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坪

草鞋坪

公路沒修通以前,從四川雅安一線進涼山,有兩條路。東路平坦、繞遠,走馬幫;西路從水打鼓,翻過摩天峰,到大渡河岸,一路二百里,雲中走,霧裏行,凈是鹽巴客人。那年為了一件緊急工作,想儘快地趕上涼山,我貪了近道兒,竟也走了這西路。

頭晚上,住在山下的小寨——水打鼓。么店老闆聽說我要一個人過山,先就倒吸一口涼氣。

“你這同志膽量不小噢!”

我說:“聽人講,這山上只一條路,走不拐的!”

“是了,路是走不拐!”

“野牲口多些,我有槍!”

“虎子豹子是有些,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那還怕啥子?”

“你走走就曉得了。不過,我可不放你。”說到這,他忙着上門板去,便把話頭撂下。我心想,單人走夜路走過多少次,大白天還怕什麼?當兵出身的人,腰裏別支二號“自來德”,走遍天下也不怕。

第二天拂曉,老闆捧着竹筒水煙袋,一路咳嗽着來找我,沒進屋門就喊道:“客人,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大膽走好了,有了伴當了。”

“伴當在哪裏?”

“進山了,昨夜三更天山下的二娃子打門前走過去了,我是今早才聽得人講。”

我想,夜裏就進山的人,如今至少走出四十里了。

老闆看出了我的心意,就嘮叨起來:“同志,你是頭次走摩天峰,不曉得這一路的艱苦。我老漢祖輩住在水打鼓,還沒看到過單身客進山的。我這店是三月不開張,開張活三月。鹽巴客人早先都是三二十人一夥,三個月一趟來回,平日裏沒得人走!雪線以上,漫天飛雪,草不生,樹不長。坐上一刻,腿就凍得僵硬,打起瞌睡,人就叫雪埋上了。那頂上空氣稀薄,人爬到那裏氣都喘不過來。人多了,相互有個照應,人少了,只怕凶多吉少。二十年前,有一對青年夫妻從涼山跑下來,走到草鞋坪住了下來,行路人也就有了站腳、打尖的地方了。背鹽巴的人這才多了起來。可這半年來,有兩幫客人過去,都沒有回來,我擔心草鞋坪上的劉老漢搬到南壩子上去了,客人只好改從東路回四川。老實講,若不曉得二娃子夜半進了山,沒有伴當,我是不放你走的。你知道,過了草鞋坪,還有一截更艱險的路。這回,在草鞋坪,你一定會追上他,他是去那裏探親的。”

半空裏的一家人,引起我的興趣來。這時,也不過四更多天,看看沒有工夫,我就逼着老闆給我講他們的來歷。

老闆呼嚕呼嚕地吸着水煙,有章有節地講了下去。

劉雲漢是個孤兒,十八九歲上跟着跑邊客人背貨物進了涼山。那功夫跑邊的,外號叫作“耍蠻子”,進山以後,多半連騙帶哄。結果,惹翻了彝人大支頭,把他脫個溜光,扔到山峽澗里去了。剩下個小劉雲漢,幾經轉賣,落到一個小支頭羅洪家作了鍋莊娃子[註釋1]。這小支頭只有六家自彝[註釋2],另外有個姑娘,叫羅洪阿霞,比鍋莊娃子小兩歲。

娃子成天圍着鍋莊轉。打柴、背水、燒洋芋。阿霞坐在向陽地方彈合合[註釋3],眼睛閃來閃去,光挑娃子錯失。

“娃兒,這洋芋燒得不透。”

“怎麼會不透,拿都拿不起了。”

“娃兒,你把我這辮子打得好松!”

“嗬!再緊頭皮都要扯破了。”

可是不行,阿霞說:“不然,我去告訴爹爹,叫你在雪地上跪一夜,頭上澆滿冷水!”

娃子見過,有次對門白彝喝醉酒,見了阿霞沒下馬,羅洪就叫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不光是頭上澆冷水,手裏還要捧一根鐵犁杖咧。有什麼辦法,落到這個鬼地方,天王神也失了法術。

開春后,羅洪叫娃兒去刨園根地。路上碰到豹子,娃兒把鎬頭跑丟了。他蹲在向陽坡上發愁:跑是跑不脫,誰聽說賣進山裏的奴隸跑出去一個過?莫說漢人,就是彝人跑出這家也要落進那一家。

“咦……阿坶里日牛喲……”山背後一串歌聲,阿霞捧着一把花,帶着粉紅綉領轉了出來。娃兒要躲,已來不及,便扭過臉去。

“好娃兒,見到主人家不行禮,倒要背過身去!”阿霞沉着臉說,“我去告訴爹爹!”

