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圓月還懸挂在天角,洛寧隨父母祭拜祖先後便回了房,褪下妝容時摸到了頭上的那枚簪子。
洛寧看着靜靜躺在手中的簪子,是枚桂花樣式的金簪,手感摸上去絕不是小攤上隨意買來的。
洛寧想了許久,還是把它單獨放在了自己的首飾盒裏,蓋上的那一刻手竟然有點顫抖。
“殿下,李翰林求見。”宇文西曜還未來得及將披風放好,就聽得管家快步前來稟報。
宇文西曜輕笑了一聲,說道:“消息如此及時嗎?”
“殿下見還是......”
“我朝新科狀元怎能不見?快請進來。”宇文西曜好似在責怪老管家不知輕重,卻笑得輕狂。
很快便到了去重錦寺的日子。
身為丞相的洛琛和長公主的南陽自然也在其中。
秋日的風已帶了些涼意,京城到重錦寺的路程也不短,皇後娘娘特地給洛寧備了暖轎,紅段做帷,輔以垂簾,內置火盆,顯得漂亮典雅。
洛寧進轎前朝前面看了看,見到一頂小巧的紅色帷車后,微微笑了笑,紅葉終究還是守信的。
東歡想和幾個哥哥一起騎馬,卻被洛珝勸了回去,還一直在東歡的轎子旁跟着,怕她再偷偷上馬。
“元純公主好像很不樂意呢。”知言瞧着東歡伸出頭來怒瞪着洛珝,笑着說道。
洛寧也忍不住笑了出來,搓了搓還冰涼的手說道:“東歡心下是歡喜的,有一個人這麼記掛着她,管着她。”
知言聽到這話后忽然想到了太子殿下,她隱秘地朝宇文西曜的方向看了一眼,見騎在馬上的宇文西曜也不時朝這裏瞟一眼時,嘆了口氣。
洛寧一直撩着垂簾,路上的風景都映入她的眼睛裏,路旁的銀杏樹葉已經泛黃,有幾片已經被風吹落,回歸了大地。
她一共走過三次這條路。第一次在她出生時,從京城被送到重錦寺。第二次是她十一歲時,從重錦寺到京城。
這條路十幾年未變,連樹也依舊是十幾年前的模樣,看起來也沒有變高變粗呢。
真是無趣。洛寧這樣想着。
秋風灌進轎子裏,洛寧也沒有放下垂簾。
“太子妃殿下,我們殿下問您可還舒服?”宇文西曜身邊的一個小廝快步走過來,低頭恭敬地問道。
洛寧冷漠地放下了垂簾,連一個眼神也沒有給那個小廝,她自然是知道宇文西曜為何要派人來的,她不過是想喘口氣,為了暫時的逃離京城。
小廝見洛寧不再吹冷風,也再次快速地往前走到宇文西曜身邊,說道:“太子妃殿下已經將垂簾放下了。”
宇文西曜朝後看了一眼,見那頂紅轎果真沒有一絲能漏風的地方的后才滿意地笑了笑。
到了重錦寺時已是下午了,重錦寺住持率重錦寺上下早早候在寺門口。
太皇太後身着華裳,頭上卻也只帶了幾樣首飾,滿是皺紋的右手上掛了一串佛珠,被冬菊攙扶着朝住持彎下了腰。
住持連忙回禮,口中念了幾句佛,說道:“太皇太后近來可好?”
太皇太后勉強地笑了笑:“多日不曾拜見佛祖,未得佛祖庇佑,身子已然不如從前了。”
住持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朝太皇太后拜了兩拜說道:“太皇太后一直誠心禮佛,佛祖都知道的。”
宇文炎攜着洛平夏站在太皇太後身後半步,也朝住持彎了彎腰,宇文炎說道:“今日不早了,明日清晨,還請住持為太皇太后祈福。”
住持自是點頭答應,說道:“寺中已備好廂房。”
宇文炎點了點頭,對身邊的允盛低聲囑咐了幾句什麼,洛平夏也沒有聽清,只是見允盛快步離開了。
洛寧自下轎后便一直觀察着紅葉,今日她罕見地沒有穿她標誌性的紅色衣服,而是換了一身素凈的衣裳,能看出來她有些許的緊張,左手不自覺地握住了,眼睛忍不住地朝住持身後看,可那些人裏面並沒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師父總是閉門不出的,洛寧想起小時候,她總希望能和師父一起出門,哪怕是去重錦寺後山的山頂喝一杯茶也好。可師父從不肯離開她那禪房一步。
“郡主殿下,長公主叫您呢。”知言悄悄在洛寧耳邊提醒道。
洛寧把目光從紅葉那邊離開,果然看到南陽正在看着她。洛寧快步走到南陽身邊,被南陽親昵地挽住了手,洛寧正疑惑着,又聽到南陽說:“這是寧兒生長的地方呢。”
洛寧心下冷笑,這般不尋常的親昵,是為了彌補嗎?在我成長的地方,在我被你拋棄的地方,表現出這種流於表面的親情,真是奇怪呢。
“母親想去看看寧兒住的地方。”南陽轉頭對洛寧說道,四目相對時,洛寧冷凝的眼神頓了一下,不由得柔和了下來,點了點頭。
洛寧住在重錦寺的最後面,是座有四間廂房的小院子,大門旁邊有一棵海棠花,是洛寧親手種下的,十幾年過去,已經有四五米高了,樹下有幾個石凳和一張石桌,如今落滿了海棠花。
南陽仔細地上下打量着,說道:“那些年實在是委屈你了。”
洛寧自站在這座有着“家”的歸屬感的小院子中時,不禁也柔和了下來,眼神中滿是眷戀,她完全沉浸在放鬆的狀態中,以至於完全沒有聽到南陽的話。
南陽沒有聽到洛寧的回復,轉頭看向她時卻愣住了,自己的女兒在京城中時從來都是溫婉卻疏離的,讓人難以親近,為何在這裏......
