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故事
一
嘿,突然間電視台給我打電話來了,請我談談北京的“四合院”。
北京人誰沒住過四合院?沒住過也見過。大的、小的、雕樑畫棟的、碎磚牆灰頂的。一家住四進外帶園子的;十六家湊一堆在院裏搭小棚的,全見過。可我就不想談。談完電視台高興了,可我把人得罪了,誰知道在哪個方位上碰上太歲呀!
我見過在四合院身上作蠟的人。
*****的時候——有人說過,不要總提*****。我也不想提它。可中國人有些事不提*****說得清嗎?咱們少提好了。該提的也點到為止,保證不使勁宣揚——*****時候,我在瓦工班裏接受“勞動改造”。這班裏還有位“下放鍛煉”的女工程師,叫柳蘭,多脆生的名字!不過本人已經四十來歲,既沒柳的纖細也沒蘭的幽雅了。小矮個、穿身工作服、頭髮掖在帽子裏,整天埋頭幹活,很少說話。按說我是“被改造”,是上了另冊的,她是“受鍛煉”,屬於“人民內部”,她該監督我。可我們那位苦大仇深的瓦工班長劉師傅階級鬥爭的弦拉得不緊,而且有點“唯生產力論”,看我會點瓦工手藝,能頂個勞動力,她只會和灰遞磚,算半個壯工。幹活時就叫我拿大鏟,叫她給我打下手,聽我的喝,我說:“報告班長,這不行吧,我是階級敵人,人家……”
“全是臭老九!全要改造!”班長說,“幹活你領導她,政治上她監督你,矛盾可以轉化的!”
這樣我倆就成了搭檔。造反派為了照顧我們有更多的改造機會,吩咐班裏盡量把大家不願做的活交我倆干,修廁所呀,整理化糞池呀,優先讓給我做。我們當然很感激地領受,她不愛說話,又是個女人,我更不便於主動答訕。所以我們倆在哪兒幹活,哪兒就特別安靜。這樣帶來的好處不消多說。一九七五年追查“攻擊偉大旗手的謠言”,凡有五類分子參加勞動的班組都開會,挨個問:“你說過什麼話?從哪兒聽來的?”唯獨我們班沒查。造反派叫班組長查,班長說:“這兩人一個天聾一個地啞,聽見什麼他們也咽進肚子去了,還敢傳播謠言?”
可這麼一個人,竟然在最要緊的時候說了句話,惹起了場麻煩。
就在這年夏天,有位上海來的造反起家的“首長”,名叫鍾於江,他家裏廁所壞了。照往常像這種事,公司下令派人去修,命令下到瓦工班,自然又落實到我們倆頭上。可這次情況不同,首長家裏施工,是重大政治任務,怎麼能叫一個五類分子和一個臭老九去呢?就選了幾位紅根紅苗,三代貧農的工人,由班長帶着去。剩下的人不夠干正經活兒了,就在工地上打掃衛生。
他們去了兩天修完回來了,回來兩天又叫他們去。他們回來我們就蓋房,他們走了我們就打掃衛生。因為是首長處的政治任務,誰也不好打聽幹什麼活,怎麼乾的,可都奇怪,修理一下廁所怎麼沒完沒了地打持久呀呢?大概過了足有一個多月吧,天氣大熱了,有天公司侯主任怒氣沖沖地來召集全班開會,連我們參加鍛煉和接受改造的人也讓參加。會場的人分作兩半,凡參加修廁所的全愁眉苦臉地坐在右邊,沒參加修理的神情惶惶然地坐在左邊,責成柳蘭作記錄,讓我坐在角落裏旁聽會議,接受教育。並且說如果我知道什麼情況,也允許立功贖罪,提出建議。
原來那廁所沒別的毛病,就是一到雨季就不泄水,弄得滿院臭氣薰天;這麼點毛病總修不好,首長生氣了,認為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讓大家揭露批判修廁所這幾個人。
侯主任講完,會議就冷了場,再沒有人說話。侯主任看看這麼坐下去交不了帳,就換了溫和的口氣問道:“你們說,到底是什麼原因修不好呢?”
