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山水清音(一)
第18章山水清音(一)
我轉過身去不想聽他們在說什麼。
晚風涼爽輕拂我的面龐,怪異的是眼前斜面山坡下的青竹一根根的直挺挺杵着一動也不動,就連薄薄的葉片也懶得晃一晃……
‘不應該呀,難道是我看花眼了?‘我又定晴細看。這些碗口粗的竹子一排排一列列似乎齊刷刷地向我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七八根挺拔青翠的竹子象是領航員,它們在向我招手……不,是在敬禮!是在高亢地向我呼叫:“來呀來啊,來砍我呀!把我砍成竹排,再用我的兄弟樹纏藤把我們牢牢綁定……”
我使勁用手拍了拍臉和腦瓜子,我知道這是幻覺,只是這片竹林過於安靜讓我競有了非份之想……
“來啊走了,上船了!”
身後幾步遠,陳老師喊我。
我還立在原地痴痴地看着竹林。
“發什麼癔症呢,趕緊上船吶……”
陳老師走過來拉醒了還在迷迷憕憕的我。
“談好了?”
“嗯談好了。”
“十塊錢?”
“十塊。”
“十塊錢能買好多好多東西呢,以前吧坐一次才五角錢……”陳老師你看:我指向不遠處的青竹,“如果我自製一條簡易的竹筏可不可以省下這十元?”
“哎呀都什麼時候了還糾結這些!俗話還說窮家富路嘛,快走快走啦!”
陳師傅連拉帶拽的,沒幾步我們很快就下到了河沿……
“你看,真的是價有所值……”
陳師傅向那艄公背影努了努嘴。
那船家正忙着向竹筏上搬了兩把靠背竹椅,中間還擺了一張小方桌,桌上已沏好了熱氣騰騰的香茶……
“你以前坐五角錢的時候有這麼舒坦嗎?”
“沒,沒有。以前是站着或蹲在竹筏上。”
“噢,這就對了,這應該就是站票和坐票躺票的區別萌。”
“可是,他剛才說他不是擺渡人啊。”
“他是不是擺渡人我們也不管他了,反正他說他有辦法把我們三人送到雙耳峰就行。”
“他是這麼說的?”
“嗯,你還不相信老師?”
“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師。我估計他本來就是擺渡人。”
“又是你估計。唉,你這腦瓜子整天都瞎估計個啥呀……”
陳老師停步仰脖看看天……
我以為他在看雲識天氣。
“二位客官,開拔啰!”那船公從水石中拔出竹篙划動竹筏。
宏亮的長長的開拔聲激蕩着小河灣,竹篙划動的水痕波光潾潾青中泛白……
這既是催動乘客的腳令又是前進的號角……
我喜歡聽這出發前的呟喝,渾身為之一震,不管路途是近是遠總會有一種離家越來越近的感覺。
我聳了聳兩肩,顛動一下後背簍里的小人兒,邁開步子欲要上船。
那陳師傅還在看雲,競張開大嘴地看,這一刻,他反而不着急了……
“哎哎哎你看吶……”他指向頭頂的彩雲天邊……
我也莫名其妙地看着看着,不自由地也張着嘴。
我搖搖頭看他:“不知道,沒看慬……”
“沒看懂?再看會。”
“八成…有雨吧?”我含含糊糊地答話;別看我是山裡人但有時候吧對於天氣呢還真不一定拿捏得准。
那天邊的火燒雲慢慢隱退……夕陽餘暉下的山影輪廓漸成波動的淺灰線。
“我還是沒有看出來?”
“快看!馬上沒有了。它象一個什麼字?”
“字?白雲蒼狗風起雲湧變化須臾哪有什麼字?”
“那朵大塊的逐漸變黑的那幾朵雲,它們的組合象不象一個‘私’字?”
“誒,這一說還真象!”這會再看一琢磨,我也驚嘆。
可是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境由心造,你說哪朵雲它不象個字啊?我在心裏嘀咕納悶,只不過這私字雲朵確實越來越清晰……
“知道了吧,不糾結錢的事了吧,知道什麼叫時代風雲了吧,這就是時代風雲。”
噢,原來陳師傅以這種方式給我開竅……可也真奇怪了!咋就這麼的巧合。
“再往後的未來世界裏各種光怪陸離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和令人不可思議的烏七八糟的社會亂象都與這個字有着深不可測的不解之緣……”
“開拔啰……”
這次船公出發的號令聲拖的長長重重的驚飛對岸蘆葦盪子裏的一隻野鴨,那野鴨顯然是被這一聲號角驚着了撲騰一聲撞到蘆桿上又落入水中……
那船公也顯然是不高興的,背對着我們吆喝。
這一聲,既是催客又是逐客,登船人再不知趣的話,潛行規來說船票就要作廢概不後補。
“來了來啦!”我大聲應喝。因為這個我懂。
我輕扶着我未來的老闆兼恩師踏上青青的竹排,雖然有時候我們嘻嘻哈哈但起碼的尊敬和禮貌還是要有的。
這還是一支剛過水的新筏。踩在上面心理感覺還是滿受用的。
“二位客官坐穩啰。”
陳大師傅一落座架起二郎腿:“嗯,好茶!”
