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村秀美

喜多村秀美

和她相識,很不情願。是在戰戰兢兢、猶猶疑疑、不愉快甚至沮喪的心情下見的面。想想看,清理階級隊伍的旋風還在盤旋,我被打成了“**文人,文藝黑線骨幹分子”,“帽子拿在群眾手中”,正在“以觀後效”的時候,突然通知我:一個日本學生代表叫做喜多村秀美的,指名要見我。

我說:“我從來不認識什麼喜多村秀美,不見她!”

專政組長叫章德正,習慣性地把個舌頭從嘴角舔出來,斜着眼看我說:“你隱瞞了海外關係,現在暴露了,想不認這壺酒錢嗎?拿我們當‘老憨’嗎?不行!必須見。為了對你負責,我陪你去。記住,就說我是你的朋友!”

在賓館會客室里,我見到一個身材苗條,穿玫瑰色裙,潔白上衣的姑娘。臉型很平常,可是一笑起來就彷彿全身都閃出了光彩,把周圍景色都照亮了。她用帶山東口音的漢語說:“爸爸叫我務必來看看您。他說我可以稱呼你哥哥!”

“您父親的大名是……”

“喜多村信一郎。”

“對不起!我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他。”

喜多村秀美拿出在書本內夾着的一片白布,小心地遞給我。章組長立即伸長脖子湊近來看。布面上用毛筆寫着我的名字,還有“O型”兩個字,墨色已經淡了。

我壓制住激動。面對秀美、而實際卻是說給章組長聽的:

“如果沒記錯,這是我當華工時佩帶的血型符號。可是請原諒,我仍想不起這和喜多村先生有什麼關係?”

“您和他在岩國一個小食堂見過面。在場的還有孫伯伯。爸爸送你一件襯衫,你換襯衫時把這個掉了。”

我模模糊糊地記得像是有過這麼一次遭遇。

“你也在?”

“那時我還沒出生。爸爸和媽媽是在那以後才結婚的。”

模糊的記憶開始清楚了一點。我忍不住第二次又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問她爸爸身體情況怎樣?她說她爸爸中風了,半身不遂,終日躺在床上,媽媽很健康。

“你在上大學嗎?”

“學法文,也學英文,還自學了中文。本來想考語言學位的,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

“我想革命。”

“於革命就不需要學問嗎?”

我的“朋友”一直在用眼睛射出芒刺,刺着我的后脖梗,這時他忍不住了:

“日本朋友到中國來是取革命經的。你倒向人家販賣資產階級的知識至上論。什麼學問?世界上只有一門學問,那就是階級鬥爭!”又對秀美說:“我看你只要學會中文,能讀‘紅寶書’,就夠用一輩子的了!姑娘,我贊成你一心鬧革命。不能忘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要有大無畏的徹底革命精神,要用我們的雙手把舊世界打個稀巴爛!要決心打出世界一片紅!”

我本以為這些話會使喜多村秀美感到唐突,沒料到她竟十分讚賞,點着頭連連稱是。她說她早就不滿意日本那個腐朽的社會了。人們一心追求物質享受,從而成了物質的奴隸。青年人給毀了,不是不顧一切地學習謀生手段,就是看破紅塵、醉心於燈紅酒綠的腐朽生活。革命的抱負、人類的理想都在物質世界面前褪了色。一些讀過革命文藝書籍的青年,不滿意這個狀況,立志改造日本的社會,要恢復人的理想和良知,要消滅罪惡的剝削制度,可就是不知道從哪裏入手。各種政黨提出的各種政綱,她認為都是荒謬的,不是欺騙就是吃語……

“很簡單!”章組長把手一揮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槍杆子底下出政權!方向路線問題,毛**早就制定好了,就看你們干不幹!當然我們只能幫忙、不能代替,因為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只是變化的條件嘛。”

我疑心對一個日本青年說這些話是否得體,但又無權阻止他。只好說:“章組長說的是中國的道理,日本的事怎麼辦,當然只有你們才最懂得……”