有個青年瓦工叫孫平,上過幾天高中,是出名的刺兒頭,他說:“廁所根本就沒毛病,你叫我們修什麼?”孫平的爹是個解放軍小官,侯主任不敢惹他,就強笑着問他:“沒毛病怎麼會不泄水,滿院臭呢?這所‘四合院’是首長搬進去之前重修過的呀。還是首長親自指導修的呢!”
孫平說:“他既能指導修房子,當然知道毛病在哪兒,還問我們幹什麼?”
會場就僵住了。
侯主任又賠笑問班長:“劉師傅,你是老瓦匠。在坐的就你在解放前出的師,蓋過‘四合院’你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兒?”
劉師傅說:“首長都講了,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就抓階級敵人唄。”
侯主任更加笑得甜蜜些說:“那不是官話嗎?得了,師傅,您高抬貴手吧。你說說原因,咱們哪兒說哪兒了,決不外傳,喂,那個右派,你聽着,你要敢傳出去我們堅決實行專政。”
我趕緊站起來答應:“報告,我耳朵上火,什麼也聽不清楚,要傳也傳不了!”
劉班長動動嘴,似乎想說什麼,可咽了口唾沫又把嘴閉上了。侯主任看了氣不打一處來,說道:“那你們就開會研究修理方案,什麼時候研究出來什麼時候散會,我還有工作,不陪你們,你們研究出辦法來給我打電話好了。”
主任一走,工人們就打開了話匣子。有人說那位鍾於江首長牛皮哄哄,一進門先把大家訓一頓,能修也不給他修;有的說那麼好的房子他住着還挑鼻子挑眼,嫌它不好咱換換,讓他住我的抗震棚子。有人就說:“算了,好鞋不踩狗屎,能修給他修修,省得他找大夥麻煩,天天叫你開會尋找階級鬥爭新動向。”劉師傅嘆口氣說:“毛病我是看出來了,可我不趕說呀!說出他沒準又抓住批一頓說我販賣四舊!”
大夥問:“什麼毛病?”
劉師傅說:“搬家之前,修房時鐘於江讓把廁所換了位置,壓住青龍角,縱了白虎星了。”
人們聽了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劉師傅說:“笑什麼?這是真的!不信換個地方準保院裏沒臭味。可我要提這個意見他准說我故意寒磣他!還得批我,犯的上嗎?小子,讓他臭着去吧。”
說著,打點吃飯了。大家正往食堂走,侯主任迎頭跑了來說:“劉師傅,吃過飯還開會,上邊來通知了,找不出辦法來就地辦學習班。先務務虛,查查階級鬥爭新動向,你們班可是有資產階級分子的!”
劉班長說:“別亂拉扯,人家兩人可沒說話!”
侯主任說:“不講話也是一種階級鬥爭辦法!柳大工程師不是專門為封建地主階級的‘四合院’作過研究,寫過論文,大造輿論要保護它嗎?”
柳蘭的臉由紅到白,嘴唇哆嗦,聲音很低地說:“這些事我已經接受過批判,認過罪了!”
侯主任鼻子哼了一聲,酸溜溜地說:“為保護地主資產階級的四合院那麼賣力氣。對無產階級革命派住的四合院怎麼就這麼冷淡?工人階級修不好你就袖手旁觀看熱鬧?查一查,哪個階級的感情?大家開會查一查!”
侯主任一甩袖子揚長而去,柳蘭站在那兒渾身哆嗦,牙咬着嘴唇竭力不哭出聲來。
工人們是有同情心的。有的勸她別往心裏去,說“我們心裏有數,不會難為你。”有的勸她先去吃飯,說“吃飽挨斗還能多頂一會兒呢,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別委屈了肚子。”孫平說:“這可是屬老太太買柿子,專揀軟的捏!柳同志,別尿他,看他能咬誰二兩肉!”忽然劉師傅一拍胸脯說:“得了,我去說,明告訴他,左青龍右白虎……”
柳蘭忙一把拉住劉師傅,說:“你別為了我挨批,現在正批林批孔批周公,你說這一套還行?”
劉師傅說:“我說的是真話。”
柳蘭說:“我明白,你剛才一說我就懂了,他必是翻修時把廁所安在東南角或東北角了!”
眾人就說:“對,不愧是專家,一聽就知道地方!”
劉師傅說:“他要離卧室近,他在北屋東間,所以修在東邊偏南!”