我沒有坐下,站着好欣賞風景。
“船”在水中游,人在畫中游。
“哎怎麼不坐呀?”
陳師傅拍了拍他旁邊的靠背竹椅。
“我在回憶小時候這裏的風景和現在的風景是不是一樣呢。”
“那把小孩放下吧,一路背着怪累的。”
我順從地放下竹簍,小屁孩真能睡,還沒醒。
“哎,我忽然想起一句成語,這小孩是不是還有個弟弟叫搭四?”
陳大師傅抿着嘴角笑眯眯地看着坐在竹簍里睡的鼻涕口水哈喇子直流的小屁孩勾三。
他想伸手愛撫地摸摸小孩子圓圓的腦袋。
我急忙朝陳師傅擺手,“弄醒了可不好哄,會鬧人呢。”
“真能睡,剛才開拔的喊船聲都沒有吵醒他。”陳老師眼裏露着慈祥看着勾三,“你這簡易的竹簍他坐起來應該還挺舒服。”
“嗯。”我點點頭,很享受別人的誇讚。“他爸擔心他將來的學習,怕他學不好數理化,所以起名勾三股四弦五……”
“應該不會吧,這小屁孩看起來還機靈着吶。”
青青的油汀在淺淺的水面上舒緩地游移,那是無根的浮萍……
它們漂啊轉啊看起來是多麼的悠閑,撐篙輕輕點過此處,這些個浮草游萍會自然劃開一條條的水線向兩邊慢慢擴散,水波里的人影物移撩拔着我的思緒在無垠的時空裏穿梭,我忽然想媽媽了,想念媽媽的懷抱;想念媽媽背負着我手提着行李沿河谷徒步沿河而下走親戚的情景;懷念那段童年裏的歲月靜好;思念孩提時代里的童趣純真和點點滴滴的溫暖……
小舟在水深處轉彎,船公老大平放竹篙,改用雙擼手搖……
回過神來,這時我才仔細地觀察這個挺別緻的載客竹排。
竹排的兩頭微微翹起,形似小舟。
船頭淺淺衝破的水浪向兩邊撥開……
這與我小時候印象里那個老仙公帶客的竹筏直筒來直筒去的撐法不一樣,前頭竹筒衝破的水花有時濺到腳面,我們小孩子蹲在竹排前還會被濺到滿臉水花……
我覺得那樣會更有趣,每到這個時候老仙公看着我們頑皮的小孩子就會笑的好開心……
生活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磨過去的……
不過,那個時候下游還沒有建水庫,河水很淺,水流也比現在平緩,雖然水路十八灣,人站在竹排上卻感覺不到顛簸……
我們乘坐的這個竹排約有七八米長的樣子。
陳老師坐在“船”的尾部端起二郞腿細細地品茶,他向我招手,過來。
船家老大駝着背依舊吃力地搖擼,他從不回頭看一眼我們。
看他一臉的嚴肅,應該是個不拘言笑的老人家。
也許人家艄公年紀不大,可能是歲月消蝕風吹日晒刻下的道道滄桑……
我來到陳師傅面前。
“你看。”
陳老師下巴輕輕抬起看向船公,
“我們現在的安逸都是用人家的辛苦換來的……”
我默默點頭。
往商家寨雙耳峰去的方向是逆水,回來的時候順水輕舟如果再能帶客就更有得賺了。但天色已晚回程帶客已是奢想。
好在水深的地方也沒多長路程,不一會過了灣,老船公又換作竹篙輕輕點水……
這個時候,似乎看上去他心情很放鬆,臉上有了點愜意……
老船公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臉上的褶皺也舒緩多了……
“船家能來一曲山水么?”陳老師好會察顏觀色順水推舟。
他早已放下手裏的茶杯,白皙的雙手指交叉平放於肚子上,腳尖有規律地抖晃着。看起來心情也不錯。
“山水么,我不會唱,倒是能吹柳葉曲……嘿嘿……”
‘原來這老傢伙也會笑。
至於柳葉曲嘛,我自信方圓十里八寨的估計沒什麼人會比我吹的更好。’我暗自尋思,‘這也說不定,畢竟常言道山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人家,可否即興一曲以解旅途乏寂?”
