣,只要有她出現,內心就變的無比平靜。好像就此了去一生也值得。守望先鋒里的天使是個奶媽,無論你倒在什麼地方都能無所畏懼的飛到你跟前把你奶起來,但她不一樣,她會一邊蹦着格子一邊扭頭罵你走的好慢。
李佳明在一座乒乓球枱前停了下來,那裏只有他自己,提供給小孩子娛樂的地方因為不是節假日而顯得格外冷清。我沒法靠的太近,於是選擇了那對面的長椅,靠在上邊。
他是半坐着的,一隻腿搭拉在台下,一隻蜷縮着立在台上。
我不知道他是準備幹什麼,身後的槐樹隨着風帶動着落葉飄落在他的手邊,他拿起葉子盯着上邊的紋路,一聲不吭。接着從口袋裏摸索出了一根皺巴的香煙放在嘴裏,另一隻手為自己點上火花。
煙塵像是一道直柱從他的嘴裏冒出。
老師眼中的好苗子,同學嘴裏的學習機器,居然偷偷一個人跑到這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抽煙。
這到底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我經常能看到有不少同學一下課就火急火燎的跑到廁所點上一根香煙,搞得整個廁所像是別有洞天般,雲氣環繞。他們大多目光咄咄逼人,一定要一個手插兜一個手扶着嘴裏的煙,似乎不這樣渾身就會有螞蟻在爬。
但李佳明不一樣,他的眼神完全沒有在手裏的煙上,甚至可以說他絲毫沒有眼神,因為那是空洞的,不見底的。
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當年完全不認識他,因為我所接觸到的人里,除了學校的某位話事人以外,只有李豐果會不時點上一根煙,並且還要顧及我們的感受,從不當著面抽煙。
我盯着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三好學生,同學嫉妒的對象,為什麼要學習這些在大人眼中足夠貼上壞孩子標籤的行為。
也許是太過出神,他似乎注意到了我。
沒有遮擋,面帶着笑容朝我走了過來。
我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局促的打開書包掏出自己放在裏邊的小說感慨,“啊,今天可真是個好天氣,真適合看看書啊。”
尷尬到想挖出個地縫鑽進去,我為什麼要跟着這傢伙,為什麼有家不回要來這個鬼地方。
“林同學也在啊。”他跟我打招呼。
“是啊。是啊。”我撓撓頭,“過來看看書,這裏很安靜。”我指了指自己的小說,笑着跟他說。
“確實是個好天氣。”李佳明附和,手裏的煙已經燃燒到了煙蒂,他丟在地面碾滅了。
“你也喜歡人民公園?”我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只好尷尬的問了問。
“嗯,這裏很好,周二還能聽到有人唱黃梅戲,不過總是跑調。”他說。
“是啊,是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我對人民公園的印象只留在這裏有很多的長椅,走累了可以歇歇腳。
“今天的事......”他看了看地上熄滅的煙頭,“麻煩林同學不要外傳了。”他的笑和善的讓人難以拒絕,好像剛剛躲起來抽煙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某個被欺負的同學而已,而他現在正在邀請你跟他一起保護那個被欺負的同學的秘密。
“不會,不會,我一向嘴嚴。”我大方的答應。
今晚的最後一陣秋風掃過了我們兩個的身子,寒意讓我忍不住緊了緊衣領。遠處的槐樹要變成光禿的枝幹了,最後一點葉子也被風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