柳蘭說:“下水管八成是往北接的。”
劉師傅說:“對,南邊下水道在西南角上,他們就接在北邊了。”
柳蘭說:“劉師傅剛才說到病根上了,沒一點錯!”
大夥問:“你這知識分子也信左青龍右白虎這一套?”
柳蘭說:“北京季候風春夏是東南風,廁所有味自然散播到院子裏,夏天人們又開門開窗,能不滿院臭嗎?古人修四合院是按八後天八卦的方位修的。北邊是立武位,一定墊高,南方朱雀東方青龍,應是水道流通處。先人把廁所壓在西南角,說是鎮住白虎星,因為西南是王鬼……”說著說著眼也自己一驚,呆住了,停了一下說:“原諒我放毒,我認錯……”
劉師傅說:“咱說好,誰要把柳蘭的話打小報告我日他祖宗,她是為解決問題才說。柳蘭你說怎麼辦吧!”
柳蘭說:“沒別的辦法,把廁所搬回西南角去!春夏東南風,有味往西北散,冬天西北風,有味往南散,院子不會有味。而且那裏必定有下水道,也不會再有不泄水的毛病,也不會有味了。”
眾人一致叫絕。可劉師傅說:“這個廁所,是那位頭頭出主意搬到東邊來的,這一來不丟了他的面子。他能幹嗎?”
柳蘭說:“那我就沒辦法了,連這個主意你也千萬別說我出的。”
才歡騰起來的工人們,又蔫了。孫平眼珠一轉說:“走走,吃飯去。船到江心自然直,沒有活人叫尿憋死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家休息了。第三天上了班,大家正要開會,侯主任突然急如星火地跑了來說:“行了,別開會了。首長下了命令,叫立刻把東邊的廁所拆了,蓋到西邊去!”
大家一聽,都莫名其妙,怎麼造反派大人忽然主動要搬廁所了呢?
人們拿着工具去四合院拆廁所,叫我倆給他們推磚推灰,推到門口就卸下,不許我們進院子,為的保護首長安全。路上正碰上一群造反派往衚衕里看大字報,那是張才貼上不久又被撕毀的大字報,標題是:鍾於江的反革命罪行必須清算;下邊寫道:“日從東方出,日出東方紅,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東風壓倒西風,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鐵的規律!可是鍾於江狗膽包天,竟敢故意把廁所由東邊搬到西邊?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對這樣的反革命罪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邊赫然寫着作者的名字“全無敵。”
柳蘭小聲說:“這個字體很熟,我見過!”
我也覺得熟,正想猜測一下,忽然孫平提着一桶灰走過來,沖我們厲聲喊道:“臭老九,幹活去,造反派們展開路線鬥爭,有你們什麼事?滾!”
二
*****過去以後,我和柳蘭被落實政策,重操舊業,有時開知識分子座談會之類常常碰到,我才發現,她不僅很愛說話,而且很會說話。只是她說話總不離開一個中心題目:“要保護和搶救四合院”!去年又碰見時,她就對我說:“我要對現有的北京四合院做一次調查,看看還剩下多少?破壞到了什麼程度!你知道哪裏有保存較好的四合院,可以給我提供點線索。”
我告訴她一處四合院的地址,是我五十年代住過的。在西樓大街,這是某位王爺的“小府”。“小府”者,王爺側福音的府第也。不像正式王府那麼氣勢軒昂,帶有太多的衙門氣。小巧玲瓏、精緻素雅,垂花門外種着幾樹碧桃,垂花門內一樣的妙手游廊,庭中兩樹西府海棠。到春天開得如霞如煙!三間正房,東西廂房全出廈,兩邊耳房前還種了翠竹巴蕉,幾間后照房已切出去賣掉,從耳房那裏削斷了,我租的是垂花門外三間倒座房。這裏原是外客廳。雖然不見陽光,可很敞亮。瓷磚地,四白到底的牆,窗隔紙仍然糊紙,可中間一塊大方玻璃。主人家姓包,是位六十開外的老太太。和她同住的是她女兒叫玉茗,也有近四十歲了,還有一個外孫和一個外孫女。雖然多年不知主人有無變化,但我想這四合院是不會消失的。
