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懸崖上
夏天的晚上,悶熱得很,蚊子嗡嗡的。熄燈之後,誰也睡不着,就聊起天來。
大家輪流談自己的戀愛生活。約好了,一定要坦白。
睡在最東面的,是設計院下來的一位技術員,是個挺善談的人。輪到他說的時候,他卻沉默了許久也不開始。
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他。
終於,他嘆了口氣,說起來了——
我和我愛人,是自由戀愛結婚的。
前年,我剛從大學畢業,到二工地上作技術員。頭一天進工地,我就出了個漏子——坐火車沒有要報銷單據。我懊喪極了,心想會計員一定不肯給我報,就是給報,也要狠狠的批評我一頓。我噘着嘴進了會計室。
坐在辦公桌後邊的,是位挺端莊的姑娘,剪着發,身上淺藍色的襯衣已經洗的發白了。她推了把椅子讓我坐下。
“你怎麼會忘記要報銷單據呢?”她嚴肅地說:“這是國家的制度呀!”
我擦着汗說:“是的,我,我才從學校出來,還沒這習慣……”
“唔!”她微笑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寫個信您去車站補領一份吧。”
我把信接過來,走出門,她又喊住了我,趕出來說:“您頭一天來也許還有許多事要辦,您寫個補領條,我替您辦了好不好?”
我對她有了個極深的印象。
這時,我正申請入團。她擔任團支書的職務,三天兩頭和我個別談話。她長的挺秀氣,笑起來很美。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支書幫助我,但我沒想到會和她戀愛,我覺着她和我不是一樣的人,她要比我高些。
過了些天,她的歷史我也知道了:她上學不多,初中畢業后,在家中閑住了一陣,解放后又上了一個時期會計學校,就出來工作。現在經過自修,已能看俄文的聯**史。在我來的那年春天入了黨。我對她就又加上了一層敬意。工地上的人也都挺尊敬她。
不知怎麼一來,我就愛上她了。我找一切機會接近她,星期天約她一塊去玩,聽到她大方的答應我,我是那麼受寵若驚,似乎跟她走在一起,我的人格也高尚了許多——她是青年們的領導人啊!
我提出要求來了。她沉思了一會兒,溫柔地說:“再考慮一下吧,我比你大兩三歲呢,這也許不大好。”
我急道:“你這麼說真傷害我,我愛的是你這個人,年齡有什麼相干?”
從這以後,她對我更親切了。不僅在思想上督促我進步,生活細節她也處處操心。我不會有計劃的用錢,發薪的那兩天,整天的又是吃又是買,一過十五號便連煙也沒的抽。她要求替我管帳,從此我不僅每月過的都很富裕,而且能按月積蓄一點錢。過去,我的襪子,手帕,一個月也不想洗一次。碰到星期天,要和她一道去玩了,就慌慌忙忙地去買新的來。她看見,便玩笑地說:“你以為穿上新襪子,別人就更喜歡你些么?”於是就讓我把舊的拿出來幫我洗洗補補。我不好意思地說:“你幫我作這些,人家會笑你吧!”她正色說:“這有什麼可笑的!兩人一起作點事不比在街上瞎逛有意思?”真的,同志們並不笑她,只說我“野馬上了籠頭了!”我聽了,心中暗暗得意。
有好幾次,她問我對她有什麼意見,我實在說不出來,她就說:“你瞧,你總是不在政治上注意別人,對我還這樣呢,對同志們又該怎樣?”我臉紅着答應改過,可是總也改不過來。
這年秋天,我們結婚了。我主張買架有彈簧的雙人床,她卻說:“睡木板不一樣?”我要買個美術化的大理石枱燈,她卻說:“買個普通的,看去還大方、美觀。”我說:“結婚,一輩子只一次,錢不夠可以借。”而她說:“結婚只是新生活的開始,以後日子還長呢!”
結婚後,我們感情很好。早上一起上班,下午一齊回家。我們很少坐車,總是一邊散步,一邊談心。不知為什麼談話的資料總是那麼豐富,平常的小事兩人也談的興趣很濃。回家之後就一齊學習,先是她讀俄文,我讀技術書。後來,她說要糾正我不愛讀政治書的毛病,便把俄文移到早上去念,晚上叫我念政治書給她聽。有時候我們兩人也分開讀,那時我就常常把眼睛從書本上移到她臉上,端詳着那一雙黑黑的眉毛和稍顯得蒼白的臉,越看越看不夠,簡單不敢相信她是自己的妻,要和自己共同生活到水久永久。她發覺我在看她,卻不抬起頭來,仍低着頭看書。但臉漸漸的紅了,嘴角露出微笑。我忍不住跑過去抱住她,用力吻着她說:“我什麼都不需要了,剩下的就是工作,工作,好好地工作!”她笑着,倚着我閉上眼睛呆一會兒,然後說:“行了,該用功了,咱們規定好半小時休息一次,誰破壞了罰誰,要不然咱倆就要變成二流子了。”
後來,我調到設計院工作,倆人每周只能見一次面。於是每個星期天都成了我們的節日,我們一起去參觀展覽會,看電影,跳舞她買了只小炭爐,有時不想出去,我們就請朋友們來家吃飯。她會炒許多樣菜。在冷天,還用玻琉瓶裝了叫我帶到機關去吃。不管作菜、洗衣服,我都當她的助手,雖然我一動手總是給她添許多額外的麻煩,她還是要我去幫助她。
我們經常地談着自己一星期來的工作、思想等等在這些談話中,我漸漸認出了她的許多特點,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質樸。或叫作“實事求是。”我是若不誇大事情的一些地方,就會連那事情本身也說不出來。比如我設計完了一項圖紙,總這樣說:“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完成了,真費勁!”她呢,卻總是簡單的一兩句話:“我作完了月結算!”若不就再加上一句:“有個地方還要複核一下。”我們也常談到未來。有時我說:“等到下一、兩個五年計劃時,也許我能給我們自己設計一座最新式的住宅,這要有陽台、有浴室,有……”她卻說:“咱們從下月起該節省些,存點錢,萬一明年有個小寶寶,這房就住不開了。”她這種性格不知不覺地影響着我。當我接受任務設計一幢辦公樓時,不知怎麼,我一向追求表面華麗的作風使自己感到可厭了!我竭力從實用和大方上着手。結果這套設計得到了表揚,在反形式主義學習時上級還叫我作了典型報告。在生活作風上,我也逐漸改變自己言過其實、鋒芒畢露的毛病,同志們都說我踏實多了。在這種情形下我參加了青年團。
這時期,我工作和生活都很愉快。我常想:只要這樣按部就班地學習、工作、生活,一步步走下去,不斷地提高自己,爭取作一個好黨員和紅色專家還有什麼難處呢?