章組長瞪了我一眼,把我的話給堵住了:

“毛**的理論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這時秀美的幾個同伴也到會客室來了。從她們的神色和笑聲中,我看出她們都是贊同章組長的宏論的。她們叫秀美當翻譯,熱烈地和章組長交談起來。我完全成了局外人。後來,她們又請他簽名。他答應領她們去某個紅衛兵司令部參觀訪問。只是在我告辭的時候,秀美才急忙回到卧室取了一個包袱來給我,說是他爸爸送我的。他爸爸在廣播中聽到受批判的文人中有我的名字。先是懷疑是不是我,后又擔心我的安全怎麼樣,所以要她打聽一下我的地址,務必來看我。

“看見你安全,我們放心了,希望你繼續革命,不要落伍。”她又改用日文問我:“章先生說的話很有吸引力,他是理論家吧?對我們很有教益。”我說:“話都是書本上印着的。不會不對吧!符合不符合日本情況,你要自己考慮。”章組長眼睛盯住我不放,很懷疑這兩句日文的內容。

“我告訴她,你講的全是書上印着的。不會錯!”

秀美笑着點點頭,章組長這才不無懷疑地和我一同告辭走出。路上我就把那包袱向章組長“交公”了。他打開來看,見是一隻脫胎漆的花瓶和一張名片,便鼻子裏哼着說:“不送一些有實用價值的東西!資產階級的虛偽性全暴露了。”名片也沒給我。但我看了一眼,地點是岩國的一個什麼地方。

這天晚上,章組長宣佈叫我搬回牛棚,重新接受審查。並召開了第一次複審批鬥會。

批鬥會一開始,先由章組長介紹我在外國人面前散佈“資產階級知識至上論”和他打退妖風、宣傳毛**革命路線,並取得徹底勝利的經過。隨後就要我老實交代隱瞞了的重大海外關係,交代喜多村一家是什麼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日本一個小城鎮作童工。我推着車去醫院給住院的工友送飯。半路上下起了大雨,就躲在一家叫落葉堂飯鋪的門廊里避雨。那是日本戰敗的前夕,飯鋪里除了豆腐渣已沒什麼東西可賣,上班時間,又下着雨,客人是極少的。可是一個侍者卻過來攆我。我說:“我避避雨就走,這有什麼妨礙呢?”他就用日本人專罵中國人的下流話罵我。我和他吵了起來。這時從飯廳里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穿一身舊西裝,戴一頂戰鬥帽,聽我們爭吵了幾句,就拿出一點小費,把侍者支走了。他輕聲問我:“你是中國人?”我說:“是的。怎麼樣?”他沉吟了一下說;“如果你不介意,我請你吃杯酒好嗎?”我說:“我沒工夫,還要去醫院宋飯呢!”他說:“那回來時總有工夫吧?”我冷冷地說:“回來時再龕吧!”我根本沒打算他會真請我。說完,看看雨小了,連再見也沒說就推着車走了。送飯回來,還沒到落葉堂門口,那個攆我的侍者就迎了出來。滿面堆笑地說:“剛才衝撞了您,很對不起老闆請您去坐一坐。他已經等候很久了。”說著搶過車把,把車推進飯鋪。

飯廳里很冷清,只有一個朝鮮老太太在彎着身子吃豆腐渣。侍者領我穿過飯廳和後院,來到三間日本式居室門前,報告說:“客人到了。”居室的門拉開,那個四十多歲的人和一個穿和服的、五十多歲的老頭就迎了出來,一邊說“請!請!”一邊把我讓進屋內。“榻榻米”上放了圓桌,擺了滿滿一盤炸魚、幾盤小菜,還有一瓶“菊正宗”清酒。本來我是滿不在乎的,這一下可害怕了。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要請我喝酒?要是酒里下了蒙汗藥怎麼辦?會不會騙你喝醉了酒,然後讓你在他們的賣身契約上捺上手印啊?所有聽過的兇險故事一下全在腦子裏記了起來。我不敢坐下去。四十多歲的人就拍拍我的肩說:“請隨便!這裏都是自己人。”我就問:“自己人是什麼意思?”

