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林家人
握着長鞭的手溫暖乾燥,林悠然恍惚間以為,馬上的郎君就是把自己從冰河中救出來的恩人。
她期待地抬起頭,對上一張英挺的面孔。最吸引人的當屬那雙清冷的鳳眸,濃黑深邃,彷彿飽含着北地邊關的冰河殘雪,清凌凌地掃過來,叫人心頭一凜。
郎君歪着頭,目光掃過林悠然精緻的眉眼,落在被她抓住的手上。
林悠然站穩身形,連忙放開。
郎君似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旁人的錯覺,那清冷的眉峰和緊抿的唇角怎麼也不像愛笑的模樣。
從救人到對視不過短短一瞬,郎君隨即收鞭馭馬,一陣風似的從林悠然跟前掠過。
身後,十餘匹駿馬緊隨而至,踏過清溪,奔向對面的銀杏林。
婦人們一窩蜂地圍上來,關心林悠然的安危。
林悠然強笑着說了幾句客套話,實際心神還停留在方才的郎君身上。
救命恩人什麼的,絕對是認錯了。方才那人明明比河中的浮冰還要凍人。
這一天,南山村傳出一個大消息——銀杏林後面的大宅子住人了!
左鄰右舍奔走相告,這個說,銀杏林大宅里住的是位大將軍,打仗立了功到南山村安享榮華富貴;那個說是位宗親,跟皇城裏的官家稱兄道弟的!
林悠然回家晾衣服的功夫,就瞧見幾十輛載貨的馬車排着隊渡過清水溪,進到銀杏林的大宅子。車上有一摞摞箱籠,有麻袋裝的糧食,甚至還有幾樣精美大氣的傢具!
趕車的皆是清一色的年輕兒郎,個個精神抖擻、身手敏捷,瞧着像是行伍出身。
慣愛看熱鬧的村民只敢遠遠地瞧着,沒膽量當著人家的面議論紛紛。
林悠然都忍不住好奇,這麼大排場,莫非真是個皇親國戚?
臨近午時,許氏和二丫還沒回來。倒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老遠就瞧見一個嬌嬌俏俏的小丫頭,我當是誰,原來是我家小吖吖!”一個爽朗的聲音在院外響起。
林悠然轉身一看,瞧見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婦人,穿着藍色印花的襦裙,臂彎挎着個竹籃,正隔着柵欄笑盈盈地打量着她。
林悠然在原身的記憶中搜索了一圈,很快對上號:“四嬸來了?我阿娘出去賣豆腐了,您快進來坐。”
孫氏擺擺手,道:“知道你阿娘不在,我在北山村碰見她,聽說你回來了,正好路過瞧瞧。吖吖剛到家,可還習慣?”
“自己家,左右都比別處好上千倍百倍,有什麼不習慣的?”林悠然笑意不減。
孫氏笑道:“還真是大姑娘了,以後不能叫你小吖吖了。”
“四嬸叫我‘悠然’吧,這是去了李家後起的學名。”林悠然語氣坦蕩,並不避諱自己被賣為奴的事。
孫氏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說了句“好孩子”,便挎着籃子離開了。
林悠然看着她的背影,腦海中回憶起關於林家的信息。
林家在南山村算是體面人家,林老爺子年輕時在縣裏一家極有名氣的食肆做賬房,後來因為戰亂回了村子,因為進過城,又認得幾個字,在村裡極有體面。
他先後有過兩個妻子,原配柳氏是原身真正的祖母,生下林老大不久就撒手人寰了。柳氏喪期一過,林老爺子就抬了胡氏進門。
林老大底下三個弟弟兩個妹妹,都是胡氏生的。
林老二妻子姓趙,娘家在十裡外的東安村,膝下一兒一女,兒子在縣學讀書,是老林家的寶貝疙瘩,女兒生得標緻,自小能說會道,極得老爺子疼愛。
林老三妻子姓錢,是個南邊逃荒過來的孤女。用村裡人的話說,這媳婦雖然開頭命不好,但有後福,進門五年接連生了三個兒子。兄弟三個皆是五大三粗的模樣,吃得多,幹活也多,卻不太招偏心的胡氏待見。
林老四的妻子就是剛剛林悠然見過的孫氏。孫家是南山村的大戶,排面比林家還大。孫氏娘家兄弟一堆,她是唯一的女娃,和林老四的婚事是胡氏上趕着求來的。
孫氏和許氏一樣,膝下只有兩個女兒,胡氏卻從不敢薄待她,大抵是忌憚孫氏族人。
說白了,四個妯娌中就許氏一個受氣包。
林悠然挽起袖子,淡然一笑,她既然來了,就沒有再讓自家人受氣的道理!