沒有料到,我像一個參加長途競走的人,半路上貪戀一株新異的花草,忘了路標的指示,走起彎路來了。
設計院來了一個才從藝術學院畢業的、作雕塑師的姑娘,叫加麗亞。她父親是位音樂教授,母親是個德國人,她北京話和柏林話都說得挺流利她來時是秋天,穿着件淺灰色的裙子,米黃色的毛線衣,頭髮是棕色的,眼睛卻是黑色的,眼睫毛很長。於是“加麗亞”三字就粘到小夥子們的嘴唇上了。開會的時候,這個給她搬椅子,那個給她遞茶水。休息時,這個約她去散步,那個請她去打球。她一天到晚興高采烈的,一會兒把她的快樂傳染給這個,一會兒又傳染給那個。我自然不會像那些單身漢似地去獻殷勤,不過,說良心話,我也挺欣賞她的相貌和風度,很願和她一起散散步,談談心。
中秋節,機關組織大家去游頤和園。加麗亞說她要去,許多小夥子也爭先報了名。有人替她拿水果袋,有人給她在車上留座位。那天我愛人要參加她們工地上的集體活動,我只好一個人去,坐在車上,我冷眼看着那些小夥子發笑。
加麗亞上來了,假裝沒聽見人家招呼她坐,卻意外的,竟走到我面前笑笑說:“勞駕,往裏一點。”
我往裏挪挪,從側面看着她。她臉朝着前面,故意作出嚴肅的樣子。
車子過了西郊公園,猛然轉了個彎,她撞到我身上了。重新坐好后,她向我點點說:“對不起。”
我說:“您真客氣!”
“對您不敢不客氣,”她望着我笑道,“您總是那麼嚴肅,好嚇人哪!”
“唔?”我大聲笑起來。
我兩熱烈地談起來了。我稱讚她的衣服和身材,她不僅不害羞,反倒爽快地議論姑娘們的身材特點,以及應該如何打扮之類。我很喜歡她這種爽快勁,便也毫無顧忌地發表意見,然後又談到了大學生活,共同的興趣……越談越投機,下車時,我們儼然像朋友了。
“你船劃得怎樣?”她嫵媚地看着我。
在學校里誰沒受過姑娘的青睞?誰沒有點在同輩青年中爭勝的勁頭,加麗亞似乎一下子又把我拖回到三年以前去了,我得意地看看那些用嫉妒眼光盯着我的小夥子,拉着加麗亞說:“走,咱買船票去。”
這以後,我和她成了要好的朋友,有好電話和音樂會,我們總是一道去。
有一次看《杜勃羅夫斯基》。回來的路上,她說:“這倆演員真漂亮啊!”
我說:“兩人很相稱!”
“人家是有意識這樣選的,”她正經地說,“愛情,除了性格、志趣之外,還應該是美的結合,兩個人都漂亮,不僅自己幸福,對旁觀的人也是幸福的……”正說著,對面走過一對男女來,男的有二十七、八歲,很年輕、精神。女的在笑着,臉上堆了幾條皺紋,看來要比男的大四五歲。她立刻用肘子一碰我說:“喏,你瞧,也許他倆感情還不錯,可是叫別人看起來總有不愉快之感,不能不算遺憾吧?”
我看看那兩人的背影,先還挺高興,以為加麗亞在暗示我倆“很相稱”,接着,我想起我妻子來了。“她比我大兩歲,也沒加麗亞這麼‘帥’,要叫加麗亞看見我倆一起走,她會怎樣評論呢?”不由得有些掃興。
正巧,這個星期六我們機關有舞會,我把愛人約來了。我們坐在大廳角上,覺着背後有人嘁嘁喳喳地連笑連議論,回頭一看,正是加麗亞。她見我看她,便索性大聲道:“我正議論你呢!”甩甩頭髮,走過來向我眨眨眼說:“可以介紹一下嗎?”
我紅着臉,把愛人介紹給她。天曉得,在加麗亞對面我愛人怎麼顯得那麼呆板,沒有風度和蒼白。我真後悔,不該把她帶到這裏來現眼。以後樂曲再響的時候,我就請加麗亞跳,請別的同志跳,加麗亞問我:“你讓她一人坐在那兒她不會生氣么?”我說:“她並不太喜歡跳舞,也不太會跳!”然而,當我跳完一個華爾茲回到妻的身旁時,妻卻很不高興地說:“我想回家了,你一人留下來跳吧!”我忙說:“為什麼,還早呢?”她說:“我累了!”我只好耐着性陪她回去。路上我們一直沉默着,快到家門口了,我裝作玩笑的口吻問她:“是不是我凈和別人跳,你生氣了?”她說:“幹嘛要拉我去作展覽品呢?我在家看點書不更好?”我說,“人家要認識你也沒有什麼惡意!我請別人跳也是禮貌。”她說:“我見不得那種輕浮相。我尊敬別人,也希望別人尊重我!”
到家之後,我們默默地坐了一陣就睡了。躺在床上,我忽然想道:“如果我身邊躺的不是她,而是加麗亞,這些不愉快不就沒有了么?”
是啊,假如妻也有加麗亞的相貌、風度、趣味,那我該多幸福啊?
為了避免惹閑氣,我一連幾個星期都沒參加舞會。
一個星期六晚上,我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加麗亞進來了,對我笑道:“女主人管教得真嚴,舞會上都見不着你的面了。”
我說:“我自己不願意跳!”
“說這麼好聽幹麼?”她努努嘴,“出名的舞蹈能手!不過身不由己罷了!”
我有點掛不住火,說:“這麼說,我今天就跳一晚上給你看!”
“回去挨罵可沒有人同情呵!”她笑笑,又說道,“今晚上有聯歡晚會,說要選幾個跳得好的起示範作用,你怎麼樣?”
我說:“好,我倆算一對!決定了:……”
她笑着推我:“那還不快打電話請假!”
我急道:“向誰請假?我是目由的!”
話雖這麼說,我可確實擔心妻在家裏着急。只是不好意思去打電話。
許久沒進舞廳,一聽樂聲,一見那燈光,立刻興奮起來,把別的事全放在腦後了。
加麗亞換了一身漂亮的衣服。音樂一響,我倆就旋風似地轉過了整個大廳,人們那讚賞的眼光緊追着我倆閃來閃去。加麗亞得意地說:“我好久沒這麼高興過了,跳舞本身是愉快的,被人欣賞也是愉快的。我告訴你個秘密,姑娘雖然愛在人前裝得神聖不可侵犯,可是心裏還是願意被人欣賞!”我笑道:“小夥子們又何嘗不如此?”她說:“你也這樣?”我笑道:“可惜我不漂亮,引不起人們的欣賞!”她笑道:“別客氣,我還是頭一個欣賞你的!”我們邊跳邊說笑,總是撞着別人。她聳聳肩說:“不管他,我快樂的時候,根本不考慮周圍還有別人存在!”我說:“也不考慮你自己是否存在吧?”
“對極了,這才叫忘我!”轉了一轉,她又笑道,“我能忘我,你就不能!”
我問:“為什麼?”
“你忘了自己,可有個人沒有忘你!”
本來我已忘了家中的事,她這一提,我的興緻立刻減了不少,便說:“咱們不談別人好不好?”
正在這時,門口有人喊我的名字道:“電話,您愛人找!”
“怎麼樣?”她推開我,笑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啊……”
我氣沖沖地跑出夾,到傳達室一把抓起電話來大聲吼道:“我馬上回去!”
說完,電話里沒有人回答,我奇怪了,問道:“怎麼回事,你走了么?”