“中國人!”穿和服的老頭把嘴湊到我耳邊說:“我們倆也是中國人,想跟你打聽點家鄉的情況。”他用的是純粹山東半島的鄉音。這使我安心了些。

坐下后,他們一邊向我勸酒,一邊打聽中國的種種情形。問得詳細而凌亂:日本到底都佔了哪些地方?棒子麵多少錢一斤?女人還裹腳嗎?八路軍到底是不是都會飛……我一一地述說著、解釋着。他們不斷發出一半中國話、一半日本腔的感嘆聲:“這樣子嘎?”“想不到吶!”“歐謀西婁枯哪!”

輪到我問他們的來歷了。他們倆就結結巴巴、斷斷續續而又十分熱情地向我敘說:他們有隻個夥伴,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由山東去法國當勞工的。大戰結束,他們就失了業。回國呢,無房無地,逃不出一個餓字。聽說德國戰敗后很缺勞動力,二人就把得的紀念章、獎章賣了作路費,到了德國。到了那裏才知道,招人的地方雖有,可不是招工,而是招兵。招去蘇聯搞武裝干涉的雇傭軍。管他是軍是工,不是管飯嗎?管飯就去!他們就穿上軍裝到了蘇聯。和紅軍接了兩次火,就感到不值得,三個人就商量:“咱們是賣力來的,又不是賣命來的。冒這個險幹啥?聽說紅軍對俘虜不錯,乾脆投降算了。哪裏不是混飯吃?”在法國他們就聽說過,紅軍是為工人階級打仗的。三人鑽出戰壕,打上白旗跑到了紅軍那一邊。紅軍聽說是中國人,十分優待,沒讓他們進俘虜營,把他們直接編進西伯利亞兵團跟日本軍去作戰。可是不湊巧,西伯利亞兵團打了敗仗。一個夥伴受了傷,兩個夥伴抬着他。三個人全叫日本人抓了俘虜,押送到日本四國島上去。戰爭結束后,要遣返戰俘。俄國人全送走了,因為他們不是俄國公民,就只好在日本留了下來。這三人除了老孫念過幾年私塾,那兩人全不認字。想進工廠當工人也不夠格。幸虧三人前後當過四個國家的工人和大兵,有一個始終在伙房打下手,學了一手作大兵西餐的手藝,就拿遣散費,擺個小攤賣起街頭西餐來。賣了幾年,多少攢下點錢,把飯攤搬進屋子,算是有個店面。有了錢,三個人也就有了矛盾,干廚師的那一位總覺着他那份分得少,一怒之下抽了股,到一個大使館當廚子去了。剩下老李和老孫,兩人覺得決不能再分開,就抱着團活下來。靠了省吃儉用,官面上打點得周到,買賣興旺了一陣,就在這個小城又開了個分號。平時老李在這坐鎮,隔三差五老孫也來瞧瞧,兩人都沒家口,在財產上、收入上也就不分,你謙我讓,過得相當和氣。眼下因為戰爭生意冷清了,只是對付着過日子。

我問:“你們不想回國了嗎?”

他倆互相看了看。老孫低下頭,擦了下眼說:“回去我們沒有飯碗。在這兒混吧!哪塊黃土不埋人呢?”

儘管給病友送飯佔用的是我休息的時間,回去太晚也要挨打,說到這兒我就匆匆告別了。但從此以後,一有機會我就到落葉堂來小坐一會兒。舊曆年,工廠放了兩天假,並准許外出兩小時,我又去了,恰好老孫也在,正在吃年酒。他們就留我吃酒。吃過幾杯后,老李親熱地對我說:“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我攀個大輩,叫你聲侄子,今天我對老侄說句體己話,要不合適你也別在意,我不知你家鄉還有老人沒有,也不知跟工廠訂的是活合同還是死契?如果家鄉還有老人,又訂的活合同就算作罷。如果沒有牽挂了,想在日本這地方混呢,我想把你從工廠贖出來。咱們合到一起過。你有個落腳處,我老了也有個依靠。也免得我兩眼一閉,掙下點家當全便宜了外國人。”

