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反套路
銀杏林中的宅邸許久不住人,且得好好收拾一陣,孟伯嫌趙惟謹大高個往哪兒一站都礙眼,把他趕了出來。
趙惟謹順着林間小路一直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豆腐坊。
首先吸引他目光的是後院那棵足有兩人合抱的泡桐樹,然後便是灶前忙碌的小娘子。
小娘子五官柔美,氣質沉靜,舉手投足間從容清雅,透着股歲月靜好的韻味。
趙惟謹恍惚記起幼時隨孝章皇后住在西宮的日子,皇后她老人家也常常換上尋常百姓的衣裳,給他煮甜糯的小圓子……
林悠然把粘豆包包好,一個個撿到籠屜上,添柴的功夫才發現籬笆外站了個年輕郎君。
沒戴方帽,只用一頂烏色小冠將頭髮束起,穿着緋色常服,革帶束腰,腰間沒有玉佩、魚袋等裝飾,只繫着把一尺三寸長的軍刀。
正是在溪邊拉了她一把的那個人。
“郎君有事?”林悠然疑惑開口。
趙惟謹回過神兒,倉促之下扯了個借口:“可否討碗水喝?”
林悠然緩聲道:“剛好煮了苦蕎茶,還在灶上溫着,郎君若不嫌棄,便請稍後。”
趙惟謹穩重點頭:“勞煩了。”
林悠然和善笑笑,取了只黑陶厚胎的茶碗,先拿木柄長勺舀了半碗熱茶,在碗中左三圈右三圈地晃了晃,溫完茶盞又倒掉,然後重新舀了兩勺,裝到七分滿,隔着籬笆遞給趙惟謹。
趙惟謹稍稍後退半步,執了執手,這才接過。
是個守禮的人啊。
林悠然對他的印象好了那麼一丟丟。
趙惟謹常年行軍在外,不像汴京城的世家子那麼講究,一碗茶三兩口就喝乾了,喝完盯着黑陶碗看了看,說:“定窯產的?”
林悠然點頭道:“多半是有瑕疵的,阿娘圖實惠,撿了幾個好一些的湊成一套,用來待客。”
“挺好的。”
趙惟謹把茶碗遞還給林悠然。
林悠然接了,放回碗櫃。
然後,就沒話了。
氣氛莫名尷尬。
林悠然委婉道:“郎君可要進來坐坐?”
“也好。”趙惟謹乾脆道。
林悠然:???
聽不出這是逐客令嗎?
不應該客氣拒絕,然後禮貌離開嗎?
然而,趙惟謹已經自顧自打開柵欄門,進了小院。
家裏連個像樣的椅子都沒有,林悠然只得拿了個小杌子,請他坐下。
趙惟謹也不嫌棄,衣擺一撩,大馬金刀地坐在低矮的杌子上,無處安放的大長腿隨意支着,抬頭看着泡桐濃密的樹冠。
“清明會開花吧?”他冷不丁開口。
“是,泡桐素有‘清明之花’的雅稱,三春之時最為絢爛。屆時,摘下一些做成桐花餅或者桐花飯,有明目益肝之功效。”林悠然發揮第一秘書的職業素養,下意識回道。
說完又有些後悔。到底是古代,把個陌生郎君招進家裏就已經挺不矜持了,還上趕着說這麼多,這不是給許氏招黑嗎?
趙惟謹看出她的不自在,淡聲道:“你不去燒火嗎?”
“呀!”林悠然驚呼一聲,這才想起鍋里還蒸着粘豆包!
她難得失去從容淡定,急吼吼撿了根柴,往灶膛里填。
趙惟謹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許氏和林二丫回來的時候,趙惟謹已經走了。
粘豆包剛好出鍋,一個個胖嘟嘟、嫩呼呼的黃糰子乖乖地蹲在蒸屜里,都不忍心吃了。
林悠然用長筷子夾着,連同豆包底下的白菜葉一起撿到竹篦上。
這裏面透着一個巧思,把白菜葉發白的部分摘下來,切成比粘豆包略大的圓形或方塊,蒸的時候墊在粘豆包下面,出鍋時就不至於發生豆包和籠屜緊緊黏在一起、不扯到“開膛破肚”捨不得分離的尷尬事件。
林悠然給許氏夾了一個,期待地看着她:“阿娘嘗嘗,我這手藝可還行?”