另一邊,四房孫氏沿着村中小路,一路往北回了林家大宅。
二房趙氏和鄰居家幾個婦人正倚着籬笆磕冬瓜子。她身上穿着件簇新的印花對襟長褙子,花色新穎,顏色鮮亮,在日頭底下一照閃瞎人眼。
“下月大郎縣裏的同窗說是要來咱們村春遊,嗨,這窮鄉僻壤的,有什麼可游的?說到底是我家大郎人緣好,同窗們想來認認門,咱這當娘的不能拉後腿不是?趕緊着做了這身行頭!”
趙氏吐了一口冬瓜子,就差把“顯擺”兩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孫氏向來看不慣她這輕狂樣子,腳下一頓,揚聲道:“我方才瞧見吖吖那丫頭,誒呦,不愧在大戶人家養了幾年,那水靈模樣,那接人待物的派頭,可把咱們二娘都給比下去了!”
她口中的“二娘”就是二房趙氏的女兒,林二娘。林二娘模樣嬌俏,是南山村的一枝花,如今剛剛年滿十六,求親的絡繹不絕。只是趙氏心氣高,放出話去,非得讓林二娘嫁個官老爺不可!
趙氏聽了孫氏的話,臉上的笑頓時拉了下來。
孫氏再接再厲道:“對了,聽說吖吖那孩子也曾跟着李家小娘子讀過幾年書,在雄州那會兒來往接待的都是官家娘子呢!”
趙氏嗤笑一聲,語帶譏諷:“說什麼‘來往接待’,不過是個伺候人的罷了!左右沒外人,你這個當嬸子的就別給她臉上貼金了,一個給人當過通房的,跟我家二娘放在一起說,我都嫌寒磣!”
旁邊幾個婦人一聽,頓時來了興緻,忙問:“都成了通房丫頭,怎的還回來了?”
趙氏呵呵一笑,看向孫氏,道:“這就要問問四弟妹了,你方才見着那丫頭,沒問問緣由么?”
“要問你自己問去,我可沒那閑功夫。”孫氏不冷不熱丟下一句,抬腳進了屋。
趙氏吐出一口瓜子皮,和幾個婦人湊到一起,一陣嘀嘀咕咕,想來沒什麼好話。
村南,豆腐坊。
許氏和林二丫過了晌午才回來。母女兩個挑着扁擔走街串巷賣豆腐,運氣不好的時候往往要跑上十幾個村子才能把兩板豆腐賣完。
長年累月下來,許氏即便直挺挺站着,一邊肩膀都會習慣性往下歪。
林悠然心裏不是滋味,忙接過扁擔,給她和林二丫一人沖了一碗清熱解渴的苦蕎茶。
早上那會兒,她晾完衣服沒閑着,把草棚徹底整理了一番。米面糧油分類放好,灶台磨盤刷洗乾淨,盆盆罐罐歸置到合適的地方,木質地板上的陳年污垢用竹片鏟,用石頭刮,一點點露出清新的原木色。原本凌亂陳舊的草棚,頓時煥然一新。
許氏端着苦蕎茶,站在棚子外,驚訝得半晌才說出話:“若非村南就咱們一家,我差點以為進錯了門!”