我告訴他我家中還有一家人。工廠訂的是兩年合同。期滿送我回國。雖不能遵命,對他的厚意還是感激的。

他們倆便用日語議論起來。我日語說不好,聽還是能聽懂大半。聽老孫勸老李說:“不要三心二意了,就把那個女人娶下吧!入贅就入贅,改籍就改籍,姓丈人姓就姓丈人姓。成家立業是正經大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老孫大幾歲,指望你照顧我;你老李老了,誰照顧你呢!”

他倆議論一陣,又勸我一杯酒。老李從衣櫃裏拿出件新襯衣叫我換上,說是表一表鄉親之情。那時日本紡織品奇缺,三年的配給票加在一起才能買一件人造絲襯衣。這禮物是很貴重的。我高興得再三稱謝。是否就在這一陣忙亂中把血型符號掉了,已記不清楚。

造反派聽了,很不滿意。他們說喜多村等三個人,明擺着是國際間諜。同時為德日兩個法西斯服務,很可能還和蘇聯的克格勃有關係!他們請你吃飯,是拉你入伙,你接受了這個邀請,頭一天就出賣了大量軍事、政治、經濟情報,連榛子面多少錢一斤都說了!那件襯衣,就是你出賣情報的報酬,你自己也說了,那是件貴重禮品。資產階級唯利是圖,會白送你貴重禮品?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愛嗎?你應當交代你回國后還跟他們有什麼聯繫,拿白布條作聯絡記號是什麼時候約定的?這一次喜多村秀美來找你是什麼任務?

這件事給我帶來的麻煩,沒興緻細說它。奇怪的是章組長一邊要我承認是特務,一邊卻去陪秀美他們串連,而且連一起吃飯的發票都拿來向我“報銷”,說是替我招待了外賓。一個月後他給我送來一張照片:說秀美走了。照片是留給我作紀念的。這張照片也實在妙,確有紀念價值:喜多村秀美穿着紅衛兵的假軍裝,戴着紅袖標,高舉紅寶書作“三忠於”的姿態,日本婦女那副溫良恭儉讓派頭,一個月功夫消磨得剩不下多少,確已是“不愛紅裝愛武裝”了。只是仔細審視,比純牌紅衛兵們眉宇間尚少幾分殺氣。更妙的是,她還在照片後面題了字:“兄長!祝你繼續革命不落伍。”我這裏在交代怎樣向她出賣情報,她那裏卻在表示要“三忠於”,已經有點牛唇不對馬嘴了,這“特務聯絡員”竟然鼓勵我繼續革命,豈不古怪?我問章組長這該怎洋認識?他得意地說:“你看看,經過我們造反派耐心的工作,連她都在毛**革命路線的感召下覺悟了,你還堅持反動立場嗎?徹底交代吧!想一想後果!”

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年。“狗打石頭人咬狗”的局面也並沒有維持多久。“***”垮台了,比他們上台所用的時間少得多。而在後期,章組長又忙於跟自己老婆離婚和追求一位香港來的打字員,對我放鬆了追問,這筆糊塗帳終於往“***”頭上一推了事。

從牛棚出來之後,在待分配的閑暇中,翻看過時的“參考消息”,又想起了喜多村秀美。那時小報上,登了一些外國紅衛兵武裝鬧革命的事。其中也有來自日本的消息。我雖不敢和外人議論,可心中頗有懷疑“槍杆子底下出政權”、“農村包圍城市”這一套法寶。在地窄人密,通訊、交通很現代化的日本,當真也“放之四海而皆準”嗎?一看到秀美那張穿綠軍裝、舉紅寶書的照片,我就憂慮:她會不會貿然參加那些扔炸彈、劫飛機之類的事去?會不會碰到什麼意外的遭遇?她那年已七十歲的父親又怎麼樣了?女兒會不會和他劃清界線、一刀兩斷,像我們中國許多家庭那樣演一出悲喜劇?