“滾,滾,滾!”娃兒氣呼呼地轉過臉來,“去告,去告!老子反正只有一個死,死也比跟你這蠻子一道過活好受些!”

阿霞後退一步,睜大眼睛,看看他。反而柔聲柔氣地問:“娃兒,你哭啥子?想家了?”

“……?”

“啊,我懂了,鎬頭丟了?”阿霞見娃兒急成這樣,嗤的聲笑了,“呆娃娃,這怕啥子,回去不要講就是么。給我拿着花。”

娃子垂頭喪氣跟了回去。誰知等了一天,兩天,三天,老黑彝從不提起鎬頭的事。六天頭上,黑彝要去打獵,阿霞也吵着備馬。老黑彝笑着說:“娃兒,不要備她的馬。上一次你把鎬頭交給她打兔子,兔子沒打上,她把我的鎬頭也丟進山澗里去了。這次再打不中,怕要連我的馬也給拋了。”

娃子又驚又喜,他充滿感謝地望望阿霞。阿霞在黑彝背後紅着臉一笑。唉,這一笑又給娃子招來了禍事。要不然,他怎敢在打辮子的時候,冒冒失失去撫摸一下阿霞的臉啊!

“娃兒,你好大膽!”阿霞站起來,一甩百褶裙,衝出屋,接着院裏就傳來老黑彝一連串的吼叫聲。

“娃子跪下來!你漢家人不吃苦不曉得規矩咧!你可是碰了我阿霞的天菩薩?”[註釋4]

娃子曉得阿霞說話又拐了彎,連說“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就殺了你了!還要你跪?”阿霞繃著臉說,“跪下,下次就曉得了。主人家的頭不是娃子動得的。”

第二天,阿霞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仍然坐在向陽地方,閃支着一雙大眼睛喊來喊去。“娃兒,向東!”“娃兒,向西。”娃子一聲不響,叫做啥做啥,只是不抬眼皮——手腳你支使得,心意你支使不得!從今以後,別想看我的笑臉!

十月二十四,稻山壩上趕孟舞會[註釋5],老黑彝一清晨就帶着兩個白彝趕會去了。臨走囑咐娃子代幾棵樹回來,給匠人旋碗和匙勺[註釋6]娃子背上斧頭上山時,太陽當頭了。很奇怪,怎麼一早上沒聽見阿霞呼叫?等過了林子,右邊樹叢里,見有個人影一閃,蹲了下去,他這才知道她又打主意鬧什麼鬼,便頭也不回,徑直往深處走。看看要到樹林那端了,她的腳步又在後邊嚓嚓地響起。他火了,把斧頭一扔,就地坐下來,回頭喊道:“你說,你要怎樣吧!不惹你你就來撩人,碰你一下,你就尖起嘴巴告這告那。我是你耍笑着玩的嘛?”

阿霞不言語,走到對面坐下,兩手捂上臉,投到了他懷中。

“你作啥子!”娃子氣呼呼地推開她。

“你,你什麼都不懂!”阿霞哭泣着又伏到他身上,埋着頭說,“在家裏你就動手動腳,我不嚇你一下,鬼曉得你要作出啥子傻事來!你曉得不,我們彝家有規矩?漢娃子偷了彝人姑娘,兩個人都要牛皮包起活埋掉!”

娃子一聽,可當真嚇呆了,忙把手縮了回來。她揚起頭來,漲紅着臉說:“娃子,我把自己給你了,你要怎樣,我會依你。”她用勁親他一下,又親一下,按照彝人風俗,掀起裙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娃子緊緊抱着阿霞,親她的眉毛,親她的眼睛。問她:“小冤家,你不怕死?”

“死就死在一道!”

“我要怕死呢!”

“騙不過我的眼睛。怕死的我才不理他!”

娃子又親她。她把他一推,坐起來,攏攏頭髮,問他:“娃子,你可曉得,除去你我還有個丈夫。”

“怎麼,你出嫁了?”