裏邊乾咳一聲,低聲說:“我是問你回來吃飯不,省得我等,又沒催你回來……”
我聽到她那委屈的聲調,再沒心思跳舞了,真覺着自己失去了自由。走到大廳去向加麗亞告別,她又和一個穿藍西裝的年輕人跳舞,臉上仍然洋溢着快樂,而且還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經過我面前時,她只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我賭氣一句話也沒說,便走回家去。
我愛人正在桌前坐着,桌上放着冷了的飯菜,見我進來,她把頭一扭。
我說:“怪不得人們說女同志小器,我就回來得晚一些,也不致這樣啊!”
“我對你說什麼了,你拿起電話就發凶?”她生氣地說,“我妨礙你什麼了么?”
我聽她話裏有話,急道:“好,好,你別說這些,以後不離開你一步就是了!”
“我並沒這樣要求你!”她喊了一聲,又趕緊住了嘴。兩隻眼睛陰凄凄地望望我,小聲說:“真可怕,星期六你也不願回家來了,我們也開始吵嘴了……”
“不要胡思亂想,”我說,“夫妻吵嘴是難免的。”
“唉,既吵開了頭,誰又保險不會永遠吵下去?”
這陣風暴過去,她睡了。我躺在床上又想起了舞會,想起了加麗亞,想起了大街上和舞會上人們投過來的羨慕的眼光,於是,我不由地看了一眼我們的結婚照片,第一次發現我們的年齡差別是這樣明顯。我有些害怕地想道:“我結婚得太匆促了點吧……”
她翻了個身,醒了。見我還開着燈,問道:“怎麼還不睡?生氣了?”
我搖搖頭。
“別生氣,也許我們還不善於處理生活問題……不過,你不該連個電話也不給我,”她吻着我,“你知道我站在門口等了多久啊,菜涼了,我去熱,熱好了,你還不回來……”
“是我不好。”我撫摸着她的頭髮說,心裏卻又去想起了加麗亞,我覺得自己虛偽得可怕,但又制止不住自己。
加麗亞初來時所引起的騷動,平靜下去了不少。許多圍繞着她的青年也自動散開了。而且人們提到她的名字時,越來越多地由讚賞變成責難。她說“輕浮,在感情上打游擊”。我想,男孩子們追求一個姑娘落了空,總難免說吃不到嘴的葡萄是酸的,所以我不僅不因此改變對她的看法,反倒有些替她抱不平。看得出,她也隱隱有些苦悶,於是和我接近得更密切了。每天晚飯後我們都到什剎海邊去散步,或去溜冰。她腦子裏隨時都能出現奇異的幻想。看到冰,便想到將來有一天馬路上的行人路會全用冰鋪起來,行人全穿着冰刀。她說:“那時咱倆在星期天就可以散步到天津去。”看到水,她又想到將來她要蓋一間雙層玻璃的雕塑室,玻璃之間灌滿了水。我就說:“將來我為自己設計住宅時,一定為你預備一間這樣的水晶宮,把你像金魚一樣的養在裏邊。”說完,我偷察她的臉色。她並沒生氣,倒說:“你真是個知音者,我要有你這樣個哥哥夠多好!”我說:“好,你就做我的妹妹吧。”從這以後,單我倆在一起時,我們就兄妹相稱。
有一次我們在什剎海邊散步,她手裏拈着支梅花,一邊往頭上簪一邊哼着:“啊,姑娘呵——”唱到半句,忽然停下來,自言自語地說道:“姑娘,這兩字多響亮啊,像黃金一樣,我一輩子也不讓它離開我。”
我笑道:“照這樣說,一結婚,黃金就貶值了!那,你是永遠也不結婚的了?”
“也不一定,”她笑起來,“也許將來有個人能使我不得不用這黃金似的名字去換他的愛情——誰知道這個人在哪裏呢?”
我心裏發起熱來,以為她在暗示着我。
冬天,加麗亞總是戴一頂灰色的哥薩克式羊皮帽。我很喜歡這樣的皮帽,曾問過帽店,說是要一個月才有,我就等着。妻見我這麼冷的天還光着頭,便買了頂長毛絨的給我,說:“你也不要太節省了,條件允許也該注意一下儀錶。”
戴上絨帽的第二天,加麗亞跑來找我說:“你不是喜歡我的皮帽么?店裏有了,咱去買吧。”我毫不猶疑地和她一齊走了出去。半路上,我覺得這樣辦有點不妥,躊躇說:“等一等,也許我錢不夠——”
“我送給你,”加麗亞痛快地說,“全機關就我這一頂未免太孤單了,它要有夥伴。”
她真的不准我付錢,送了一頂給我,並且當著許多店員和顧客的面給我試過來試過去,一邊端詳着我,一邊拍手說:“帥,帥,我要給你塑個半身像,戴這帽子的。”她不顧旁邊人的竊笑,也不管我臉紅。
我一時大意,星期六晚上戴着皮帽回家了,妻一見便吃驚地問:“你買的?”
我臉一紅。支吾道:“不買還有人送?”
“我不是才給你買了新帽子?”
“我……”
“你根本不把我買的東西放在眼裏,”她不高興地說,“我真傻,還以為不買帽子是為了省錢呢!原來人家沒找到合適的,哼,越打扮越好看了!”
“她就不懂什麼叫美!”我想,“加麗亞就不是這樣!這就是藝術修養啊……”
“你為什麼發愣?”她睜大眼睛問,“生氣了?唉,你想想你這是浪費不是?一個人的好壞不在他的打扮上,在靈魂里!”
“你瞧,勸我買帽子也是你,反過來說我也是你!”為了不使她疑心,我又說了幾句笑話,便幫她一起佈置飯桌。吃過飯,我倚在床上休息,不知不覺地又想念起加麗亞來。我在腦子裏重演着我們在一起玩的情景,回憶每一句似乎有意又似乎無意的話,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我感到有什麼不正常的氣息了,為什麼這樣靜呢?我找尋妻,她頭伏在桌上,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意識到她在哭,心裏煩躁起來,走到她身邊問:“我又沒惹你,無緣無故哭什麼?”
她不說話。
“到底怎麼了呀!”我急道,“有什麼話不能說?是不是見我買了頂帽子心疼?”
“你有心事,回家來就自己出神,理都不理我!”
“哎呀,我工作一天累了,你又不是小孩,要人回來哄你!”
她又放聲哭起來,嗚嗚咽咽地說:“咱們誰也不是小孩子,夫妻之間應該怎樣生活也都懂得的!這樣冷冰冰的總該有個原因!”
我急道:“你不要亂扯好不好?”
“誰也不瞎,星期六也不願回來,打電話一找就發脾氣……你根本忘記了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
我竭力強詞奪理地分辯,可是連我自己也感到了笑聲和話聲中的虛偽調子。她的眼睛裏,從此增加了憂鬱和懷疑的影子,我的脾氣也更暴躁了。似乎一切都變了個樣,以前回家去,老遠見到她在門口等我,心中感到無限幸福,現在一見她在門口等我,心中立刻發起怒來,“哼,一刻都不放鬆我,在這兒盯着呢!”進屋之後,她催我吃飯,我就沒好氣地說:“你叫我喘喘氣好不好?”她看我一眼,便賭氣坐在床上不響了。過了許久,她又問我:“咱們有什麼問題當面揭開談談好不好,不要這樣折磨別人!”我當然不能揭開談,只好說她:“你就是小器,別人隨便說幾句話你都胡想,這樣子別人怎麼跟你相處呢?”