我注意閱讀來自日本的每一行新聞。可是找不到有關她的消息。

一九七七年,我恢復了工作。有一天外事部門打來電話,說一個日本來訪團體和翻譯要見我,問我見不見。我急不可待地問:“是喜多村秀美嗎?”

“對!”

“能馬上見她嗎?”

“馬上可不行。她後天才有時間。到時候我們派車來接你吧!”

我答應了。可是這一天我心亂得什麼也沒幹下去,急於想知道她近兩年的情況。

從恢復工作以來,為了把我這半殘的身體弄硬朗點,我堅持步行上班,起得相當早。早晨路靜人稀,常會看到大白天不易見到的稀罕事。外事部門打電話來的第二天,是個有霧的清晨。我上班時經過天安門前,走過金水橋旁,聽見有個女人的哭聲。無意間向哭聲起處望了一眼,發現坐在地上的竟是個穿墨綠色連衣裙,頭髮蓬亂的日本女人。是不是走錯路找不到賓館了?是不是錢包叫人偷走了?雖說忌諱仍然很多,心有餘悸,但總還有一點中國公民的責任心,不能昧着良心假裝不懂日本話。我就走過去問了一聲:“您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事嗎?”

女人抬起頭,擦擦淚看了我一眼,隨即叫了聲:“兄長!”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大哭起來。竟然是喜多村秀美!真想不到,也真沒辦法,似乎她每次和我見面總要把我放到個尷尬境地上!上一次是那個樣,這一次更蹊蹺,天剛亮,在天安門廣場,一個外國女人拉着你的手哭……我簡直手足無措了,有點着急地問:“你怎麼啦?說你明天才有時間見我,怎麼今天倒有空在這裏哭,你瘋了?”

“幻滅了。哭我自己,可憐我自己!”

“說明白一點不行嗎?”

“還用說嗎?”她指指東西長安街說:“紅海洋沒有了!語錄牌沒有了!揪鬥牛鬼蛇神的紅衛兵隊伍沒有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北京,可是北京不革命了……”

如果是中國人說這些話,我可能一句把就她頂回去,更可能一個耳光打得她頭腦清醒些(我沒真打過人,可是在想像中打過人,而且把人打倒了。這種想像直到近年才消失。它是從我挨章組長的第一個耳光時開始產生的)。

我說:“原來我以為你是個有志於革命的青年,是善於思索的人。沒想到竟這麼輕信。相信一件事十分輕易,否定一件事也十分簡單。”這一句帶責備的話,倒起了止哭的效果。她猛地站起來問我:“這是你說的嗎?我是稱呼你兄長的!”

“我就是以兄長的身份來指責你的!”見她沒有說話,我又問:“你在中國能呆多久?”

“‘友好之船’要走沿海三四個城市,總共二十天。”

“你在這二十天裏把你的眼睛轉到普通中國老百姓身上去:工人,農民,老幹部,知識分子,看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和你上次來時有什麼變化!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問問他們對現在黨中央的政策是什麼態度!你可以從我開始。你上次來時,為了囑咐你自己分辨章組長的話,我得冒險說日語,現在我可以站在天安門前充分闡述我的觀點!你不覺得有什麼變化嗎?我身邊還有監視的人嗎?”

“唔!章組長?是你那個朋友吧?後來領我們和紅衛兵串連的、給我們講革命道理的那個人?”

“對。”

“我倒想再和他談談。聽聽他的看法。”

“你見不到他了!”

“怎麼?被監禁了?”

“監禁他有什麼意思?”

“為什麼見不到?”

“他不在國內了。”

“你說什麼?”