許氏咬了一口,說不出繁複的形容詞,只是連連點頭:“比集上賣的還好吃!”
林悠然趁機道:“那我明日再做些,咱們拿到集上賣可好?”
她在溪邊洗衣服時就打聽好了,八裡外的御城庄每月逢十都有集市,鄉民們會把自家做的吃食等拿到集上賣。明日剛好是正月二十,林悠然想拿粘豆包試試水。
“倒也不是不行,左右都要賣豆腐,不過是多個籮筐的事。”許氏頓了下,話音一轉,“吖吖,你是想買什麼物件,缺錢花嗎?”
林悠然把修房子的計劃說了。
許氏搖了搖頭,難得強硬道:“別說這房子你不一定住上幾年,就算長久地住下去,也不能用你的私房錢填補。將來你出嫁,那些錢都要帶去婆家的。”
林悠然玩笑般嗔道:“阿娘這是在把我往外推嗎?也是,我虛歲都二十了,再賴在家裏旁人難免說閑話。”
“你呀,想到哪裏去了?”許氏拍了她一下,笑道,“我是想着,你辛辛苦苦賺的錢,理應留着當嫁妝,沒道理填到這上面。你若想改成瓦房頂,我便多賣幾板豆腐,慢慢賺,總能攢出來。”
林悠然笑盈盈道:“屋子修好了我也要住的,出錢也是應該的。除非阿娘嫌棄我,要把我往外趕。”
許氏笑着搖搖頭,道:“你莫不是忘了,你阿爹在時便說過,別管將來有沒有兒子,你都是家裏的長女,若你不想嫁到別人家,就招個上門女婿,咱們家將來就由你當家做主。”
林悠然神色微怔。
方才她說出那番話時,多少帶了幾分試探的意思,原以為許氏好歹要說上幾句“早些嫁人、讓父母安心”之類的話,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復。
即便在現代,她的父母也沒把她當兒子看待。雖然讀書和日常生活方面沒苛待過她,但在買房買車這樣的大事上,對她和弟弟從來不是一碗水端平。
沒想到,穿回古代,反倒遇見一對開明的父母。林悠然當真被感動到了。
最終,許氏還是被林悠然說服,決定儘快翻修屋頂。
她自己也攢了一些錢,這時候毫不猶豫地掏出來,讓林悠然一併收着:“以後你就是咱家的當家人。”
林悠然鄭重地說:“我一定會好好護着阿娘和妹妹,護着咱們的家。”
許氏拍拍她的手,笑意溫和。
林家晚飯吃得早,碗筷刷洗乾淨,村裡各家各戶才剛剛升起炊煙。
許氏含淚感嘆:“這兩日就跟做夢似的,回家有人留門,不用動手就有熱騰騰的飯端上桌……昨天夜裏我都沒敢合眼,生怕夢醒了你就走了。”
“阿娘且安心,以後日子會越來越好。”林悠然這話是對許氏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飯後,就要去林家大宅了。
許氏雖不情願,但還是顧及着臉面,把林悠然帶回來的糕餅重新包好,打算當作孝敬禮帶給胡氏。
林悠然卻反其道而行,收起點心,隨手拎了幾塊剩豆腐,又撿了三五個粘豆包裝到籃子裏。
許氏叮囑她穿身體面衣裳,她反倒連身上的素衫都脫下來,換上了許氏早年間的一件舊衣服。
頭髮也沒好好梳,就那麼鬆鬆垮垮地歪着,臉上不知塗了什麼,一改面白膚嫩的模樣,顯得黃蠟虛弱,三天沒吃飯似的。
許氏納悶道:“你那祖母素來看人下菜碟,你為何不收拾得體面些,爭一口氣?”
林悠然笑道:“又不指着她拿我當心頭寶,在她面前爭氣有何用?讓她以為咱們日子過得滋潤,逮着咱們娘仨吸血嗎?”
