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死地

祂沒能拯救食月者，也沒能拯救賣花人。

她也一樣。

他們誕生在了錯的時間和錯的地方，像是躲避開陽光生長的苔蘚。神明無法決定人們由內心深處認同的“正確”為何物，祂能做到的只有給與那些“苔蘚”一些安慰，然後繼續自己的旅途。

他們總不能停留在這裏。

他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並不遠，那是位於藍陸東側森林后的、狹長的白色土地——與藍陸不同，這裏只有永恆的白晝，溫和的陽光催生了白色的花草，是一片比較稀疏的白色森林，宛如仙境一般……但它是這片大陸上最大的墓地，白色的植物本身也是世界各處流逝的生命，以幽靈的形態在死地中“生長”。

普萊亞翻開筆記本，找到了曾經的冒險者經過這裏時記錄下的信息：

“白日墓，世間萬物的墳地，也算是大陸各處的生靈死後的歸宿。由於這裏只有白晝沒有黑夜，因而得到了現在的名稱，但雖然只有白晝，這裏的天空也永遠是霧蒙蒙的，看不清透。

“通俗來講，白日墓應當是冥界交匯於生者世界的入口，但生者無法從這裏找到進入冥界的方法。亡者在死後離開白日墓前仍能與前來祭掃的親人朋友會面，但如果有誰貪戀生時的情誼或因有未了的遺願不願離開白日墓便可能引起冥神的震怒，而冥神是一切亡魂的主人，所以亡靈們在這裏和家人們見一面后便匆匆趕往冥界，等待着被冥神轉化為世間無生機的塵土了。

“事實是，這裏依然堆積了數不清的幽靈……白日墓的一草一木，甚至那籠罩着天幕的薄霧，都是不願歸為塵土的幽靈。偶爾有通靈者來到這裏與駐足於白日墓的幽靈交談，它們大都是些無人照顧的孤魂野鬼罷了，只是陷在各自的悲傷與寂寞中，沒什麼危險性。

“但總之，無論從什麼方面看來，這片‘無情’的墓地都是世界給予死者們的最後的慈悲。”

她撥開了面前的樹叢，看到了亡者們於現世最後的容身之地，明明這裏的一切都與死亡直接掛鈎，卻並不令人覺得陰森。

在一叢白色的針葉樹中間立着一間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木屋，外牆被漆成白色，卻仍能看出木頭原本的顏色。屋內有一白髮蒼蒼的老人狐疑地看着從這裏走過的每一位祭悼者，緊接着他從屋子裏走出來，盯着怎麼看都不像是來看望逝去的親人朋友的普萊亞：

“小姐，這裏可不是什麼旅遊地，請問您來這裏幹什麼？”

普萊亞完全沒意料到會有人這麼問她，她支支吾吾的，也沒想出什麼像樣的回答。

老人只是盯着她：“……好，好。你進去吧，但沒有亡者會喜歡吵鬧。”

雖然覺得詫異，但這個老人看上去還算是慈祥。普萊亞問他是誰，那老人背過身去：

“年輕的小姐……你距離這片墳地還遠得很呢，不必在意我是誰。”

但他見普萊亞並沒有離去之一，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你如果一定要知道，就當我是這裏的守墓人便是。這片土地啊，雖然時常有人前來看望逝者，卻也好久沒有人住在這裏過了。”

死者之地……允許活着的人長久居住嗎？

老人忽然瞥見了跟隨着普萊亞前來的那縷神魂，沉思道：

“嚯，冒險者……不，該說你是新生的神明？百年前我有見過你。”

祂便和老人打了招呼。這老人來頭可不小，看起來只是個枯瘦的老者，

但作為守墓者的他卻已經以在世者的身份在這裏居住了近千年。有人說他是神使，卻從未見過他為任何神明服務，總之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而如今祂不再以人類冒險者的身份來到這裏，或者說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還算活着。

“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還守在這裏。”

老人回憶着百年前的往事，那是衝動的冒險者以為他是厲鬼幻化的幻影，差些就一劍劈過去。老人卻不緊不慢地閃開，用平淡的語氣告訴冒險者，若是沒有自己這樣的生者“鎮壓”在這裏，白日墓就會失去能使死者短暫停駐的關鍵——

那關鍵到底是什麼，老人沒有回答。

“哈哈哈……一百多年於這個世界而言也不過是一瞬而已，這你應當知道的。”

一路上都抱有懷疑的普萊亞回頭去看這身後空曠的天空，她或許已經知道有什麼神明一路都在跟隨她，儘管她感受不到，卻還是堅信自己安然無恙走到這裏是承蒙神明的庇護。她向不可見的神明致以謝意，便深入白色的森林中去了。

祂接受了幼稚的感謝。人類還是愚笨的，明明無法感知神明的存在，也不知曉神明的慵懶和高傲，卻依舊無論做到了什麼都感謝神明……為什麼？

幾個破舊的石碑歪斜着被放置在純白的草地上，有的上面刻了些認不清的文字，還有用來紀念逝去勇者和虔誠信徒的石柱和石塔，有的已經倒下了，有半透明的白色爬蟲在墓石和草地的間隙中蠕動，還有天空的霧中若有若無的飛鳥，飛到一邊就消失了……從這一帶墓石的狀態便看得出，這都是些許久沒有人前來祭掃過的舊墓了，也不知道墓主是誰……或許還在這白日墓中也說不定。

普萊亞看着眼前的一切，這是她從未想像過的溫柔，與先前經過的星幕海不同，這裏的寧靜和安逸絕不來自什麼偽善的裝點，但她仍惦念着星幕海里那些被奪去最後一絲希望前將記憶託付給她的人們……他們寄托在記憶中的微弱靈魂，-也來到這真正慈悲的安息之地了嗎？還有那些因爆發的情緒拋棄了自己生命的食月者，他們也來到這裏了嗎？

那他們是不是已經重新回到世間、作為新的生命重生了？

明明是值得欣慰的事情，她卻覺得悲傷。神明想回答些什麼，卻依舊開不了口，守墓的老人看出了她的憂思，拄着白木杖也走到那些老舊的墓石前：

“年輕的小姐，這裏是所有生命回歸大地的必經之路，你不用擔心。”

她看着老人，

“那，如果有誰在死後被困在某一片天空中，化為星星再也不能離開呢？”

“你看到樹叢邊的蟲豸了嗎？”老人望向一棵粗壯的樹，“蟲子是這裏最微小的‘生命’，若干只蟲子才有一份靈魂……死去的人們，即便只剩下殘缺的靈魂，這裏也仍舊有他們的位置。”老人的目光移回到那些石碑，“你在這裏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那樹枝間，數不清的小蟲如光點般飛舞着，等待着拼湊出完整的靈魂飛往冥界、重歸世間。

“年輕的小姐，去遠方看看吧，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生命。”

“……謝謝您。”

普萊亞抬起頭，看到了稍遠一些的地方泛起了煙霧，是有人在焚燒什麼。神明跟在她身後，經過老人面前時，祂回頭望了一眼。

遲暮老人，他一直關照着這裏已經失去生命的生命——

時間總是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