“他隨他的妻子去香港了。走時請了一年探親假。已經兩年半了,連信也沒來過。”

“世界上有這種事?我不敢相信。”

她冷靜些了。說九點鐘要陪“友好之船”的人訪問參觀,要我送她到賓館去。路上我問她近年的情況。她說上次回去后,就放棄了學位考試,全力搞革命了。她們一伙人處處打先鋒。她自己曾兩次被捕,遭到了警方的監視。而普通的日本群眾,卻不理解她們,怨她們過左、過激,破壞了鬥爭的統一部署。她們很苦悶,認為這麼干不是解決日本問題的好方法,想單獨組織游擊隊,準備武裝鬥爭。她們幾個人全是中等家庭出身,沒吃過苦,身體也不強,所以決定先從鍛煉身體入手。夏天爬山,冬天滑雪,每到體力不支時就集體背語錄、背毛**詩詞:“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在一次登攀富士山時,她腳一軟從半山上跌了下來,造成腦震蕩,進了醫院。在醫院住了一年,仍然一看書就頭疼。所以出院后就被她父母送到京都的三笠山下住療養院。一住整整三年。出來時世界變了樣子,原來一塊準備拉游擊隊的人,有的找了工作,有的回校讀書,大都認為那是狂想了。還有幾個堅持這條路線的,卻轉入了地下活動,總之是找不到了。她不知自己該怎麼辦好,所以找機會再到中國來取經。可沒想到,中國已成了這樣。

過了一會兒,她像想起了什麼,站住腳問我:“那位章組長真去香港了?”

“走了兩年了。”

她怔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說:“要是真的,我還得大哭一場。”

“這也值得你一哭?”

“你到賓館就知道了。說不定有個奇迹在等着我們呢!”

她拉着我進了賓館,直奔飯廳。進了飯廳,有許多空位置,她卻不坐,領着我到坐滿人的幾個桌跟前去轉悠。轉着轉着嗓子裏“嗯”了一聲,領我徑直走到靠屏風的一個桌前站住了腳。

那桌上,一個穿米色西裝,留長發、大鬢角的男人正專心致志地在切荷包蛋,他感到背後有人在注視他,停下刀叉回過頭看看,隨即滿臉笑容地站起來說:“是喜多村女士吧?怪不得昨天我越看越覺得眼熟。吃過飯我想來打聽一下,您已經走了。”

秀美回過頭來向我作個眉眼,那人也把目光轉到我身上,這次是放聲地笑了:“文學家先生!從報上看,你是很得意了!”他伸手到胸前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拈出兩張名片,給了我們每人一張:“兄弟這次是代表岳父來談生意的。請多關照!”

名片上印着:“香港龍風貿易公司駐京代表章德正。”

喜多村秀美漲紅了臉問:“這真是您?”

“不會錯,不會錯。昨天晚上在這兒我們不是碰見過嗎,當時您沒認出我來,我也沒敢認您。”

我拉拉秀美的衣袖說:“我們先去吃飯吧!”

“我在反胃,還能吃得下飯嗎?”她用手當真地捂上嘴,快步跑出了飯廳。

章組長有點失措。我拍拍他的肩說:“吃您的荷包蛋吧。你一向是勇敢的。什麼都不在乎,還計較這點小事?”

我把名片插進他兜里,走出飯廳,當真也有點噁心。

秀美正站在大廳的樓梯口。我要說話,她攔住了我。

“再見吧!讓我自己去想想。我會把想的結果告訴你的。我要用自己的腦子思索,不想聽任何人的說教了。”

她不等我告別,自己就往樓上走。上了幾階,又轉身下來對我說:“這是我父親的祖國,我不能說他不好,可今天看見的這一切,你叫我回去說什麼好?”

我說:“你說中國人真不了起。居然把不可一世的‘***’打倒了!把那些騙子、強盜像排膿似地擠出去了。肌體恢復健康了!”