她冷冷地笑一笑說:“隨你怎麼說吧,不過我願對你進兩句忠告,往錯誤路上走的人,開始總是並不太自覺的,而且開頭都是從極小的細節上開始……”
我氣道:“你就是真理,誰對你不好誰就是往錯誤的路上走,多高明的邏輯呀!”
就這樣,我們幾乎沒有一個星期不吵架!只要一聽到她來電話,我心中立刻像墜了塊鉛,一聽說她星期六不能回家,我就渾身感到輕鬆。
回家,成了我最大的痛苦。
和愛人的關係越壞,對加麗亞的感情也越濃。對加麗亞的感情越濃,也和愛人的關係越壞。到底哪是因,哪是果,我已不甚瞭然了。
只有一點是明白的:每當我看到加麗亞的可愛處,便暗暗去和妻的討厭處相比。甚至把妻引我討厭的行為試放在加麗亞身上,那時就覺得這些行為也是可愛的。於是,我想像中的加麗亞就比現實的加麗亞更可愛、更完美。而想像中的妻,卻比現實中的妻更難相處。
我不能否認妻在品質上、在思想上那些值得尊敬的地方,我覺得這對一個革命同志來說是重要的,但不一定適合作我的愛人!既這樣,何不換個人?
我作離婚的打算了。
我下了多少次決心,但一到對着妻的面時我就張不開嘴了。我知道她愛我,我提出離婚對她是個沉重的打擊,我不忍說出口。我絞盡了腦汁想找一個既不使她痛苦又能達到離婚目的的辦法。我找機會說些別人離婚的故事,稱讚那些人作得乾脆。又偷偷地把兩人的衣服分開箱子,暗示她?我已下決心要離開她,但天曉得,當她真的懂得了我的用意,臉色變得那麼悲哀和可怕時,我又慌了,又拚命安慰她,不叫她多心,說我這一切行動全是無意的。結果問題沒有解決,我們之間更緊張,更痛苦了,我連夜的失眠,她明顯地瘦了下去。我痛罵自己這種倒霉的“善良”,卻又下不了狠心。
在機關里,我的日子也很難熬。人們已經在說我和加麗亞的閑話了,他們甚至當著我的面說加麗亞是個道德墮落的人,說她是純粹的資產階級作風,有人半玩笑半正經地說我“昏了頭”,但我又怎麼能放棄和加麗亞接近呢?她是那麼不穩定,今天給這個畫油畫像,明天和那個合作漫畫,最喜歡和她跳舞的那個穿藍西裝的(現在穿“皮猴”了,也是藍色的)仍死追着她,我若把她失掉了,豈不是兩頭落空嗎?
團里注意上這件事了,小組會上大家正式給我提出意見。支書也找我談話,並且明示我這樣下去將為團的紀律不允許。我不能不收斂一些了。可是加麗亞呢,這個冤家一點都不體諒我。有一次,她當著許多人的面約我陪她去買東西,我含糊了一句,她立刻一甩頭髮走了。我追上去解釋,她說:“你不去別人會陪我去,沒什麼!”我說,“咱們感情好,何必當著人面表現出來……”
“我跟你有什麼不能見人的事?我就不怕別人誣衊我,你怕受連累不要接近我好了!”
“加麗亞,你冤枉人心……”
她見我真急了,反倒撲哧一笑說:“光知道注意別人的反映,就不知道注意一下自己的脖子么?瞧,圍巾都破了,不能換一條嗎?”我苦笑道:“哪裏顧得上!”她說:“自己都不愛美,還說欣賞旁人呢?”她把自己一條駝色的解下來圍在我脖子上。圍巾上帶着她的體溫和芳香,使我發醉。
但,到底還是痛苦多。我真不知道一個人的腦子竟會亂到那樣的程度,我總想把自己的心事整理出個頭緒來,卻怎樣也整理不出來。
組織上交給我設計一個醫院的任務。我高興極了,以為這下精神有了新的寄託,可以暫時忘記這些雜事了,誰知道我在桌前一坐下來,腦子就又轉到了加麗亞和我妻的身上去。設計神經病房,我就想到自己提出離婚會給妻帶來多沉重的痛苦,以自己的殘酷害怕。畫到日光浴室我又想起了加麗亞的玻璃雕塑室,加麗亞是這麼可愛,我怎麼能和幸福交臂而過呢?不,忍受過一時的良心責備,就是一生的幸福呵……就這樣想啊想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連張草圖都沒畫出來。上邊催了,再不能耽誤了,我沒法叫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為加麗亞效勞,設計病房,我就想着她披着輕軟的睡衣在屋裏躺着;設計陽台,我又想像她在陽光下畫水彩畫。圖設計出來以後,我吃驚地發現自己在舒適、美觀上花了那麼多心思,甚至顯得太豪華了,但已經沒有修改的時間。
圖紙交上去不久,批回來了,不僅指責了許多地方不適用,形式主義,還在上面寫道:“一個人的設計風格和他整個的思想感情是分不開的,你的樸素的風格在失去,這是一件值得你深思的事情!”
這個打擊使我更加深了一層苦惱,在愛情上我是這麼不幸,在事業上我若再沒有了前途,我還有什麼可希望的呢?我悲觀極了,既找不到引起這一切的原因,又不知道應該把這一切怎樣結束。
團里專為我開了一個批評會。大家幫我分析,說我的資產階級意識在作怪,說我道德品質低下。我是這樣反感,但又沒勇氣反駁他們,我說我和加麗亞只是一般關係,頂多是感情趣味上相投些。大家又批評加麗亞的感情趣味,說她是在感情上剝削人!發言最尖銳的正是過去圍繞加麗亞的幾個青年,你想,我能服氣么?
散會以後,留在我腦子裏的只有一個印象——這一切該有個結果了,越拖延下去越糟糕!
這天晚飯後,我悄悄約加麗亞去海邊散步。偏巧在路上遇上了我們的科長,他是個老幹部,在科里威信很高。他用不喜歡的眼色瞅了瞅我倆,對我說:“晚上到我這兒來一下好不?!”
我答應着,猜到他要和我談什麼,心裏忐忑起來。
顯然,加麗亞也猜到了這一點,她瞅瞅我,嘴角輕輕一彎,像嘲笑我,又像嘲笑她自己。
我倆各想着心事,順着海邊的筆楊走了半天。她輕輕嘆口氣說:“在咱們這兒作人真難,尤其是姑娘!”她皺起眉來,但那聲調卻一點也沒有傷心的意味,反倒像有點得意地說,“長得漂亮點又成了罪過了,人們圍你,追你,你心腸好點,和他們親熱些,人們說你感情廉價!你不理他,他鬧情緒了,又說不負責任!難道,這一切都能怨我嗎?”
我說:“有些話,只當聽不見算了!”
“我也有缺點,有點溫情主義,喜歡和男孩子們玩玩,可是,難道這樣就非逼我嫁一個人才行嗎?誰愛出嫁誰出嫁好了,何必管我!”
我笑一笑。
她看看我,小聲說:“他們還說我破壞了你們夫妻關係……”
我緊張起來,忙說:“這是哪裏的話!”