“嫁了兩年了,那個娃娃今年八歲”她揪起一根長命草,在手指上繞着,像講別人的事似的,冷冷淡淡地說:“我嫁過去那年,在那裏住了三個月,那個鬼娃子,拖着鼻涕,衣服都不曉得穿,可曉得男人要打老婆!我燒焦了一個洋芋,他當著一屋親眷叫我躺下來,騎在我身上用手裏的木頭娃娃敲我腦殼。”

“你爹怎麼捨得這樣待你!”

“那娃子家是大黑彝,有四百個白彝,六十條洋槍。不嫁不行,打不過他們。”

“他兒子這樣小,娶媳婦作啥子?”

“我爹爹槍法好,成了親戚,打冤家就要去替他開槍呀!他怕啥子,兒子大了再娶年輕的好了,多幾個親戚,打起冤家來,聲勢更大些。我公公有七個老婆。”

“你總不回去?”

“婆家打鬼,作擺就回去,平常不去。”[註釋7]

“以後呢?”

“以後我們死在一起。”

娃子又把她緊緊抱起來。誰也沒聽見這時喊聲從四處逼近了。原來阿霞婆家大伯,帶人來接阿霞作擺去,到家裏沒找到人,這才又領着人,帶起槍,摸到這裏……

等到老黑彝趕來時,娃子和阿霞已經被捆綁起來了。

“明天,把他們用牛皮包起來處死!”婆家大伯咬着牙,手裏撥弄着德國手槍,又對老黑彝說。“你要帶三千銀子給我家洗羞,明天不到,後天我們來洗山。”[註釋8]

阿霞和娃子被捆着帶回來了。老黑彝用皮鞭朝兩個年輕人抽打起來。打着打着他突然扔下皮鞭,抱頭哭了一陣。發了一會兒愣,隨後就踉踉蹌蹌地走出去了。沒一刻工夫,六家白彝屋頂上都起了煙,着了火,寨子裏哭叫連天,雞飛狗咬。老黑彝回來的時候,滿臉油汗,一刀挑開阿霞的繩子,喊道:“女娃兒,挺起來,逃命去!”

“爹爹,你……”

“我老了,跑出去沒活路。白彝娃子我全放了,寨子燒了,拼到死了。”

就這樣,一匹猛馬,馱着兩個青年人連夜出了涼山。可是哪兒是他們的立腳地?彝人見了彝人追,漢人見了漢人打,官府抓他們,地主攔他們。在這地區立腳的鄉紳,都知道一對奴隸送進山裡能換多少銀子。為了減少目標,他們把馬扔了。晝伏夜行,一路往北趕,想越過摩天峰到川西去。臘月間,一幫窮困的鹽巴客人在草鞋坪堆里救出了這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被天地惡神全部遺棄了的人。

蘇醒過來以後,鹽巴客人圍着野火給這兩個年輕人出了主意:“川西也去不得,你想想,能呆得住,我們還背鹽巴跑邊嗎?倒不如就在這六神不問的草鞋坪搭個茅棚住下來!我們來回也有個落腳地,你們的口糧,大家幫幫就是。只要辛苦些,還怕活不下去?別看山高天寒,只怕比守着那些官府豺狼好些。”

好山!不走這座山,萬想不到世上有這麼多顏色。只說綠吧,山坡上的毛竹是半透明的綠,楊樹的葉子就像玻璃似的亮綠,大森林深處的柏樹是墨綠,着了陽光的馬尾松是金綠。還有水呢,水裏映的樹木草叢,另有一番綠色。突然間,萬綠叢中閃出一樹盛開的紅山茶,就像深海里着了一把火。草叢裏,林深處,不時傳來被驚動了的動物逃跑聲,冷不丁從眼前一閃,就躥過去個什麼黃毛的東西,嚇人是嚇人,可也使你忘記疲勞,丟掉寂寞。不知不覺,太陽爬到當頭了。渾身熱乎乎的,皮大衣、小棉襖,全成了累贅……我覺得老闆把這座山形容得有點過分了。