她什麼也沒說。擺擺手,自己上了樓梯。

我告別了她,趕緊往機關走,我頭暈,血壓上來了。必須去吃藥。

半個月後,她臨回國前夕,從上海給我寫來一封信。說是:“我接受你的忠告,觀察了許多人,也詢問了許多人,結果我否定了自己。並由此又產生了信心……”

一九八〇年春天,我因公到日本去。這一年因為倒春寒,櫻花開得晚。四月中間到東京,還趕得上去多摩川賞櫻花。接待我的朋友陪我去看櫻花,並且告訴我,有幾個搞日中友好的老朋友,將在多摩川等候我。

從新宿到多摩川,總要走一個多小時吧。汽車一輛接一輛,還要不時停下來交過路費,高速公路實際上速度是不高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車的背後跟上來一輛硃紅色的豐田王冠小轎車。我行亦行,我止也止,真有點寸步不離的勁頭!陪我的朋友回頭看看說:“很妙,我們長了尾巴了!”我也回頭看看,笑着說:“總不致於是便衣先生吧!”朋友說:“中日是朋友,警視廳對中國朋友倍加保護,出專車警衛的事當然有。可你還不夠那個地位呀!”我說:“會是誰呢?”他說:“不論是誰,對你都沒威脅,只有一家除外。”我問:“哪一家?”他吞吞吐吐地說:“手舉語錄本,把你們看作背叛革命的人,在日本是有的。不過你放心,對他們來說,你的目標也還小了點!”

到了多摩川,幾個老朋友聚在入口處外邊等我。寒暄的時候,有人說:“還有一位要見你的人,不知為什麼遲到了!”

我還莫名其妙,那輛硃紅色小車拐了個急彎,吱地一聲停了下來。前車窗探出個女人的頭說:“我陪客人一起來了!保護着他來的!”

大家喊她:“調皮鬼,快下來!”

她卻把車開走了。開到老遠的停車場停放好,才飛也似地跑來。因為穿了身粉色西裝,頭髮又剪得很短,所以摘下太陽鏡后,竟顯着比上次見面時還年輕了。

“秀美!”我板著臉說,“我一到東京就提出要去岩國看你們一家。你知道我來,不來照面,反而跟我的蹤!”

“叫你嘗嘗日本紅衛兵的厲害!”她哈哈笑着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半天,對大家說:“他是我的哥哥,你們知道嗎?”

大家都愕然了。問她出於什麼典故?

“你問他:我爸爸差一點把遺產交給他!幸虧他想家,回國了,不然這世界上有沒有喜多村秀美還說不定!”

大家又紛紛問我:“到底怎麼回事?”

我把向章組長們交代的事又交代了一遍。他們說:“寫下來,寫下來,一篇好小說呢!”

多摩川滿城櫻花。各種膚色的孩子們,乘着懸空翻轉的遊戲列車,在半空中發出又害怕又高興的尖叫聲。那條仿照江戶時代舊貌重建的小街上,一片熙攘。人們在圍觀武道館裏武士們的劍法表演。

我拉秀美慢走兩步,落在人群後邊,問她:“你早就知道我來了?”

“我是日中友好運動的中堅分子,當然知道。”

“你在幹什麼?”

“溫習功課,準備重上大學,應付學士入學試驗。”

“重回書齋了?”

“不。為了弄懂馬克思主義原理,我去學德文。我體會出一條真理:革命者,要尋找自己的道路,不能指望別人給你開一條現成的路!革命是關係到幾億人的命運,要講科學,要作刻苦的研究、實驗。光憑浪漫主義走不通。”

“你爸爸同意了?”

“爸爸死了。”

我一下呆住了。幾十年沒有見面的機會,現在有了卻見不到了。我心裏很難過,問她:“你靠什麼生活?”

“我丈夫管理着爸爸的飯館。”

“你結婚了?”

“我媽不願作生意,我又不會幹。不結婚怎麼辦?吃什麼?”

“你丈夫原來作什麼?”

“我們是當初紅衛兵的同志。可他現在的興趣轉到搞事業上去了。我們兩人分了工,他作生意,我探求真理。他得來的生活資料和我得來的精神收穫兩人同享,共同為日本革命奮鬥!”

我哈哈大笑。她也陪着我笑。前邊的朋友聽到笑聲向我們招,責問我們:“你們兄妹見了面,只顧說私房話,把我們作朋友的扔在一邊,太失禮了吧?”

一九八〇年八月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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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畫兒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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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多村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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