“我只是把你當作哥哥的,並沒有想別的,你如果因為這受到旁人批評,盡可以不理我!”
“加麗亞,我又沒惹你……”
我心中頓然一驚,啊,女孩子常常要說和自己心情相反的話:她怕你和她分開,就故意說願和你分開,她心裏真愛你,又怎麼好直說出來呢?特別在這眾目所視的情況下……
“唉!”她手裏拿着個樹枝,拍打着自己的褲子說,“最苦悶的,莫過於沒人理解你了。”
“加麗亞,”我捏住他的手,低聲說,“相信我,我理解你。”
我們挨得緊緊地站着,有好幾次我想吻她,但終於壓制住了。站了好久,才往回走。想到立刻要去見科長,我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科長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見我進來,將身子一挪,便招呼我坐下。
“上次叫你考慮一下自己在設計作風上的變化,你考慮了沒有?”
“想……想是想了,還沒想仔細。”
“怎麼想的?孤立的,就設計思想考慮設計思想?”
我含糊地應了聲。
“那樣考慮不出名堂來!”他昂起頭,自語地說。他思考了一下,直爽地問道:“你談談,最近一個時期,在你心中占最重要地位的是什麼問題?”
“生活問題!”我也坦白地說,“和愛人相處得不好。”
“為什麼相處得不好?”
我把我的情況和想法大概和他談了一下。
他沉默了許久,嘆口氣:“有些人說‘愛情問題是生活瑣事’,我倒不是這樣看法,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最能考驗一個人的階級意識,道德品質!”
接着他詳細地給我講了一段從前他自己想離婚而又沒有離成的故事。抗戰前他在家裏結的婚,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勝利以後他進了城市,接觸了好多知識分子,便產生了要和自己老婆離婚的念頭,經過幾次請求,領導上批准他回家去辦理手續了。在回家坐的火車上他碰見有一孕婦要生產,當時整個車廂里的人都忙起來了,有人解開行李撕被單給小孩作尿布,有人從這車廂跑到那車廂來回地找大夫,列車長額上掛滿了汗珠,就像那個生產的人是他的女人一樣。這一切使老科長有了很多感觸,他一邊思索着一邊和我說:“當時我就想,我們這個社會的人,所追求的道德精神,不就是要這樣地關心別人,關心集體么?對別人負責,對集體負責,互相都把對方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說穿了,共產主義精神不就是這麼個內核么?我在離婚這件事上,為我愛人着想了多少?她等待我好多年,今天把丈夫等來了,卻是來和她離婚的,不難想像,她的思想,她的精神要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呀……還有比否定自己整個兒的精神品質更嚴重的悲劇么!就算離婚後我能找到一個漂亮的、合意的新愛人,它能彌補我這終身不能挽回的損失不能?在尖銳的鬥爭中,自己向自己低了頭,以後再說自己是真正願作個真實的共產主義者,恐怕連自己也不會相信了!”
他的事情,他的話,動了我的心,我有好幾次不自覺地聯想到了自己老婆那痛苦處境。可是,我又怕我自己的意志軟,會真的聽了科長的話毀了離婚的念頭,等將來後悔失去了加麗亞時再挽救也來不及了。我對自己說:“狠一點,一咬牙就過去了!”便竭力、故意地增加自己對科長反感的情緒,心裏在說:“他說的光是大道理,他是沒有碰到我這樣的具體情況!你身邊有一個加麗亞看……”
我囁嚅地問道:“這麼說,兩個人在性格、作風方面的不同就不能成為他們是否能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主要條件了?”
“是的。當然這很有關係,所以任何人在沒有戀愛和結婚以前都有權利選擇選擇么!為什麼你在戀愛和婚後都很喜歡她而現在變了呢?為什麼人家嫁給你以後你又見異思遷呢?”她不放鬆我,追問道:“聽說你喜歡加麗亞?”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加麗亞在美術學院因為作風不好被記了過,你倒跟她的性格相投。嗯?你覺得她的作風跟我們健康的思想感情不相容沒有?你批評過她這些沒有?”
聽到他說加麗亞這樣,我真吃了一驚,但緊接着,我心裏袒護起她來了。是呀,許多人在她那兒碰了釘子,當然不會說她好話!至於美術學院的事,誰知道真相怎樣呢?反正加麗亞跟“品質惡劣”四個字連不在一起。莫忘記,科長是在打通我的思想啊,他還會對我稱讚她的好處嗎,更何況她的許多美處只有我一個人認得出。
科長見我低頭不語,以為我動了心了,便叫我回去好好想想。
怎麼想呢?說良心話,他的道理沒有一句不對;就是有一樣,加麗亞是活生生的人,我愛她,也相信她會愛我,我曾想像和描繪了那麼多我們將來共同生活的圖畫,如今一百步走了九十九了,我怎麼甘心一刀兩斷呢?
我知道,如果我認真地去咀嚼科長的話,我自己的良心會受不住的,結果我還是兩邊下不了決心,那隻會無限期地把事情再拖下去,如今從上到下全注意上這事了,哪還有拖延的餘地?
我決定回家把事情說穿,跟妻一刀兩斷!
一想到馬上要處理,我又害怕起來。妻的許多可愛的地方一下子又都涌到了我的眼前;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她給我留下的好印象,到我們最近一次吵架中她的忍讓態度,一場比一場鮮明地在自己腦子裏重映開了。我不禁問自己:“我真沒有冒失嗎?我失去了她,真地不致後悔嗎……”
“果斷一些!”我出聲地對自己說,“照這樣猶豫不決,什麼事也作不成!”
然而,我還是決斷不了!加麗亞呀加麗亞,你若不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是會平平靜靜地生活下去,並不感到有什麼不滿足嗎?你害了我!
啊,不,幸福的機會,一生也許就只有一次,如果碰不上加麗亞,也許我今生都不會體驗到和加麗亞相處時的愉快,你還是該來的。
另外我也想到,加麗亞儘管跟我很好,但從來沒有明確表白過我們的愛情,萬一她變了呢?我還是要先試探一下。
我悄悄走到加麗亞宿舍門口,膽怯地敲了敲門。
裏邊一陣腳步響,門開了。她披着頭髮站在我面前,笑道:“半夜三更,什麼事?”
我說:“沒事,我從來沒到你這屋來過,看看……”
“那就請進吧!”
她的牆上掛着兩幅她的油畫像——一個是正面半身,一個是倚在大石柱子上的全身——和一張漫畫像,下邊各有一個簡化的作者的署名。對面牆上,是一張許多穿着滑冰服的人的合影,加麗亞站在中間,周圍有一群小夥子。她推了把椅子給我坐。我看到桌上面,枱燈前邊放着個未完成的半身泥塑人像,便問道:“這是我的?”
“你的完了!”她回身從書柜上拿下一個硬紙匣來,遞給我說:“請自我欣賞吧!”
我打開一看,果然是戴着皮帽的、我的半身像。因為比我本人漂亮,有些不大像我了。我禁不住稱讚說:“好,好極了!”
她笑道:“是人長的好,不是我塑的好。比如我吧,再好的雕塑師也不能把我塑成個藝術品!”
我說:“得了,不用塑,你本身就是件最好的藝術品!”
