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來自慈安宮的威懾
“正巧,我去看看母后。”
身後,他發話了,擲地有聲,不容任何人置喙。我彷彿望着天神,此刻的性命,多半是牽繫在皇帝宋天禮身上了。
他走在了我的身前,我默默跟着,低頭是他的步子,慢悠悠的,跟着一點都不費力。
“過些時日,等着下雨了,你再來浮淺亭里看芭蕉,如何?”
“浮淺亭?”我一面問,一面抬頭,望見宋天禮的高高的身形。
“聽說皇城裏還有一處浮浪亭,景色很好,你可去過?”
“當然,去過好多次,春夏秋冬,陰晴雨雪的模樣,都見過呢。”
“那是個什麼樣子?可給我說說?”
“春天的時候,浮浪亭被迎春花裹着,用迎春花枝圈一個花環,戴在頭上可好看了。夏天呢,浮浪亭子下的荷花就開了,荷香陣陣,沁人心脾。秋天呢,亭子那邊有一棵兩三人都抱不住的銀杏樹,葉子黃澄澄的,漫天飛舞。冬天嘛,當然還有梅花呀,雪裏看梅,雖有些凍人,但好在景色也動人嘛。”我說得興起,乾脆走上前與他並排站着,給他講述我時常去的浮浪亭。
“正巧沒有芭蕉,那你下回來宮裏也有的看了。”
“下回?”
我彷彿知曉了些什麼。若說下回,這皇上都說下回了,我這小命那就該保住了吧。只是,他為何對我這樣好?難不成是看上我了?
“你這香囊?”他突然把目光落在了我腰間的那隻香囊上。
“香囊?”我連忙往後一退,捂住香囊,說道:“是……熏着了嗎?”
“無妨,我只是覺得好聞,所以才問的。不知哪裏能有呢?”
“這個香囊叫《遺夢》,是裊裊香鋪新做的。”我有一說一,未曾多想。
“香鋪?是在哪兒呢?可還有和你這隻一模一樣的?”
“是在城南,好找的很。至於是否有無一樣的,我不是很清楚,待我出宮再替你問問?”
“可惜了,我還想此刻就能戴上了。”他作勢嘆了口氣。
“啊?此刻?”我付淺淺是個極清醒極明白的人,哪兒能讓皇上等着呢?我趕緊將香囊從腰間扯了下來,雙手捧着,捧過頭頂,誠意奉上。
“這是……?”他快速地從我手心裏拿走了香囊。
“皇上若是不嫌棄,就先戴我這隻吧。”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自己將這隻香囊立馬給戴上了。綉着茉莉花的香囊雖和他的金袍子有些違和,但他畢竟是皇帝,彷彿無論怎樣穿戴都是最好的。只是,他或許不知,這香囊本是一對兒,這另一隻卻在宋天祁手中,這兩兄弟,今後可別一同戴着見面。
慈安宮門口,我默默退在皇上身後,低着頭十分恭謹地跟着他走了進去。
“兒子來給母后請安。母后今日身體可好些了?”
“皇帝來了?今日宮人早早收集了御花園的花露,泡了茶,皇帝快坐下嘗嘗。”
我低着頭,看不清太后的模樣神態,但只聽這言語,便知太后此刻的心情還不錯。皇上坐下后,殿內便安靜下來,是我該行禮的時候了。
“民女付淺淺給太後娘娘請安,願娘娘福壽安康,永保歡愉。”
我低着頭,等待着太後娘娘發話。
“皇帝,今日春日遊園,你可見過鍾尚書的獨女?我覺着這孩子生得好,品性又端正,欲賜給天祁做正妃,你意下如何?”太後娘娘並未理睬我,我便只能繼續低頭跪着。
“我和皇后都已見過,天祁的確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對了,付淺淺方才也見過她,不如起身給朕和太後娘娘講講你的感受?”
謝天謝地謝當今聖上,若不是這句話,不知我還要跪多久。只是,我這慫人膽子吧,在太後娘娘的地盤上仍舊不該造次,只能抬起頭望向太后,等着太后發話。
“你起身說說吧,本宮倒是有些好奇了。”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一面揣摩措辭,一面侃侃而談:
“回皇上太后:鍾尚書的千金可是今年皇城的第一美人啊,眾人真真是有眼光,選出這麼一位內外皆修,集天地秀靈之氣的女子。身份貴重、聰慧端莊、才識過人,縱觀滿皇城也極難尋出這樣的年輕小姐,實在是小王爺的良配。”
我一番言語之後,太後娘娘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終於說了一句:“你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話,倒是皇上在一旁說道:“方才在御花園裏,你當著朕、皇后還有天祁的面,說法也大抵差不多,可還有些新的說法?”