“母親,女兒想去拜訪鴻蓮師父。”洛寧連語氣都變得柔軟下來。
南陽不知為何從心底泛出一絲苦澀的味道出來,她壓了又壓,直到洛寧投來疑問的目光時才慢慢地說道:“應該的,你去吧。”
洛寧自然能聽出南陽心中蘊含的那一點嫉妒之心,但她覺得莫名其妙,畢竟在她心裏,鴻蓮是比南陽要親近的多的存在。
重錦寺是皇家寺廟,土地廣闊,香火繁盛,達官貴人們最喜歡來此上香祈福,所以寺中修建的也都極規矩。
只有鴻蓮所住的地方例外。
洛寧站在一座偏僻的院子門前,頗有些“近鄉情更怯”之感,她躊躇了一會兒,一邊想着三年未曾來見過師父一面,師父會不會怪自己,一邊推開那扇吱呀的木門。
滿院的中草藥味兒,連院子的台階上都晾着一堆。洛寧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些葯,抬手叩響了門。
門裏的木魚聲斷了一瞬,隨即傳來一聲“進來吧”,又再次規律的響了起來。
洛寧打開門,昏暗的屋子裏透進一絲亮光,又在洛寧關門的剎那消失了。跪在房間中央的人閉着雙眼,沒有被打擾到。
“師父。”洛寧雙手合十,輕聲說道:“弟子拜見師父。”
鴻蓮將木魚輕輕放下,撩起僧袍站了起來,轉身看向洛寧,彷彿不染俗塵的聲音響起在房中:“坐吧。”
洛寧如往昔一樣盤腿坐在矮桌旁,鴻蓮點起一根蠟燭,她的面容在搖晃的燭火中忽明忽暗。
十幾年如一日的清秀細膩的面孔,哪怕四年未見,洛寧還是覺得熟悉親切,非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可能就是越來越出塵,越來越......
不像凡人了吧。
“紅葉師父也來了。”洛寧在鴻蓮面前總是輕聲細語地,也是因為鴻蓮本人也是一個極溫柔的人。
鴻蓮靜靜地凝視着蠟燭,眼神平靜而悠遠,慢慢地說道:“她為難你了吧。”
洛寧將手縮了起來,隱藏着自己指尖重重疊疊的傷疤和厚繭,笑着說道:“沒有。紅葉師父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鴻蓮瞭然地綻開一抹笑容,紅葉是她的親妹妹,她怎麼會不清楚紅葉有多麼小心眼,可她向來不去拆穿洛寧的話,就像以前洛寧總是偷跑出去,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樣。
“你很受不了京城吧。”鴻蓮仔細端詳着洛寧,那張以前總充滿着朝氣的臉上如今毫無血色,眉目間滿是疲憊,她心疼地問道:“他們待你不好是嗎?”
洛寧聽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關心,眼睛一眨,差點落下淚來,她顫抖着嘴唇,才勉強說出一句話:“沒有不好。”
“只是沒有人懂你。”鴻蓮伸出手去握住了洛寧的手,溫熱的手掌碰到冰涼的手掌時,洛寧終究還是忍不住留下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我沒有辦法離開京城了嗎?”洛寧絕望地問道:“我沒有辦法回去了嗎?”
鴻蓮從沒見過這樣的洛寧,十一歲前的洛寧,自信而又張揚,她也有傲氣的資本,做事總是果斷乾脆又善始善終。或許是她那不同於普通人的上一世的記憶,她早就將同齡人甩在身後。
曾經鴻蓮以為洛寧會永遠耀眼如陽光下去,直到她得知洛寧被推入寒霞潭后,她不得不嘆息着,吃人般的京城再一次奪走了一個明亮的靈魂,只是她沒想到有這麼快。
“外人都只看到皇家光鮮亮麗,富麗堂皇,卻不知道這其中步步兇險,稍有不慎就會墜入無邊深淵。”鴻蓮看了一眼身後高大的佛像,說道:“踏進去后,能逃出來的唯一辦法,”
“就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