許氏恍然大悟。
林二丫也懂了,“咚咚咚”跑回屋,把林悠然從雄州給她帶回來的花布衣裳脫了,換上一件又小又破的。
許氏笑得合不攏嘴。
娘仨就這麼裝着一肚子“墨汁”出了門。
村北頭是南山村風水最好的地段,村裡家底豐厚的都住在這邊。過了村子中央的大磨盤,且看吧,越往北房子修得越好。
林家大宅在最北邊,是個兩進的院落,土坯結實,屋子亮堂,房頂鋪的也是厚實的瓦片。
林悠然跨進門檻,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曾經在這裏生活的記憶翻湧而出,一陣生理性不適。
主要是替原身氣憤。
林家原本的宅子根本沒這麼好,後院起的三組新屋本是用林老大的撫恤金蓋的,然而蓋好不到一年,胡氏就找借口把許氏和二丫趕了出去!
林悠然拿齣戲精級的演技,才沒有把憤怒和噁心表現在臉上。
許氏已經提前遞過話了,知道她們要來,三房人聚得齊齊整整,胡氏和林老爺子高坐主位,三個叔叔並四位堂弟或坐或站,媳婦們穿着體面,姑娘們描眉畫眼,儼然一副下馬威的姿態。
許氏母女三人孤零零站在屋子中間,小可憐似的。
趙氏盯着林悠然上上下下一通打量,頓時心頭一松,朝孫氏挑了挑眉。
孫氏瞧着林悠然,面露不解,怎麼半天不見這丫頭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林二娘看着林悠然“面黃肌瘦”的模樣,同樣鬆了口氣。原身之前在家時就處處壓她一頭,如今林悠然若剛一回來就搶走她“村花”的頭銜,林二娘得憋屈死。
繼祖母胡氏原本如臨大敵,此時一見,頓時放鬆下來,私心裏覺得這麼個小丫頭,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倒是林老爺子,瞧着林悠然和原配相似的眉眼,難掩動容:“大娘在外過得可好?”
這裏的“大娘”是按排行叫的,林悠然在林家是第一個孩子,名副其實的長房長女。
這年頭女子不上族譜,大多沒有正經名字,長女叫“大娘”,後面的妹妹們就順着“二娘”、“三娘”叫下去,只有那些受重視的才會有個小名。
林悠然屈膝道:“多謝祖父掛懷,雖主家御下嚴了些,好在不曾打罵於我,逢年過節還會賞下新衣裳,一日兩餐也能吃飽。”
哦……
眾人心裏自動翻譯——這意思就是過得不咋樣唄?逢年過節才有新衣,飯也吃不飽,還時不時被打罵!
胡氏眼睛掀起一條縫,打量豬仔似的把林悠然上上下下瞅了一圈,慢悠悠道:“個頭倒是高了,就是沒長几兩肉,瘦骨伶仃的。”
“祖母有所不知,如今官宦人家講究以瘦為美,為了維持弱柳扶風之態,就連主家娘子都不敢多吃呢!”林悠然說完,虛弱地咳嗽兩聲。
這情形,在眾人看來就是死鴨子嘴硬。
趙氏幸災樂禍地勾起唇,撞了撞三房錢氏的胳膊。
錢氏會意,清了清嗓子,說:“既然大娘回來了,往後也該到你祖父祖母跟前儘儘孝。你底下的弟弟妹妹還知道日日晨昏定省呢,你這個當長姐的可得好好做個表率。”
胡氏自然不介意多一個剝削對象,端着架子道:“晨昏定省就不必了,能時不時過來陪我這個老婆子說說話,就是你的孝心了。”
許氏一聽,心內暗急。
沒人比她更清楚胡氏那些刻薄人的手段,怎麼捨得讓自己的女兒吃苦?她鼓起勇氣,正要替林悠然擋回去,卻被林悠然拽了拽衣袖。
林悠然不急不慌道:“祖母這話當真讓孫女感激不盡,哪裏是孫女盡孝,明明是祖母體恤孫女。”
眾人面露不解。
緊接着,林悠然戲劇性地擠出兩滴淚,真情實感地哭道:“祖母有所不知,昨日草棚漏雨,可把孫女嚇壞了,孫女若能搬回大宅,日日在祖母跟前伺候,就再好不過了!”
林家眾人一聽,齊齊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