柳蘭聽后,同意去調查,她說要辦個手續。一個學術單位或是學校是無法進行調查的。如果住的是一位高級幹部、警衛人員決不許你進門。理由是“保護首長安全”。如果是普通老百姓,人們會討厭你干擾了他們的生活,對你拒之千里。最好的辦法是找房產管理局。開一個證明信,證明她是房產局派來調查住房安全情況的,這樣才暢行無阻。她是這個局的顧問之一,辦來並不困難。
過了一個星期,她打電話來,說是一切辦妥,房管局負責人很支持她的研究計劃,特別和那裏的街道委員會打了招呼,要他們多加協助。
第二天柳蘭就乘着一部吉普車來接我了。我說:“你好大派頭!”她說:“不,這位司機是業餘攝影師,兼為學院拍些資料照片,所以他開車一起來了。”
騎自行車騎慣。屁股底下一冒煙,馬上那自我感覺就有點暈暈乎,似乎自己的身價也隨着座下交通工具的升格而漲價。吉普車開到西樓大街,戛然而止,司機問我,“還往哪裏走?”我往窗外一看,不禁暗自叫苦,十幾年沒來,叫我上哪兒找這個小府去呢?迎面而立的是個二十來層高的“西樓大酒店”,米黃色花崗岩牆壁鑲着深茶玻璃,門外水池花場,頗為壯觀。而距酒店大廈不過一箭之地,卻又是一間矮得比吉普車差不了二尺的小木棚,木棚上用五顏六色畫了許多眼睛,招牌則是“港妹髮屋”。小府哪裏去了呢?我正衝著街景發怔,從身後轉過一位四十來歲的女士,按北京的新習慣,應稱“女師傅”。“女師傅”沖我點點頭問到:“你們是房管局調查組的吧?”
“嗯?”柳蘭在一旁插嘴說“是房管局的。可不是調查組。”
“找一〇三號四合院對不對?我正等你們呢,隨我來吧!打昨天我就聽說你們要來了。房管局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街道委員會……”
這位女師傅口不停腿不停,一直把我們領到酒樓兩側,髮屋背後,轉過一道廣告牌,一〇三號縮在廣告牌後邊,顯得又矮又舊,灰鼻子灰眼。幸虧檐下有磚雕,那上邊“桃園三結義”劉關張三位仍堅守崗位沒動地方,不然我真不相信這就當年我住過的那棟小府。
走進門樓,看到原本是側座房東山牆的地方開了扇小門,女師傅伸手一讓說:“請屋裏坐。”我們聽命令而入。屋裏很黑,乍進去看不清,女師傅最後進門,隨手就拉開了燈。我們發現上了當——這是我當年住的三間房中最小的一間,如今砌了道牆與那兩間分離了。總共有八九平方米,卻放了兩個雙層床,一條桌子,四個箱子,兩隻椅子,水缸、碗櫥、櫃。我們別說坐,連站也站不下。
“您不是調查嗎?看看吧!”女師傅指一下四周說,“我五口人,到晚上除去上下層床上睡滿,還要搭個地鋪。拆遷以後,我們家不增加居住面積行嗎?你們來一回調查組換一回人,沒有一個說句痛快話的。你們今天再不說句痛快話,就別走了。你們表個態,將來大樓蓋好分我幾間?”
“大樓?什麼大樓?”柳蘭滿臉的“莫名其妙”,“誰給您分房?”
“嘿,還給我裝傻充愣?”女師傅冷笑道,“你們是房管局派來的對不對?”
“對呀?”
“你們的目的是看看現在住的怎麼樣?拆遷以後分配多少間樓房對不對?”我告訴你,分配少了我可不搬。擠了半輩子,趕上拆四合院了還不給擴大,我等到多咱?
“您這可誤會了,我們不是……我們是……”
柳蘭越着急越解釋不清,我正要替她幫腔,忽然身後有人敲窗戶。回頭一看,一位六十開外的老頭正沖我招手:“來,來,我跟你談點事。”
我走到院中。這是位紅光滿面,慈眉笑眼,衣冠不正,說話和氣的老頭。一見我就慢聲慢氣地說:“您來半天了,站累了吧?到我屋坐一會兒?”說完並不等我同意,拉着我的手就進了倒座房的中間門。這就是二十年前我住進的那間房。可他住得比我乾淨,收拾得整潔,窗台上種着花,牆壁上掛着畫,最引我新奇的是他的桌上、書架上,放滿了各色各樣的石雕,這些石雕都是在各種顏色的鵝卵石上,就其自然形狀,略加雕琢而形成的人像、動物和山景,有的加了顏色,有的保持本來面目。
我問:“這是您做的?”