漸漸的,樹葉黃了,草少了,彷彿從盛夏一下子進入了深秋。森林露出了邊沿,腳邊坡下,掛上了白雲。我看看錶,已經走了四個鐘頭。這工夫停下吃飯未免早些,就又繼續爬山。

樹更稀了,只剩下三兩棵松柏,零零散散的荒林。這陣子我覺得餓了,四外望了下,想找個合適的休息地方。在我兩側,左邊是回蕩着大片白雲的深淵;白雲下邊似乎有風聲,也許是水聲,踢一塊石子下去,滿山谷像打雷似地呼隆隆怪響。我終於在右邊找到了一片稍平的坡坡。便坐了下來吃乾糧。吃着吃着,忽然發現周圍這片坡上長的不是野草,也不是灌木,卻是麻。這地方會有麻?我驚異住了。掠一根搓搓,嗨,地地道道上好白麻,跟我腳上那雙線耳草鞋麻一樣。再看看腳下的土,也是翻過的。而且摻雜着燒透的草灰。我的興趣來了,順着麻地攀上去,這才看見,周圍的灌木,幾乎沒有一棵沒有刀斧斫過的痕迹。在一堆敗葉中,還扔着一條八成新的麻繩頭。誰上這兒來打柴、種莊稼?看看錶,知道我已經走了六個小時。水打鼓的居民絕不會跑五十多里路上這兒來種麻的,他們那裏,山下森林那麼富饒,誰來研這些荊棘枝枝條條?興許附近有人家,老闆的話不可靠吧?

我又出發了。往上走了兩個小時,樹光了,沒有尋到人家,而山上卻颳起了風,風裏還夾着雪粒,真是透骨穿背的涼,不一會兒,四周白茫茫一片,沒有了路。就見擋在面前的是直上直下幾十丈高的一架冰梯,上邊每隔二三尺遠有一個圓洞,那圓洞看來最多能放進半隻腳去。兩邊呢,全是光溜溜的石板,早叫雪水粘得溜滑溜滑了。莫非我走錯了路?

回想一下,我一直沒看到有岔路,路是沒錯。試着往上爬吧,腳剛一蹬冰洞,就滑了下來,險些沒掉進山澗里去。回去吧,不甘心,不回去,往哪兒走呢?正在為難,從背後又兜過一陣風來,吹得我站不住腳,只好就勢撲到冰障上。這一撲可真是“絕路逢生”,我的手竟意外地摸到了埋在雪下邊的一根茶碗粗細的繩子,而且這繩是從頂上吊下來的。我拉住繩頭試試,它十分結實。這才明白原來這段路就是這麼個走法。於是我把住繩,腳踏着圓洞,一步一步往上攀行。累得我像炸開了肺似地喘個不停,只好伏在冰上休息一會兒,一看錶,已經爬了一個鐘頭了。往上看似乎還有一半路,再回頭往下看看,我的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高吊在半空中,假若一失足,真會粉身碎骨呢!

再往上爬,胳膊、腿,全沒勁了。天眼看要暗下來,滿山遍谷是冰雪,一片寂靜。在這茫茫的大山中,只有我一個人,真感到異常孤單!

我這時才相信老闆說的“你走走就曉得了”是指的什麼。走夜路那到底是在人的世界活動。可是這裏呢?雪,石頭,石頭,雪,竟連第二個生物都看不見,整個宇宙都異常寂靜,簡直像處於洪荒世界!

傍黑天,我來到了摩天峰下的草鞋坪。這裏真是只有草鞋那麼大的一塊平地,座東朝西,立着三間小竹棚,竹棚上糊的泥巴已經剝落了。屋檐熏黑了。門口一個木楔上還掛着三兩雙草鞋。見了它,我突然驚喜地想到這裏住的是山下店老闆說的“空中一家”吧?我情不自禁地高聲叫着:“老闆,來客人了!”推門走了進去,誰知屋裏黑洞洞,靜悄悄的,和屋外一樣,一點生氣也沒有。我打開電筒一照,四壁空空,只見牆上有幾個白字:

敬告各位好友:在中央民族訪問團和清風縣政府幫助下,我們下山安家了。二十年,多蒙惠顧,才得延命。無從報答,留下木柴四十斤、草鞋二十雙,請隨便取用。各位若到清風縣,請務必來舍下一敘,竹索橋頭,新房三間,門口有紅山茶一棵為記。

劉雲漢

看下邊寫的日期,知道他們走了已近三個月了。我頓時渾身無力地坐了下來。這回我是真到了洪荒世界,老闆說的那對青年夫婦擁抱凍僵的景象彷彿出現在我面前……正這時,外邊有了沉重的物體軋碎雪塊的聲音,順門口望出去,只見一個寬寬矮矮的東西,邁着笨重的步子,朝小屋走來。看那輪廓,八成是一頭熊。我忙往門邊一閃,隱在門后,問聲:“是誰?”