“是啊是啊怎可錯過眼前這旖旎風光落日熔金如此良辰?”我迅速跟風起鬨。
那船家急忙擺手:“不妥不妥,一是不得閑,二是手中也無柳葉啊。”
其實,轉過了這道灣,舟已至水勢下行區不用撐篙也可自行;而且我的褲兜袋袋裏還有三片柳葉,那是在翻越帽兒嶺時摘取的。只不過,我想了想,萬一人家艄公只是嗨口虛榮一下,我們卻當了真,那豈不是讓人家很尷尬;想到這,我把欲伸進褲兜的手又縮了回來。
關於柳葉曲笛,一般的人也就用一片葉吹個單調什麼的,稍微能點的人會用二片葉疊加吹個復調合聲的,再厲害點的恐怕就只有我這樣的人能吹三片葉多的時候四五片複合婉轉抑揚頓挫了……實時想不起來周圍這十村八寨四里庄五里郢子還會有什麼人比我吹得厲害。
山道十八彎,水路曲連環;一去六七里轉頭已過半。
真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好一個山重水複!”陳老師興奮地一拍椅子站了起來。
船到橋頭自然直,剛過一座三孔青石板橋陳師傅就又亢奮的不行。
‘鄉下的風景真的有那麼美不勝收嗎?‘我在心裏悄悄地問自己;也許是見慣不怪吧,相反地我倒是很嚮往繁華的大都市,雖然最遠我只走出過大山到過本鄉的小鎮,但山外的世界總象有一種呼喚我的聲音隱隱傳來。
陳老師大手環指兩岸,“置身此湖光山色恍惚行走於當年的桂林山水……船家老大何不即興歌之?
我可聽說水東人家個個能歌善詠吟風頌雅的……”
“嘿嘿嘿,俺可不是水東人家,俺是南岸灣頭水居漁戶。”
“漁戶?噢,我還以為……”
“俺的家就在這南頭灣附近,自打水東大古柳的老船家仙逝,俺就接過他的衣缽順便再打打漁什麼的……”
“日子過的還行吧?”陳老師又問。
“托您老闆的福今天還算多掙了點銀子。”
“那晚上就打點好酒喝喝啊。”
“那是那是,自然的。你看,這說著走着就快路過我家門口了。”
“哎慢點!”
前方水面正中央有塊凸兀的大石頭黑黝黝地杵在那裏,我急忙指向石塊;生怕竹排硬生生地頂上去。
“不用擔心啦,我早看到了,這片淺水灘我是再熟悉不過了。”船公此時又繃緊了眉臉。
過激流、繞險灘、時停時走忽緩忽急曲曲折折又行二三里……
河道忽地在分水嶺的這一路轉彎處變窄……
我們乘坐的竹筏寬約二三米,此地水淺草深,竹筏在這裏小心翼翼地劃過……
一條紅色的鯉魚趁機躍上我們的竹排撲騰撲騰地摔頭拍尾。
“魚。”陳老師驚喜。
艄公用撐篙輕輕地迅速地撥動那魚背讓它繼續回到水裏。
船老大的這個小動作只一眨眼工夫,陳老師伸出抓魚的手愣在半空……
“紅鯉魚躍龍門,是不能抓吃的。”
“嗨,不吃的,我又沒鍋沒灶的只覺的有趣而已。”
水勢平緩河面又寬闊起來。
我看見了一隻凌波微步的的小飛鴨拍動翅膀踩着水波迅疾地跑過對岸……
南岸水草豐荗,怪石嶙峋,雜木繁盛……
我被花蚊子叮了一口,奇癢。回頭看時,陳師傅也在抓癢。
正所謂有陽光美媚的地方也有蒼蠅臭蟲……
生活可不就是這樣。
一幅絕美的山水田園圖就在這時出現了,它來的突然象電影裏一閃而過的遠景,但我希望它不要去的也突然。
那艄公彎起食指放在嘴裏……
一聲接一聲的呼哨響徹林梢,驚起樹頭上的白頭翁……
鳥兒們起先撲愣愣地向天空毫無章法地飛去,然後結成團隊呼啦嗨地在林上盤旋,最後又各自分散,悄無聲息地歸隱於曠野。
老艄公的口哨聲高低起伏鏗鏘悅耳,似合奏的交響樂又似民間漸已失傳的口技……
彷彿伯牙摔琴只為高山流水。
山林河谷亂崖飛瀑激越昂揚……
“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矣……”陳老師立身拍岸擊漿,讚不絕口。
‘果然有兩下子。‘我在心底暗暗稱奇。
那老者吹到興起索性斜插撐篙於船首,雙手彎握於唇……
嗚嗚的風鳴嗚咽低沉渾闊穿音回壁;一時而又諧音迴轉萬簌俱寂百獸俱驚……
水速平穩,撐篙無須舟自行。
山風不搖,森林有葉自蕭然。
兩岸景物似呈靜態,彷彿置身靜止的圖畫裏,那時唯能感覺腳下還在微微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