他說:“退休沒事,弄點小玩意解悶。”
“您這屋收拾得好整潔!”
“我就一人,沒孩子糟蹋,我聽你們在那屋談得很熱烈,八成那女工又要你們多分房給她吧!”
我說:“可不是嗎?”
老頭說:“別聽她的。別看她屋裏放了四個人床位,其實就兩入住,她兒子在別處還有一套子,她是張口三分利,你們分她兩間一套她准搬,拆房的事別因為她耽誤了。我這輩子沒別的要求了,就等着往樓房裏搬家。”
我奇怪地問:“您一口人在這兒住兩間滿舒服,怎麼還想搬樓房?”
他說:“我不多要,比這房面積小點也可以,可一定要住樓。”
“為什麼?”
“住四合院做飯取暖得買煤、生爐子!我這麼大年紀了,搬煤搬到何時為止呢?用水也是個事兒呀,全院十幾戶就一個水龍頭,天天打水要排隊。還沒廁所只能用街上的公廁,我又有個五更瀉的毛病,弄不好就髒了褲子。樓房有煤氣、有暖氣,各家有自己的衛生間,那多方便!我老了,也該享受點現代化呀……”
他還沒說完,從外邊闖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氣哼哼地問道:“哪個是調查組的同志?”我答應了一聲,說:“我是,可我們是調查四合院建築藝術的,不管分房。”
“管不管落實政策?*****搶佔了我姥姥的房子,為什麼還不騰出來?”
“二妞,二妞你出來!”隨着喊聲一位鬢髮花白的老婦人走了進來,伸手就去拉那姑娘說:“人家談正事,你別搗亂快出來。”
這聲音很熟,不由得對她注目而視,恰好她也回頭看見了我,一下子我們互相都認出來了,同聲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
這是原來房東家包老太太的女兒玉茗,那時她不過四十多歲,如今成了老婦人。我問她:“你還在這院住哪?”她說:“*****搬出去幾天,老太太死去了。去年落實政策,我們又搬了回來。”
“佔了我們七間房,就還給我們一間小耳房。”姑娘憤憤地說:“這叫什麼落實政策?”
“胡說!”玉茗繼續道:“政府已經把產權交還給我們了,住戶一時找不到房子搬不出,這也沒辦法,大家都困難,將就點吧,您怎麼不當記者,發起房產來了?”
我就告訴她,我是陪工程師來調查四合院的建築藝術的,並不發拆遷分房。
正說到這兒,外邊人聲嘈雜起來,老頭聽了聽,就出屋去看熱鬧。姑娘也跟着出去了。玉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來說:“這是我昨天給報社寫的一封讀者來信,正猶疑要不要寄,您來了,交給您吧。”
我接過信,摸着很厚,問道:“談什麼的?也是要求落實政策?”
她說:“不,雖說房子叫大家住着,產權已經還我了。擠點我也認可,住在四合院裏心中就踏實,我就覺着我還住在北京,我還是北京人,再好的樓房,再現代化的設施,我也住不安寧。我就是一個要求,別拆,別拆。我擠着點,忍了,大夥在院裏搭小棚、蓋小房,弄得像天橋的破爛市,看不見天看不見地,我也忍忍,可就別拆它。北京沒了個四合院了,沒了四合院還算北京嗎?得,我不耽誤您工夫,就請您把我的要求提上去。”說完,她很禮貌地點點頭,走了出去,這時外邊的聲音已經滾水開鍋似的了。只見垂花門內,各種材料,各種樣式的小廚房把院子塞滿,在這些小棚之間,站着男女老少各色人,帶着高興的、苦惱的、憤慨的、請求的表情,七嘴八舌爭着說話。柳蘭和司機站在人群中,不斷地點頭、擺手。嘈雜聲中聽出人們說的都是關於房子的事。正在亂得不可開交,從大門外闖進來幾個西裝筆挺,皮鞋錚明的人物,其中一個高個兒大聲喊道:“柳蘭同志,柳蘭在哪裏?”