林悠然笑笑,謙虛道:“稍微理了理,回頭砍幾根竹子做個置物架,就更顯寬敞了。”
沒錯,林悠然還會做木工,大件傢具不成,但做把竹椅、攢個置物架不在話下。
許氏一聽,又露出了那種“我女兒到底吃了多少苦,怎麼什麼都會”的神情。
就連林二丫這個小社恐也忍不住挨過來,輕輕抓起林悠然的手,檢查掌心有沒有繭子。
林悠然心裏暖融融的,拿出前一天剩下的酥油鮑螺和五彩方糕當午食。
許氏擺擺手,說:“這麼精貴的糕餅,嘗嘗鮮就好,剩下的留着送禮吧。”她頓了一下,補充道:“你既回來了,該走的親戚還是要走走,沒得讓人說你不懂事。”
林悠然瞧着她神色不對,試探性地問:“阿娘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閑話?”
許氏抿着唇,沒言語。
倒是林二丫,眼神突然變得兇巴巴的,道:“壞二嬸,罵娘親!”
林悠然皺眉,問:“為何?”
“阿姐不去給祖母磕頭。”林二丫憤憤道。
許氏心疼地看着林悠然,說:“阿娘知道,吖吖怨你祖母當初賣了你,若不想見她便不去,阿娘不逼你。”
林悠然心內暗哂,那個刻薄虛偽的胡氏算什麼正經祖母,若說原身一家的厄運都是她造成的,半點都不誇張。
不過,為了不讓許氏為難,林悠然還是爽快地說:“若阿娘想讓我去,我便去。”
許氏驚訝於林悠然的反應,關切道:“你不怕她為難你?”
林悠然挑眉,誰為難誰還不一定呢!
母女兩個說定了用過晚飯再去林家大宅,省得讓胡氏覺得她們是去蹭飯的。
午後,許氏稍稍歇了歇,照例挑着明日要用的豆子去溪邊淘洗。林二丫不知道跑去哪裏玩了。
林悠然早早地做起了晚飯。
她把頭一天泡好的紅小豆煮上,又從櫥櫃裏翻出一塊酵子,放進大陶盆中,準備和面。
酵子,在當地又叫“面引子”,是由加了鹽和鹼的麵糰放置一段時間自然發酵成的,和面的時候加進去,起到的作用相當於酵母,蒸出的饅頭更蓬鬆柔軟。
林悠然今天不打算蒸饅頭,而是舀了半盆黃米面,準備做一款後世的“網紅食品”——正宗東北粘豆包。
許多人在網上模仿,原料用的卻是糯米面,為了達到“黃燦燦”的視覺效果還特意摻一些玉米面。實際上,真正的東北粘豆包是用黍面做的,也就是常說的大黃米。
林悠然先在黃米面上澆了些熱水,用筷子攪成絮狀,這樣麵糰更為柔軟香糯。再摻上酵子,用冷水和。
根據個人口味,最終成型的麵糰可以軟一些,也可以硬一些。林悠然偏向硬面,這樣蒸出來的粘豆包不會塌陷,變成“粘豆片”。
麵糰和好了就用細麻布蓋上,放到溫暖的地方醒一醒。今日天氣好,林悠然直接把面盆放到了日頭能照到的地方,若趕上冷時候,就得點火在鍋台溫着了。
醒面的功夫,正好把紅小豆做成豆泥。
紅小豆就是赤豆,需要提前一天泡發,再用大火煮上至少半個小時,直到可以用筷子戳爛的程度就能控水出鍋了。
做粘豆包的話,可以用豆沙,也可以直接用顆粒分明的豆團。林悠然折中了一下,用勺子把紅豆稍稍壓碎,做成了比豆沙粗糙些的豆泥。
正常情況下,需要在豆泥里加入適量白砂糖或蜂蜜,但是,河北路連年征戰,物價偏高,尤其鹽、糖等物更是金貴。許氏捨不得買,林悠然也就沒放。
她把豆泥稍稍放涼,又仔仔細細洗了一遍手,然後把豆泥團成一個個乒乓球大小的糰子。
她站在案板前,頭稍稍垂着,動作從容不迫。精緻的側顏沐浴在春日的暖陽中,彷彿散發著柔和的微光。身上的布衣素衫和周遭簡陋的草棚不僅沒有破壞這份美好,反倒襯得小娘子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這般風景,可堪入畫。
趙惟謹站在草棚外,看着這一幕,突然覺得他自請回鄉的決定或許是正確的。
原本,這個地方對他來說沒什麼好的回憶。
不過,從今日開始,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