說笑一會兒,我正打算把話轉到正題上去,外邊有人敲起門來。
“誰?”加麗亞拉開門,進來的又是那個穿藍皮猴的(他又改穿中國式的綢棉襖了,還是藍色的),他進來后對我點點頭,便在桌的一旁坐下了。
我暗罵他來的不是時候,心想他一定有什麼事,索性等他走了再說吧,便隨手從桌上拿起本書來亂翻着。
見他的鬼,他也坐在那兒翻起書來了!我看看加麗亞,希望她設法把他支出去。
加麗亞看看我,又看看他,格格地笑起來了,說道:“真妙,你們怎麼上我這兒演啞劇來了!”
我不由地笑了,他也笑了。
“咱打牌吧!”加麗亞打破僵局說,“賭倒茶的!輸了的人給贏了的倒茶!”
我急得了不得,哪有心思打牌!可又不甘心出去讓那傢伙在這兒——我很後悔以前竟沒想到上宿舍來找加麗亞,他一定常常來的!——就跟他們打起牌來。鬼知道怎麼搞的,一上去我就輸,還要給他倒茶,而且一點也看不出加麗亞對我比對他更親熱些,到第三盤,我把牌一推說:“我不玩了,困得很!”
“別喪氣嘛!”加麗亞半玩笑地說,“人們都說賭場上失意,情場上得意呀!”
我覺着加麗亞這話大有深意,立刻渾身都舒暢起來,用勝利者的眼色掃了掃藍棉襖,說:“好,打!”
可是外邊也響熄燈鈴了。
我戀戀不捨地抱着我的塑像走出屋,加麗亞送我們出來,悄悄地我說:“你回去看看塑像的肚子裏有什麼東西!”
“調皮鬼!”我說完,輕飄飄地向宿舍走去,我等不及回去看,走到一盞路燈下就把紙匣打開了,伸進手一摸,摸出一張紙條,上邊寫道:
“人還像,只是不知他的心是怎麼樣的!星期天下午三點,我去北海,你來不?”
一股暖流從心底衝上腦袋,我呼吸都困難起來!一時高興,便抽出筆來在一邊寫道:“加麗亞,加麗亞,你就要看到我的心了!”
苦苦地思索了好幾天,決定最後一次試試妻子,看還有沒有“和平解決”的希望。若實在沒有,那就讓她恨我好了,也許那樣更好些!若叫她帶着懷念離開我,對她說來就更難忍受,對我說來,也會加深良心上的自責。
星期六的夜晚到來了。
天冷得出奇,北風吱吱亂吼,馬路上冷冷落落,偶有幾個行人,也把頭躲在大衣領裏邊。懸在街正中鋼絲上的電燈瘋了似地亂搖着。
我到家時,妻已先回來了,正在火爐上煮什麼,滿屋都是甜味。她一隻手拿着筷子,兩眼直瞪瞪地瞅着火苗。
見我進來,她問道:“外邊冷吧?”
我隨便答應着,把塑像放在桌上。她湊到桌前,打開紙匣一看,便叫道:“好!”端詳了一陣,又說:“可惜這人的技術不高,塑得有些走樣了。”
我板著臉說:“藝術是要誇張一些的,你不懂!”
“幹什麼單單誇張這頂皮帽和圍巾。看!帽子還歪着,”她笑道,“好好的人,弄得像個資產階級大少爺。”
我說:“我本來就不是無產階級出身,請原諒。”
“你不用凶,”她笑道,“我今後反正不跟你吵架了!真下了決心!”
我覺得她真的有點和平常不一樣,暗暗感到有些蹊蹺,但又不好意思再板著臉,便假笑道,“不吵了,哭起來還不比吵架更煩人?”
“也不哭了,傻瓜才吵架和哭!”她微笑着說,“我想明白了,那樣能解決問題嗎?不能!只表現自己軟弱無能,反正兩人要過下去的,幹麼不找個能解決問題的辦法,光衝動毫無用處!”
“她是打算一輩子不與我分開了?”我暗想着,有點失措,脫掉大衣后,便拉了張椅子在一旁坐下,心裏一邊想主意,一邊說些沒用的話應付她,省得她發現我心不在,又傷心。
我問她:“煮什麼?”
“山楂醬,最近我……”她笑笑說,“我想吃,你不愛吃嗎?煮好,咱們一人裝一罐帶到機關去吃。”
我不感興趣地說:“算了吧,罐子不好刷。”
“我來刷。”
我便不再說話了。她也不像平常那樣追問我為什麼不說話只一邊攪鍋里的山楂,一邊對着火苗出神。我覺得她有些異樣,但沒心情去關懷。坐了會兒,我說困了,便先睡下。
睡到半夜,一翻身,我覺出床在輕輕地顫抖,注意了一下,聽到她在被底下抽泣。
“討厭,和這種人一起生活就是啞巴也會發脾氣!”我心想,不願理她,扭過身去。
過了半天,她還不停,我忍不住了,回過頭來喊道:“你有什麼委屈的,說出來好不好,只是哭!別人老遠回家來就是聽你哭的?”
她不回話,哭得更響了。我覺着再在她身旁躺下去,渾身要煩躁得炸裂,便一撩被子,披上大衣下了床,擰開燈,從桌上抽出一本小說來,坐在火爐旁看書。眼睛看着書上的字,腦子裏卻想着其它事。我對自己說:“看來只有離婚才能從這種痛苦裏解脫出來了,這算什麼生活?每星期六都這樣度過!科長光知道講大道理。讓他來過兩天這樣的生活看……”
過了許久,我覺得又冷又困,她也安靜下來了。我才又回到床上去躺下,一邊蓋被,一邊生氣說:“你考慮一下,這屋子並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你只顧耍脾氣,別人怎麼忍受?我們都是平等的人,我又沒有壓迫你。”
她沉默着。我躺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睜開眼,她已在地下縫東西。爐子周圍烤着我昨晚脫下的內衣,乾淨的衣服放在我枕邊。我心裏鄙視地說:“真是一個不直爽的人,心裏明明對我不滿,表面上還這樣作!加麗亞決不會這樣。”
我一邊穿衣服,淡淡地問:“縫什麼呢?”
她頭也不抬,說:“手套,你的!”
“歇一會兒吧,我打算買呢!”
“我知道你不會戴它,但既做了,就做完吧!”她忽然口氣轉為凄然地說:“什麼都應該有始有終不是?”
我走下地,見她兩眼紅腫得厲害,便說:“你瞧,昨晚你自己說的,再也不哭了,結果倒哭得更厲害了!”
“你放心好了,今後再不叫你看見眼淚。”說完,她輕輕嘆了口氣。
我訕訕地找些話來問她,她回答得很平靜。我想:“她平靜下來了,該找機會攤牌了。”
吃飯時,她突然說道:“我今天下午有事要回去!”
我說:“正好,我下午三點有個會。”
她隱隱地冷笑了一下說:“碰得真巧!不過我下個星期不一定回來了。”
我說:“那——我去看你好嗎?”
她冷笑道:“不必啦,我們那兒同志也多得很,這個家,也確實叫人痛心……”說著,她又對着窗發起愣來。
望着她那委屈、痛心的神色,我也很難過,心想“快刀斬亂麻,一下子了啦吧!”便把口氣放得極緩和地說:“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動感情,冷靜地、理智地考慮一下再回答我好不好?”