“哦……你在天祁面前也贊了這段姻緣?”太后略略有些訝異,她應當是不信我,覺得我是虛假敷衍她的。
“回皇上太后,民女自知才質淺薄,幸得小王爺純良赤忱,時常照顧皇城中同民女一樣的百姓,眾人皆知他是直爽洒脫的人,不拘小節、不以權壓人。每每問他何時養成這樣令人尊重的秉性,他總說自己上有慈愛的長輩與仁德的兄長悉心教導,不敢辜負。可見,皇上和太后對王爺雖嚴,但他心中卻是感恩的。民女愚見:王爺雖現下不懂,待再年長些,定能理解皇上太后的一番苦心,定能明白這段姻緣的好處,也定能與王妃舉案齊眉。”
我說的情真意切,太后不似方才那般冷淡。
“你倒是個聰明孩子,本宮有一親侄兒,是鎮國將軍府的嫡子胡尚彬,如今正帶兵戍守北境。不如讓皇帝給你和尚彬賜婚?待年關他返回皇城時完婚?”
什麼?真是五雷轟頂!這皇宮果然是龍潭虎穴,我哪裏斗得過這些人精。太後娘娘這不就是想把我給嫁出去以除後顧之憂嗎?
“母后,你這可是亂點鴛鴦了……”皇上笑言道,“尚彬離皇城前,特地進宮面見,說他有一心儀的姑娘,待建功立業后請婚。”
“是嗎?那……”太後娘娘猶豫了,不知在想什麼其它的法子來處置我。
“付淺淺,你先退下吧,朕和太后還有話要說。”
天爺!終於等到這句話,還好我沒自暴自棄。我趕緊退下,太後宮中有驚無險。
後來,宋天祁將我原封不動地送出了宮。今日這一遭,我暈頭轉向,回了金府倒頭就睡,睡夢中久久不散進入慈安宮前皇帝宋天禮所說的那句:“淺丫頭,不用怕。”
夢裏,我想起了保育堂的那些日子。那時候,我才七歲,穿着粗布衣裳,日日望着保育堂門口,想出去,但保育堂的嬸嬸們卻死守着我。我實在想出門去泰安河旁看一看,那裏的河水到底有多急,阿娘究竟是如何狠下了心跳下去。
他們說我阿娘是為了我才跳的,只有我一個人呆在保育堂,才更容易尋個好人家收養了。但我卻知道,阿娘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我那個薄情寡義的爹。她或許還是不願意承認被丈夫拋棄辜負的事實,所以跳了河,也算是不痛苦了。不知是否是阿娘在天有靈保佑着,果真幾天後就有人又來堂子裏挑娃娃了。這一次,他們終於沒有避開我,雖然我獃獃地望着門口,全然沒了從前的生氣,但還好阿金牽起了我的手,領着我回了金府。從此後,我付淺淺有了新家,有了像親姐一樣的阿金,兩人自此相依為命。
夢醒了,枕頭也濕了。
我已經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為何今日會夢見從前幼時的那段日子,許是嚇怕了。
只記得見太后前,他在我身旁說了句:“淺丫頭,不用怕。”然後如他所言,在太后宮裏的一切,任何難回的話,都總有他滴水不漏地替我躲開。
算了算了,想那麼多做甚?難得起來這樣早,我換上一身素色衣衫,收拾齊整后便領着馬車出了門。
保育堂門口,小廝們幫我卸下了幾袋子米面糧食,抬了進去。堂子裏的嬸嬸們和小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跑了出來,拉着我噓寒問暖。
“付姐姐,你今日又漂亮了許多!”
“付姐姐,何時帶上新姐夫來給我們瞧瞧呀?”
“姐夫忙着唱戲呢!”小娃娃們一個勁地起鬨,越說越沒有分寸。
噓噓噓,我趕忙着拿出準備好的甜糕,堵住這群小娃娃們的嘴。這些話呀,雖聽得我十分歡喜,但面子上還是得顧及的,畢竟我家二爺只能遠觀呢。
“付姐姐,今日的甜糕真好吃,比上次那包桃花酥還要好吃呢!”
“那可不,這是我從宮裏給你們帶回來的。”
“宮裏?付姐姐快給我們講講,宮裏是什麼樣子!”
“去去去,都回去做功課去!纏得你們付姐姐連坐下喝口水的機會都沒有。”嬸嬸趕緊將這群小娃娃給嚇了回去,我也好容易歇了口氣。
和嬸嬸坐着,才一盞茶的功夫,這話頭又得引到嫁人尋夫家上去了。我是不敢多聊了,趕忙尋了由頭逃出來,一群人浩浩湯湯將我送到門口后,宋天祁忽然出現了。我知道,關於皇宮裏的事,他昨日沒從我嘴裏套出話,今日定然要再來的。
“嬸嬸們,那我先走了,下回再來看你們。”
我轉身告別,小娃娃們格外興奮,胡言亂語,追問我宋天祁是不是他們的新姐夫。
這個宋天祁,他倒是開心的很。連連點頭,比這群小娃娃還要胡說八道。我只得死拖硬拽地將他從這安樂窩裏給扯出去。
“原來我還好奇,你說你藉著這個桃花仙的名號,去布莊首飾鋪這些地方轉悠也就罷了,怎麼連糧店的生意也做?現在我是懂了,原來是因為保育堂。”宋天祁說道。
“白撿的糧食,當然要!這麼些白面白米,可夠堂子裏吃上好些日了!”
“你現在可清醒了?”
“嗯?”
“既然已經清醒了,那你先得回答我:昨日母后究竟跟你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