這聲音很熟,仔細辨認一下,竟是當年監督我們勞動改造過的侯主任,我不由得渾身皮肉有點發緊。這時柳蘭也從垂花門裏掙脫出來了。她像我一樣,一見侯主任兩腿不由得打個哆嗦站住。侯主任眼快,立刻人到聲到,喊叫着伸過手去:“哎呀,老戰友了,從昨天聽說你們要來我就在盼呀,怎麼來了連個招呼都不跟我打?”
柳蘭臉紅着說:“侯,侯主任,我不知道你在這兒。”
“侯先生現在是我們大酒店的經理。”侯主任身後跟隨來的一個人搶上來說:“侯經理打昨天就吩咐下來要歡迎你們幾位到酒店去坐一坐,今天一聽說你們到了,立刻放下工作,帶我們來迎接,現在就請移步吧!”
他們像綁架一樣,一人拉住我們一個人的胳膊,不由分說,硬給拉出門樓,進了大酒店,來到一間會議廳。廳里桌上已備好了煙、茶、水果、鮮花,並且沙發上已有四、五個人在坐着恭候,一見我們進來,就像屁股下也裝了彈簧,一個個全蹦起來了。侯主任為我們一個個介紹:張主任、李部長……總之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落座之後,侯主任正式發表了個歡迎詞,除了回憶他和我們在“史無前例”的日子裏“共患難”的友誼,還頌揚了柳蘭在四合院研究方面的成就,並說我在報社工作中是個權威人士。最後說“我們擴展酒店業務,有了他們兩位幫忙,是萬無一失了。”大家就鼓起掌歡迎我們講話。我叫柳蘭講,柳蘭叫我講,我們正互相推脫,侯主任說道:“不必客氣,咱們開門見山,你們要什麼條件吧!要勞務費?要住房?要酒店永久性的給以優待,盡可以說。”
我說:“這是從何說起……”
“二位,二位,當著真人不能玩假招子呀。你是記者,柳蘭是四合院專家,今天專門來看一〇三號的四合院,你們要幹什麼?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蚤子明擺着嗎。咱們是老戰友呀!”
張主任就答上了茬,沖柳蘭和我點點頭:“二位,我們酒店改革能不能成功,我們承包人會不會破產,北京市的稅收能不能增加,關鍵可全在你們手上攥着了。我們酒店不再增加五百套房間就掙不夠成本,我們就要破產!要增加房間哪兒找地方去呢?就只有拆這個四合院!你們今天調查完,明天在報上發表篇文章,說這四合院多麼好,多麼美,多麼有藝術價值,市政府就許把它定成文物保護單位,誰也別想再拆它了。我們費了多少勁,花了多少錢,才使規劃局答應把這房子划給我們。我們弄個文物保護單位來幹什麼?沒事找事呀?”
李部長就又接口說:“我們要買來這個院子拆掉,也不光是為我們酒店。我們是同情那個院子的住戶。我們把它買來,立刻另外找地方蓋樓房把住戶搬遷去,每家都比原來居住面積有所擴大,房東也就藉此收到房價,既解決了住房困難,又落實了政策。我們不能不關心群眾疾苦啊……”
話題就像一隻球,在侯經理、張主任、李部長之間傳來遞去,弄到最後,歸為一條:如果柳蘭和我調查的結果是這個四合院值得保留,就會對國家、民族、酒店、住戶、先祖、後輩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恰好這時,侍應生來請大家去用餐了,從會議室到餐廳,柳蘭就真的像個罪犯一樣低着頭,一語不發。坐到餐桌前,她也仍然毫無生氣,但侯主任並不因此慍怒。笑嘻嘻地敬酒布菜。
直到終席,又送給我們每人一個公文包“作紀念”,這才放我們出門。我們像逃跑一樣地鑽進吉普車。車子發動了,三個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司機問柳蘭:“你覺得這個四合院怎麼樣?”
柳蘭說:“我連它什麼樣也沒看見,只看了個門樓。”
司機說:“我是問它的命運怎樣,能保住嗎?”
柳蘭沉了半天,狠狠地說:“真見鬼,祖宗留下來的藝術遺產,現代的人們好像跟它有仇,不拆光了心不安,就沒有一個人出來要求保護它,我真想掉眼淚。”
我說:“先別悲觀,有見識的人總會有的,你看看這封信。”
我把玉茗的信交給她。她看了一眼,放進了衣袋裏。
八七·十二·十七香港灣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