她震動了一下,隨即平靜下來,兩眼瞅着地說:“你說吧!”
“你是個好同志,我也愛你,可是,你考慮一下,你跟我性格相投嗎,共同生活下去會有真正的幸福嗎?你不要生氣,你冷靜下來想想……”
“我知道你要提這問題了!”她似乎胸有成竹地說:“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好不?”
“好!”
“你坦白地說,你最不滿意我的是什麼”。
我臉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咱們個性不同,我常使你痛苦,我也很慚愧……”
“不必拐彎!”她臉色蒼白地直視着我說,“我們到底共同生活了許久,互相還是知道些根底!什麼個性不同,我們開始不是相處得挺好嗎了我替你說好了,我年紀比你大,我長得不漂亮……”
我忙解釋:“你……”
“不用解釋,不用擔心我會受不住,我用不着人憐惜的!”
我急道:“你別誤會,我早說了,我只是提個問題,叫你別衝動……”
“沒有什麼誤會,我又不是孩子!”她頓住,眼睛一轉,落下兩顆淚來,她急忙轉過身去,背對着我問:“我只問你,當初我說我年紀比你大,要你認真考慮,你為什麼說考慮好了……說什麼,全怨我自己沒出息……”
“你別急眼!”我說,“我只是問問,又沒提離婚!”
“你怕負責任,怕我懷恨你,不敢提!”她轉過身來,冷靜地說道:“沒關係,我主動提出來好了!我並不是要求好壞有個丈夫!我要的是真正的愛情,兩人這樣敷衍下去都沒好處!以前我一直存着個重新和好的希望,現在我明白沒希望了,不會拖的!”她說,從椅子上提起手提包,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又回身輕輕地把門拉上,就好像平常回去一樣,一點暴怒的痕迹都沒有。
我麻木了似地望着門,驟然間堆上了一大堆問題在眼前:橋拆了,她的心傷透了,再也沒有和好的希望了!可是,我面前的路真地像平日想像的那麼美嗎?會不會再想回來又回不來呢?加麗亞萬一……天哪,我本以為一解決了和她分離的問題,事情就會單純下來,我的腦子會安靜下來,哪知道,反倒更複雜了,更亂了!這屋子擠得人喘不出氣來,我得出去,趕快去找加麗亞,可是她說的三點鐘在北海等我,現在才十一點。表啊,你怎麼不走了?
我披上大衣,鎖上門,走到了街上。外邊風小了,雪花大片大片地往下落着,我不坐三輪,也不坐電車,昏頭昏腦地在街上亂走,從隆福寺走到東安市場,又從東安市場走到王府井南口,一路上我什麼也沒看見。有好幾次我被三輪工人從馬路上推開,他們還指着臉挖苦我,我不跟他計較,也不生氣,只隨着旁人走去。
好容易到了兩點半。我跳上一輛三輪,拍着車廂喊:“北海,快!”他要撐篷,我說:“敞着痛快。”
三輪在雪地上飛馳起來,我卻急得恨不能跳下去自己跑。雪越下越大了。金黃色的故宮屋頂全變成了銀色的。已經分不出哪是御河,哪是白玉石的河岸。我不停地擦着臉上的雪水,望着北海前門。
終於看到了啊!
加麗亞像朵艷麗的花站在白雪中,她穿着一件紫紅色的呢大衣,白色鑲紅邊的氈靴。我大聲喊道:“加麗亞——”
她提起一隻黃黑兩色的毛手套,跳着喊起我的名字。車還沒站穩,我就跳了下來,我握着她的手覺着有千言萬語要馬上傾瀉給她。
“瞧我選的這塊地方怎樣?”她閃着長睫毛,凍得紅紅的臉上堆着微笑,“北海的雪景,多美呀!咱們上後山去玩,堆雪人,嗯?不要走橋上,從冰上滑過去!”
我倆手拉着手在冰上邊走邊溜。
我拉着她,心中打着腹稿,準備盡量“藝術”地把事情說給她。她呢,大聲地笑着,跟我談雪,談梅花,談鳥,就是不問關於我的“心”的事。
我耐不住了,上岸時,一邊小心地扶着她,一邊笑道:“你不是要看我的心嗎?我帶來了!”
“啊?”她疑問地看看我,隨即笑起來,“那就掏出來看看。”
“我和愛人離婚了。”說完,我打了個冷戰,緊張地望着她的臉色。
“真的?”她停住了腳,思索了一下,說:“既然離了,我說句話也沒妨礙了,本來我就覺着你結婚早了些,尿布、奶瓶、火爐、家庭……唉呀呀!這些俗事會把任何一個天才的想像力全磨光的!愛情本來是詩,可是一弄這些,哪裏還有詩?”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不知說什麼好!
“還有,理想的愛人要慢慢發現啊!”她甩甩頭髮,笑道,“不結婚時,你有愛五億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人的權利,和被他們愛的權利!一結婚,完了,只能守着那一個人,老早把自己縛在一個人身上,再碰到理想的人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加麗亞,別凈說這些!”我靠近她說,“我假如沒有新的愛情來補償,馬上會瘋的!”
她笑道:“你現在自由了,愛誰不可以?”
我鼓足了勇氣說:“我愛你!”
她歪了歪頭,從地上拾起一塊濕漉漉的石子,朝松樹上的烏鴉投過去,烏鴉“啞!啞!”地叫着。她回過頭來說:“我沒權利不準人家愛我,可有一樣,你不要一翻臉,又去給我提意見,說是加麗亞害了你!”
我急道:“加麗亞,我說的是真話,你明白我現在是處在什麼樣的地位上!”
“唔?”她住了嘴,看了看我的臉色,馬上收住了笑容,咬着嘴唇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腳尖,抬起頭來時,又換成了平日的神色,無所謂地說:“你想叫我嫁給你?嗯?”
我吃驚了,她怎麼真像心裏沒有這件事似的,我說:“你該明白我的心!”
她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兩頰更紅了,她說:“坦白地說,我從來還沒有考慮過出嫁這件事,它距離我還遠的很呢!我跟你說過,我不輕易離開姑娘的地位!請你原諒!”
“啊?”我像頭頂被人砸了一石頭,兩腿軟了下來,我氣喘着說:“加麗亞,我為你才離的婚,你怎麼……?”
“什麼?”她叫一聲,想了一想立刻指着臉跺着腳哭道:“你嚇我,你把你離婚的罪往我身上加,威脅我嫁給你!我不怕的!啊,我怎麼辦哪,所有的人都欺侮我!”
她哭着,也不顧憐惜衣服,背靠着樹搖起來。
我走上去,撫着她的肩哀求地說:“加麗亞,加——”
“走開,走開,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你當哥哥,你卻暗算我!跟我談這樣的話,誰讓你離婚來?你這樣說出去,大家更抓住打擊我的借口了,設計院我呆不下去了……”
“加麗亞,冷靜一點,加麗亞——”
“走,走,你不走我走!”她推開我,回身就跑,我追着她,拚命地喊道:“加麗亞!加麗亞!”
