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與承諾
那股徐徐升起的白煙，是一個衣着襤褸的青年人獻給他逝去的戀人的禮物。他單膝跪在地上，身上還沾着從外面帶來的泥土氣息。
這是白日墓沒有的生機的氣息。
“啊……抱歉，我來晚了。”
這樣說著，他的臉上卻帶着笑容，就像平常的約會稍稍遲到了一般，就像他面前的那棵開滿花的樹真的是他的“戀人”一般。他捧出一個盒子，打開它，裏面是一枚戒指。
“你喜歡嗎？……這麼多年，我終於買下它了……你看這顆寶石，是你最喜歡的顏色。”
“最近那些老爺們又打算招待好多客人，每天都讓我們在院子裏佈置不同的花……那麼大的院子可要忙好久呢，我可好不容易才抽出這麼一下午的時間來陪你……”
那些煙霧也是他獻給她的禮物之一。是那家貴族的小姐過生日時剩下來的香料。這平時是貴族們才用得起的東西，灑在落葉上合著塵土點燃便可以讓整個庭院都瀰漫著淡淡的花朵清香。
祂深深吸了幾口空氣中被點燃的花香，祂直到死去、直到現在都沒有品嘗過戀愛的滋味，但祂感受得到這個年輕人對早已化為幽靈樹的戀人的真心，而那滿樹的花也是無法親口表達愛意的她訴說出的期待和盡一切努力綻放的回應。
這個名叫米格爾的貧窮園丁，在戀人奧歐拉離開五年後，終於花光全部積蓄買來了訂婚戒指——上面鑲嵌了一顆綠色的貓眼石，這是奧歐拉生前最喜歡的寶石。
米格爾從口袋裏找出一條奧歐拉生前戴在脖子上的細皮繩，把那枚戒指穿上去，輕輕掛在了樹杈上。儘管沒有風，樹枝卻像是在隨着微風搖曳，頃刻間他所在的樹下成了一片花瓣的海，飄落的花朵落在他頭上，這是她在撥弄他的頭髮。她不願意丟棄掉那些被她視若珍寶的記憶，只是停留在這片白色的墓地里等着米格爾的到來，即便為此放棄了重新回到世間的機會。
這是他們曾經的承諾，並不會因為誰的死去就違背的承諾。
“嗯……他們終於圓滿了，永遠在一起了。”
神明看了看身旁的普萊爾，她似乎在和自己說話？她怎麼看都是看不到自己的樣子，在從遲暮老人那裏發現端倪之後就已經默認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旅行了嗎？
儘管祂即便開口她也聽不見。
普萊亞不想去打擾那個幸福的園丁，她看了看周圍的草木，奧歐拉明顯不是個例，這裏無聲沉睡着的草木都有不想拋卻的記憶吧？就像那些星子一樣……
遲暮的老人走來，他和米格爾說了些什麼，米格爾便離開了。當普萊亞問他為什麼不多給他一些時間時，老人解釋道：
“亡者不能在正常流動的時間中存在，這片純白的墓地和冥界一樣沒有時間的流動，這裏的一切理論上都是靜止的。”
……但為了讓這裏與生者世界的邊界不被撕裂，作為守墓人的他必須要在這片時間停滯的土地上計算生者世界時間的流動，這樣生者世界的來客在進入白日墓后才能正常返回。同時考慮到白日墓中沒有時間流動，他必須在生者世界到達夜晚前告知白日墓內的生者好讓他們及時離開以免耽擱個人在生者世界中的事情。米格爾說自己只得到了一個下午的空閑……那麼他的假期在剛剛已經快要結束了。
奧歐拉還是很開心的樣子，她的花瓣蓋住了整塊樹蔭。即便是失去了生命……放棄獲得新的生命，甚至不惜接受冥神的“怒火”變成沒有完全意識的樹木也要留在這裏……這應該也算不上是錯誤選擇吧？
但其實，
悄悄於白日墓中延續的“承諾”並不只有幽靈們未了的情願，這些在冥神懲戒下化為草木薄霧的幽靈幾乎已經形成了獨特的“生態”，不願意拋棄生時記憶的它們、不願意遺忘曾經願望的它們，以各自早已凝固的殘破意識默默地交流着，努力感知着周圍的一切存在……他們認為，只要沒有喪失掉自己曾生存過的記憶，只要還有誰記得他們的存在，他們就不算是徹底死去了。這是渺小的人們在死後對威嚴的冥神的無聲反抗，他們彷彿在向祂宣告，“不是只有生者世界的人們才擁有生命力”。
即便是幽靈也是可以生長的。
奧歐拉的樹冠下纏繞着和她同樣純白的、有些羸弱的菟絲子。她和姐妹們相交的樹冠間有半透明的蝴蝶飛過，那蝴蝶落在一朵嬌嫩的花上，花瓣上凝出的露珠掉落在墓石旁不起眼的草葉中，隨後那滴露珠落入土壤，變為一小朵白霧融入空中。這裏的“眾生”用自己的方法在時間停滯之地演繹出了自己的“時間”，就好像……他們還活着一般。
樹旁的飛蟲拍打着小小的翅膀來到了普萊亞身旁。
這是曾經的那些星星嗎？它和自己的夥伴們似乎湊夠了一份可以回歸世間形成新生命的靈魂，但它們沒有急着奔赴冥界，而是在這裏等……等把自己帶離星光牢籠的人來到這裏。它圍着她飛了一圈，隨後跟着其它的飛蟲們飛向遠處，消失在空中。
遲暮老人目送它們離開，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普萊亞聽：
“他們再也沒有牽挂了。”
如果幽靈們留在人間的願望能夠實現、等待的承諾能夠被兌現，他們還會留在這裏嗎？
“……戀愛真沒意思啊。”單身的神明從某棵樹后溜出來，“剛才那女孩，還有其它跟她一樣的樹，只是在等着自己的戀人罷了。再過幾十年，等他們深愛的人也來到這片墓地，他們差不多就該答應冥神了。”
“兩個人一起回歸原來的世界，化為塵土沙礫，陷入無意識的漫長等待，等待孕育出新的生命……”
普萊亞低着頭，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哪裏的花草。
“說起來，愛本身就是為了孕育生命而存在的吧？”
成為神明后的祂第一次從人類口中聽到了自己以神明的思維都有些難以理解的言語：
“是……是這樣嗎？”
普萊亞擺出了祈禱的樣子，“好像還有點浪漫……”
她又把頭抬起來，看了看天空，還有那掌管着凝固的時間的老人。
“愛就是生命，愛就是生命……”
“這樣就連死亡也變得不再可怕了。”
“人類也是有辦法抗拒死亡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