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水清音(二)
第19章山水清音(二)
打破這一倏忽間靜謐山林的是一條淙淙作響的小溪……
它從南頭灣附近的小土丘後邊轉過來又穿過一片紅樹林匯入我們乘“舟”的小河……
一隻白色的仙鶴在水流交匯處飲水,見我們的小筏從“身邊”慢悠悠地漂過,象是很早就認得我們幾個人似的,飲一小口水仰起仙頸看一眼我們,再飲一口水又抬眼仰脖看一下我們,嗓子眼裏還不停地“咕咕,咕嚕咕…”
及至更近了,似乎陳老師想伸手去觸摸它潔白的羽毛時,它才“啊”地一聲拍打拍打翅膀向天空飛去……
水繞山環一波三折,不經意間流過一片綠草如茵的空曠地,稀稀疏疏的幾片小綠葉樹林錯落別緻地點綴着這片河床上的山野田嶴。
乾涸的河床里深深淺淺的小窩窩有魚、蝦、螺螄、哈唎等許多小鮮……
有挽起褲角踩水拾貝的婦女向我們這邊張望。
一個瘦弱女子的身影讓我忽地想念起媽媽的乾妹妹我的七小姨來。如果她還在水東居住的話,應該和她很象……
山腳下的小路彎彎曲曲地向山隘口盡情地延伸…它是想追尋下山的太陽。
那裏有無限極至的美,一大片的火燒雲把山隘口映射的通紅……
那是奔波勞累了一天的太陽哥哥把最絢爛無比的滿天雲霞留給黑夜裏思念它的人們……
我看見幾個身披紅霞的兒童從山的土包后跑過來……
沒錯,是向我們這邊跑來……
跑在最前面的二三個小孩向我們停下的竹排歡快地喊着:“阿大回來了阿大回來了……”
“哎!老大老二老三,媽媽呢?”船公老大把竹篙插入水底石縫向著岸上喊。
“媽媽在家做飯……”
“噢,那你們回去吧。”
後面還有幾個兒童也跟了過來,
他們每個人都提着竹籃也有斜挎小筐的、大一點的小孩還背着竹篾簍子。
隔着河沿我能看清他們採的是槐花。
哦,我都差點忘記、又到了槐花落的時節了。
我們商家寨的山凹凹里也有大片大片開花的槐樹林,每年這個節令里,屋山頭后花香四溢,小孩子們夜裏睡覺都會笑醒……
只不過這南山嶴的氣候花季比我們那裏來的更早幾天。
“山後花開山前香,
提籃挎筐,你呼我往。
結伴兒童爬山崗。
不爭辛苦哪得甜?
一尺花糕,寸寸柔腸。
歸時路晚娘親望。”
我忽然想起兒歌里的娘親,眼角不禁有點濕潤朦朧起來,站在竹排之上競翹足向遠處田野眺望:
“竹樓草屋旱地鴨,煙村山郭野人家。水田犁牛回鞭早,踩車小姑灌桑麻。”
青山因人而嫵媚,
人應青山更嬌美。
年少當初不知意,原來勞動最風景。
隨意散落的柴扉小院雞犬相聞,亦偶見三三兩兩閑雲野鶴……
真真見:幾處斜陽殘照里,百鳥歸林樹棲鴉……
不同於水東石村的房梁建築,這裏的水村山民大多居住的是竹樓木屋;可能他們不擅於用土坯燒制青磚綠瓦吧,也可能他們更喜歡用木材手工製作。
每個大大小小的木屋前後都有籬笆小院,長長的豆角和爬藤類綠葉菜瓜覆滿了屋脊院落。
這裏的人們愛種植綠色蔬菜,田野里山坡上水溝邊;凡是能給大地披上綠袍的角角落落針針縫縫都栽上綠油油的食材植被……
裊裊輕煙從小木屋豎直的煙囪里緩緩上升着,被晚風輕撫又婀娜多姿地彌散開去……
那是媽媽的味道,既便在收成不好的年景里,媽媽也會用她的巧手做岀各種形狀不同風味不同的粗茶淡飯填飽姐姐和我的肚子;既便是在最緊巴巴的日子裏,媽媽也能借來別人家剩餘的邊角布料縫製出最美麗最合身的衣裳讓我和姐姐穿的板板正正乾乾淨淨。
“阿大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岸上的小孩眼巴巴地問這邊。
“此番前去六七里雙耳峰,回家告訴媽媽一聲。”
“欸,知道了,阿大早點回來……”岸上小孩應聲。
艄公拔出竹篙,向岸邊石上使勁一點,小小竹排嗖嗖向前直竄……
也許是思家心切吧。
原來每個人的心底都有最溫柔的一面。
這時,我本打算向船公打聽七小姨的事情,但又覺得不合時宜,猶豫徘徊着在竹排上走動。
看得出來大鬍子陳老師挺有愛心的,他早已把小屁孩勾三睡覺的竹簍夾在雙腿之間,還順便一把拽住我的手,“坐吧,走來走去的不怕晃下水去?”
我擠眉弄眼地笑笑,說:“我水性好的很,你怎樣?”