隨着嘩嘩啦啦的一陣木材落地的聲音,那個黑影的身體就瘦下去一大半。一個粗壯的人形現了出來。他喘吁吁地喊道:

“我是山下的二娃子喲!”

二娃子是到雪線下弄柴火去剛回來。他來到山頂還是早晨十點鐘光景,看看老漢全搬了下去,本打算返回水打鼓,又一想不如就近弄點柴來打個尖,明天一早索性再到清風縣去看個究竟。

現在他搖搖晃晃地搬着木柴,氣哼哼地說:“幸虧碰到我喲,沒有火,這一夜還不把你凍成冰棒棒。”

我們燒起火來。火光下我看出二娃子竟然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一身藍竹布棉衣,扎着白頭帕,濃眉大眼,厚厚的嘴唇,像個畫裏的好漢。慢慢的,凍青了的臉上有了紅色。

我問:“這山上要打點柴也這麼難?”

“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除去喝風方便,吃雪省心,你一路沒看見?周圍幾十里連根草也不見!”

“那劉老漢打草鞋使啥子打?”

“麻喲。你來時沒見那一片麻田?”

沒想到,那塊麻田真是草鞋坪老漢下去開的。我又問:

“穿衣用具呢?”

“鹽巴客人來回帶——你沒瞧見,他們穿的是啥子喲!老嬸娘跟雲妞妞,只是一身爛麻布,一年到頭不離鍋莊,老漢上山下田,只披張熊皮擦爾瓦!”

我說:“照這樣,一解放你就該料到他們會下山的。”

“合作社裏我早給他們講好了,分給他們一戶房屋,準備足了兩個月的口糧,叫他們專門來打草鞋,可他們硬是不肯。那曉得又變了卦。明天我去了,一定得把他拖起走!”

我笑道:“是應拖起走。水打鼓老闆說,你是他的姑爺咧!”

他把頭一擺,苦笑了一下:“莫提起,莫提起,我這親事沒指望……我爹臨死前叫我給雲妞送身衣裳來,送完回去,老伯給我包袱里放了一雙草鞋。我爹看看就說:‘娃兒,你的親事成了。這是我和你老伯約好的,他家雲妞認可,見了衣裳就還我雙草鞋,不認可就放上塊鹽巴。你等我死後,就把他一家接下來帶到川西老家去就是。’等我爹爹死後,我來找老伯說起這事,他倒說:‘雲妞是你的,你把她帶走就是。我們在山上過了二十年,如今老了,老了還下山去做個啥子?’我去找雲妞,雲妞又罵我沒良心,她說:‘你要我扔下爹媽下山,是白想!要成親你上山來!’你瞧,我走又走不得,留在這山上過一輩子也不甘心,只好在山下落了戶,等他們回心轉意。那曉得如今又飛了。”

正說著,外邊隱隱地傳來幾聲吼叫。我說:“你聽,好像有人來了。”

他睜大眼睛聽聽,說:“你別胡想了,這山上天黑以後哪裏會有人聲。我們烤點乾糧吃再輪班睡覺吧。”

我打開乾糧袋,二娃摸出一串辣椒,就着火烤起來。麵餅還沒熟透,外邊忽然有人叫道:“是哪個在這裏,這樣叫都聽不到?”

我和二娃都吃了一驚,轉身看去,只見一個老漢,穿一件厚皮大衣,戴着狗皮帽,滿面紅光,高舉火把,沖了進來。二娃驀地跳起來撲上去喊道:“老伯。”

“二娃子,你來得好,快去接一下你伯母,她滑了一跤,把腰扭了,我本要背她來,還有一擔東西在身上。看到這裏有火,曉得是有人打尖,可哪曉得怎樣也喊不應!”

二娃頓時來了精神,披上大衣,出門就走。我也跟廠出去。老漢攔住說:“你去沒有用,這條路比北路還難走,你去了還要加上個人扶着你咧!”

我說:“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呀。”

“後邊還有人,社裏派了一隊人來送我們。只是他們背的東西多落在後邊太遠了。來,幫我把擔子弄進來。”

老漢這一擔東西真不輕,搬進來一看,鍋碗瓢盆、切菜刀全有,還外掛着兩隻母雞。看了這些,我不禁驚奇地問他:“怎麼,你這是又搬回來了?”