正好有兩個人從山後轉過來,一見我們這情景,驚住了。我臉一紅對加麗亞喊道:“你放心吧!我還井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卑鄙。”離開了加麗亞,自己朝山上走去。
我兩隻腳機械地走啊,走啊,走個不停,恨不能一拳把身邊的東西全毀了,一邊走着,一邊覺着自己腳下的雪地在往下陷,馬上就要把我跌進深坑裏去了。
我怎麼了?我鬧了些什麼?這一切是真的,還只是我腦子裏想像的?
我覺着兩腿沉重得抬不起來,走進一個亭子裏坐下了。我靠着亭柱,想清理一下腦子裏的一團亂絲,但我清理不出來,想來想去只有兩句話:“老婆走了!加麗亞並不愛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天暗下來了。雪仍無聲地往下飄着,公園裏寂靜得不見一個人影,西邊的大樓上,冒出稀稀的黑煙來。隱約地聽到了園外街上的熙攘聲和看到電車的火花。冷,冷得渾身發抖。我無可奈何地走出園門,雇了輛三輪、回到家裏去。
屋門鎖着,我想起這屋門是我自己鎖上的。接着,從我結婚時起,在這屋裏發生的一切都又重新湧上了我的眼前,不知為什麼我把自己擺在我愛人的地位上去想,我假定我是她,天天想她,一到星期六早早地回來把一切準備好站在門口風地里等候她,等久了,打個電話問問。可是得到的回答卻是怒斥和冷淡……我這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冷酷的面目。怎麼搞的,我是這樣一個無情的、狠毒的自私小人啊!她竟忍受住了!
我的眼圈濕了,我恨不得立即找到她,向她訴說一切,讓她隨便怎樣懲處我!我不要她饒恕,我在道德上犯了罪,我傷害了她!
門鎖着,我不願開門,怕看到屋裏的情景自己會忍不住!我踉踉蹌蹌地離開家,往機關走。
“全是加麗亞,這個狠毒的人!”我走着,咬牙說。但是,一個反對的聲音在我腦子裏問道:“機關里人有的是,有結了婚的,也有沒結婚的,為什麼只有你被她害成了這樣?”
於是,我和加麗亞的初次見面,我們的交談、散步……都重新涌到眼前來了。我這才第一次冷靜地重聽了我倆每一句“有詩意”的談話!重見了“有情感”的每一次來往,我發起燒來了,多卑鄙呀,什麼“詩意”,不就是“調情”么?什麼情感,不是自我“陶醉”么?這不明明是我那些已不知不覺淡下去了的“趣味”又被加麗亞喚出來,蒙上了自己的眼!被資產階級感情趣味弄昏了頭的人啊!你雖然和愛人結婚很久了,但你並沒認識到她的真正可愛處,因為,原來並沒完全愛她最值得愛的地方……
日常同志們對我的批判、科長說的話,又都像石子似地重新打在我的心坎上。
想這些作什麼,現在什麼都沒用了,遲了。
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永遠沉陷在孤寂的、悔恨的心情中么?我才二十多歲呀!啊!我原來不是都很正常,未來的生活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么!我怎麼把自己從正常生活的軌道拋出來了呢?
……
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我清醒了過來,看到前邊已是機關的大門了。看到這個大門,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今天發生的一切。原來一切都結束了。只剩下我一個暴露出原形的、沒有人同情的“小人”了。妻心寒到那種程度,不會回來的;加麗亞只擔心着我會對她有什麼不利,自然也不會再理睬我!同志們呢,同志們……我的眼又模糊了。
“×同志,您的東西!”門房老李認出我,老遠就喊起來。我擦擦淚走上去,他從屋裏拿出個布包來給我,說:“您愛人四點多鐘時送來的,她說忙着去趕火車,沒工夫等你回來了。”
“趕火車?”我渾身戰慄了一下,手忙腳亂地解開了包裹,沒防備從裏邊滾出一個玻璃瓶來,落在地上摔碎了,濺的滿地都是果醬。包里是今早上換下來的衣服。中間夾着一封信。我抽出來,頭一眼看見的是加麗亞塞在我的塑像中的那個便條,我挺奇怪,趕緊看那封長信。
“我難過極了,心裏亂得很,唯一的希望是你耐心地把它看完。”
“昨天上午,我去醫院檢查身體,醫生給我賀喜,說我懷上小孩了。當時,我立刻想起了我們最近的生活情形。我們在一起共同生活得不好,這樣下去,對不起我們自己當初的願望,更對不起這沒出世的小寶寶!我想,我是有責任的,我在感情上要求你的多,在思想上關心你、體貼你的少……在醫院,我就下了決心,今後不再哭鬧了,要耐心地和你商量,幫助你分清是非!”
“可是,還沒等我把這一切告訴你,我收拾屋子時,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紙條!我以前只風聞你和另一個女孩子在感情上有些不正常,但真沒想到竟發展到這地步,這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我傷心極了,慌張極了,苦苦地想了一夜,我又替孩子傷心,他有什麼罪過,一生下來就碰到這樣難堪的處境,這全是我們的不好,我們不配作父母。”
“當你剛才提出離婚的問題時,我就抱着‘乾脆利落’、不要你憐惜的心情回答你的。但回答之後,我難過了,甚至有些後悔了,我在屋裏不能呆下去了,我不願在你面前表現出軟弱,我走了出來。”
“明天我開始休假,我本打算在家住些天,現在,我覺得一個人住在那間屋裏是一種不堪忍受的折磨,我決定立刻回天津家裏去!咱們分居一個時期,也可以更冷靜地考慮問題!”
“我不知你愛的另一個人是誰?我雖不滿意她,但我決不毀謗她,我只希望你想一想,一個不尊重別人幸福的人,她會給你帶來幸福嗎?”
“親愛的(讓我還這麼叫你吧!),我愛你,我真擔心你會走上錯路——在這些地方你是那麼叫人不放心,你最近在各方面都有變化,在愛情上的變化只是思想意識變化的一部分反映,我過去沒有嚴路地提醒你注意這些,現在又沒有機會來提醒你了!你自己也該注意一下才好!”
“也許,你看見這些話會更對我反感了!不要以為,我是用這些威脅你要你不離開我!不,雖然我愛你(甚至覺得現在比以往更需要你的愛情),我一想到和你分開就瘋了似地渾身戰慄,可是如果你不再愛我,不願再重建我們的愛情,我決不祈求你憐惜!”
“算了吧,話是說不完的!……”
我看完一遍,沒有懂她說了些什麼,又急急地看了一遍,才模糊地覺得她還在愛我,還可以饒恕我。我急忙跑出機關大門,跳上一輛過路的三輪喊道:“快,快!上車站!”
門房老李在後邊喊:“同志,你的東西,你的……”
技術員講着,講着,發現聽的人一點動靜都沒有,問道:“怎麼?都睡了!”
“沒有,沒有。”
“你說下去呀!”
“唔!”他安慰地吁了口氣,想了想說:“完了,你們知道的,我沒有離婚!”
聽的人說:“你到車站找着她沒有,回來以後又怎麼樣?事還多呢,怎麼完了?”
講故事的人說:“回來后,為了重建我們的愛情,兩人也還費了好大力氣的,不過,那要講起來就太長了,明天還上班呢!”
沉默一會兒,他笑了聲:“最好星期天你們上我家去作客吧!百聞不如一見哪!”
一九五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