“我?澡堂里游泳都怕淹。”陳老師用大姆哥攮了攮自己的鼻子。
他什麼時候又架上了無框眼鏡?我居然沒在意,可能是在我遠眺睱思的那會吧。
我安靜地坐下來,小木桌上的茶水已涼,我的腸胃功能一直都不錯,不在意涼熱,端起來一飲而盡。
陳老師急忙喊停:“水涼,重上一杯!”說著就伸手向桌下準備提熱水壺,不料卻碰掉了桌角上的一個小小的黑色日記本……
“習慣了,打小就是喝涼水長大的。”我淺笑,拾到翻開頁面的小本子看到筆跡未乾的一剪梅:
羽扇閑搖柳堤邊。
蛙鼓喧喧,荷葉田田。
久立村西望炊煙。
十里莊園,風光綿綿。
忽見一人似陶潛。
蝶引翩躚,路轉溪泉。
梅紅杏熟李瓜甜。
玉帶橋邊,又話桑田。
嘿!我居然書聲朗朗地讀出聲來。
“先生您寫的玉帶飛煙是我們那出名的一景晚霞夕照,當年吶還是我們村下南洋回國的華僑捐建的……”船公老大邊撐篙邊回頭看我們。
河面上水波漣漪,微風蕩漾、極遠處忽高忽低的荷葉田田裏時而飄來一兩聲採蓮曲……恰應了這人間煙火、詞情詩意陣陣入耳……
“什麼,玉帶飛煙?我差點看成飛虹卧波,我就說橋欄上模糊有字嘛……”
“怪不得又戴上書生鏡。”我靦腆地點頭微笑,側臉看看陳先生。
那一會我好象一下子改變了對舵老大起初的刻板印象;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聊的話題。
“老人家有幾個小孩子呀?”陳先生問。
“三個,剛剛那會你看到嗎?就是站在岸邊最前面向我招手的……”
“噢。”陳先生點點頭又象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的腦海里也浮現剛才那三個小娃的模樣;最小的站在最前面喊阿大的可能只有五六歲斜背着採茶簍,被太陽曬紅的臉蛋粗糙皴裂……她是最先跑到河邊邊向阿大招呼的。
“是兩個男孩一個小女孩嗎?”陳老師又問。
“欸是啊,這不剛放暑假就到後山采槐花了。”
船頭的晚風有點涼,船老大咳嗽一下,拉起脖梗后的草笠戴在頭上。他回頭又看向陳老師,問道:“聽先生口音象是廣東那邊的人?”
“欸那,老家是福建廈門,少年時遷居香崗。聽說這槐花拌面蒸着吃還可以治暈病?”
陳先生側過臉去象是漫不經心地邊看風景邊說話。給人的感覺象是不喜歡別人問他的個人生活。
“好象是有這麼個說法,具體怎麼治也沒試過……”船老大一邊點水一邊回答。
我們的小舟行駛在青山綠水中又穩又快,再過不多久就抵達雙耳峰了。
我倒背着雙手象個村長大人似的裝做欣賞沿途風景……
我想趁艄公大哥話嘮的這一會功夫插個話題打聽一下七小姨的事,但又覺得無從下口,不知道怎麼引出話頭。正猶豫着抓抓耳撓撓腮的……
看着腳下站立的青青翠竹用浸過黑油的麻花繩交叉捆綁的又結實又漂亮,我數了數正好二十一根。諾,靈感來了這不就有話題了嗎?剛想打開醞釀好的微笑表情問老大哥,為什麼是二十一根而不是二十三根啊。
忽地,感覺象天狗吞日慢忽忽又迅速一帶而過,天地間就那幾秒種的樣子一下子暗了下來。
原來是一陣陰影晃過。
我們三人都抬頭看向天邊,火紅的晚霞正吐着最後的香艷射穿高高密密錯落別緻的峰林溫情脈脈地融化我們的身體……
那是每個人最想挽留的美,我們知道約摸半個鐘頭後天就真正暗下來了。
“那鷹,那鷹又回來了……”一個細小慌張又奶聲奶氣的聲音從船尾陳老師的腳邊傳來。
這夢囈般的話語是從竹簍里還在酣睡的小屁孩勾三嘴裏喃喃發出的。
他的小嘴唇還在動。
陳老師彎腰擦去勾三嘴角流下的哈喇子,笑眯着眼說道:“這是夢見啥了。”
我和船老大也跟着笑,一時間整個小舟似乎充滿了祥和愉快的氣氛。
笑着笑着我臉上的肌肉忽然剎車凝固了。因為直覺因為我忽然有了一絲並不好笑的感覺。
“剛才那一陣黑是咋回事呢?”我凝眉疑慮地看向船老大。
“好象剛剛我們駛過仙女峰,那兒山峰林立聳峭入雲光線本身就不行。以前駛過這水嶺山腳也偶有此等境況。”
“噢。”我釋然一笑。
“嗯。”
陳老師坐在竹排的后椅上聽我們這一問一答也若有所思。
此刻,我回望仙女峰雲山霧繞水汽蒸騰,確有若隱若現忽明忽暗的灰濛濛色彩……
“船家,向你打聽個人……”
趁着和諧的氛圍,我湊上舟前。
“啊,誰啊?”艄公問我。
“水東的七小姨認識不?”
“七小姨?認得認得。你跟她是親戚?我都差點忘了,你也是商家寨人。”
我使勁點點頭,“嗯,她是我媽媽的堂妹。”
“唉,說起七小姨吶,也是命苦的人兒。”
“怎麼說?她現在怎樣?還住水東石村嗎?”我焦急地問。
那時候,我很小。住在水東石村七小姨家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的美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