“搬回來了。”他裝上袋煙,站在門口,一面瞭望山下,一面說,“這些天,天天有鹽巴客人到我那去。一擺起龍門陣來,他們就訴苦說:‘山頂上沒了打尖站,這條路走不得了。背一趟鹽巴,要往東多繞兩天路。’如今他們都歸了運輸公司,公司里到處動員人到這兒來開個休息站,可是人人都怕這山上天寒氣稀,過不慣。這也難怪哩,這山上空氣薄得連水都燒不開,住不慣的人要生病的。我家阿霞就說。當年山下沒有活路,逃到山上,二十年我們都住了,如今咱們共產黨需要人來開體息站,我們還能觀望?就又回來了。”

我把二娃子的心事告訴他。他聽了哈哈大笑說:“那是個呆娃娃,連個女子都不能從她爹媽手裏搶去!嗬嗬,不要緊,這次來不比上次,公司把糧食、燒柴運了來,連店鋪桌子全運來了。以後缺啥還要按時送來啥。他上山來還怕啥子!山上住不慣,不要緊,公路一修通,我還要下去呢。這是臨來時。縣長吩咐了的……早先我不願下山,因為雲妞的媽是彝人。往南,怕彝人來打冤家,往北怕漢人耍笑她。如今毛**的民族政策好,上哪裏去也行嘍……”

不一會兒,外邊燈籠火把,人聲喧嚷着。頓時,寂靜的山谷,有了生氣,熱鬧起來。我隨老漢走出屋去,遠遠望見一隊人,魚貫而來。當頭的是一個穿紫藍色百褶裙、戴着蜜蠟耳墜的老年人,一邊扶她的是個彝裝少女,另一邊就是二娃子……

一晃十年過去了,再沒有走過那條路。去年到北京時,坐的是飛機。當我看到一片雲海中像孤島似的異常突出的一個山頭,不經心地自問了一句:“這是哪座山?”

背後就傳來一聲輕輕的答話:“草鞋坪。”

我急忙回頭看去,答話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同志。穿一件月白上衣,扎兩隻短短的髮辮,圓臉,大眼睛,眼睛一閃一閃也正眺望那孤島似的山頭。我認出來了,她是從西昌上飛機的。她們同行人很多,年齡也大都相仿。身體健康,一路上說說笑笑。看樣子,像是去重慶開什麼會的。

她既知道草鞋坪,想來也知道那一家人的,我就打聽起來。果然,她熟悉極了:

“公路一通,他們就回清風縣去了。”

“那麼雲妞呢?”

“結婚了。”說完,她回過頭去,把臉貼在窗戶上。

“是住在水打鼓,還是清風城關?”

旁邊一個小夥子笑着插進來說:“都不是,你看么,就住在那山頂上。”

“怎麼?草鞋坪?不是公路修通了……”

“打尖店是用不着了,可是科學院需要高山氣象站。他們小夫妻自報奮勇又回到草鞋坪去了。”說到這兒,她把對面沖窗戶的女同志猛力一拉,笑道:“你原來不認識的?這就是草鞋坪氣象站站長,去出席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大會的……”

我吃驚地再看看她,依稀憶起了雲妞的模樣。她早已笑得直擦眼淚,斷斷續續地說:

“我早認出你來了,你和我男人在草鞋坪的那天晚上……”

一九六二年十月

[註釋1]鍋莊娃子是奴隸最低一等,是家奴。

[註釋2]涼山彝族地區在民主改革前,是奴隸社會,奴隸主階級稱黑彝,奴隸階級叫白彝,也稱黑骨頭,白骨頭。兩個階級絕對不通婚。

[註釋3]一種竹制口弦,放在口上彈,借口腔作共鳴器。

[註釋4]彝人稱頭頂為“天菩薩”,認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

[註釋5]慶祝豐收,作買賣,調解糾紛的一次集會。

[註釋6]彝族不燒陶器,一切用具皆用木製。

[註釋7]彝族風俗,丈夫不成年,媳婦可長久住娘家。

[註釋8]正如黑白彝之間不通婚一樣,彝人更嚴厲地不準和漢人通婚,這叫作“黃牛是黃牛,水牛是水牛”,發現私自通婚,全族出來懲罰。一般的是把兩人全處死,也有把彝方一家全殺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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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畫兒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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