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 靜水 靜水流深
沈瑛將邸報翻得嘩嘩響,不出意外地,把紙翻破了。
從他病假開始到今天,邸報上的信息密集了許多,想來皆是那一場架打出來的。
養傷期間他內心焦慮,今天終於可以上朝了,焦慮卻沒有得到緩解。他是少卿,早就不是每天必得上朝的了,昨天晚上祝纓卻派人去通知了他:算着您明天要回來了,現在駱大人還在病假,所以你明天得上朝。
沈瑛樂意上這個朝,為此,他一大早點着燈攬鏡自照,發現臉上還有一點點淡青色的印子,特意拿妻子的鉛粉往臉上塗了一層以掩青痕。為的就是不耽誤事兒,可以在皇帝面前露個臉。哪知皇帝現在脾氣極差,喜怒無常且根本看不到他。皇帝現在就記着鴻臚寺有祝纓,祝纓在回事的時候倒是提到他銷假了。皇帝沒有特別地理會他,只哼了一聲,他猜了半天也沒猜出是什麼意思。
炎熱的天氣、緊張的氣氛弄得人汗流浹背,臉上的粉也被汗給沖了。
散了朝,被兩個人對着他的臉笑,才知道弄巧成拙了。他隨身又不曾攜帶鉛粉,回來匆匆洗臉,青痕就掩不住了。諸事不順,他的煩躁又多了幾分。
看完了邸報,他打算找祝纓談談接下來大半個月鴻臚寺的事要怎麼辦,順便聊一聊鴻臚寺的人事變動。
祝纓聽說他過來了,放下手中的筆,走到門口迎他。祝纓半個早上見證了他臉上鉛粉的次變化,卻是看破不說破,如常將他請進屋裏坐。
一大早已經問候過一遍傷了,祝纓就不先開口,聽沈瑛詢問:“老王調走了,新任的趙蘇還沒來,鴻臚寺的事還是要做的,如今怎麼安排好?”
祝纓道:“照例就是了。先叫老阮兼着,老祁也能幫個忙,等新人來了就叫他接手。咱們現在事兒又不多。”
沈瑛道:“老王升得好快。”
祝纓道:“舊家子弟,靜水流深。”王丞調去禮部,阮丞是兵部,倆都是做郎中,從五品,比現在跨了一個大台階。
沈瑛有些悵然:“舊家子弟。”
祝纓聽出他語中之意,也不點破。她覺得沈瑛這樣的人很沒意思,初見時樣子光鮮、架子十足,看起來一切盡在掌握,說話也顯得頗有深意,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實則是個畏難避險、優柔寡斷的人,真要他幹事,他總有辦法干不好。一天一天的,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
現在沈瑛過來可不全是與她“商議”,更談不上要“請教”,應該是“質詢”,卻又要顯出些名家氣度來。
怪沒意思的。
祝纓道:“是啊,黜的、降的,別看位子多,掐尖兒的必得落到有數的那些人頭上。其他人,湊數而已。對了,咱們這兒也有些缺,趁這個時候一塊兒辦了吧。第一批已經下來了,事兒太小,沒上邸報。如今還有空缺,你既回來了可不能躲懶,第二批的事兒你看着辦唄,我正好可以閑一閑了。”
沈瑛道:“是嗎?”
“嗯。之前事情急,只好先填上幾個人,免教他們隨意安排了,”祝纓將剛才寫的紙往前推了推,“這是現在有的名冊,你看要怎麼補吧。”
沈瑛沒想到祝纓還能給他留下發揮的餘地,不由有些驚奇。祝纓卻是心中明鏡一般,當然不能一手遮天啦!萬一出了事,大家一起扛。
打發了沈瑛,祝纓又召來柯典客。柯典客這次沒有得到晉陞,對王、阮之羨慕以及趙蘇之隱隱的敵意都混雜在一種“祝大人召我去,是不是我的好事也要來了”的期望中,心思翻騰到了祝纓面前。說話也急促了幾分。
祝纓道:“你在典客署也有些年頭了,只不過鴻臚寺比不得吏部那樣的地方,耽誤了大家上進。但是呢,只要有機會,駱大人與我們也會儘力給大家安排。我查了一下你的品級,今年先給你把品級提一提,品級夠了以後再慢慢看實職。”
柯典客的心被撫平了許多,忙說:“謝大人栽培。”
“也要記得謝駱大人和沈大人。”
柯典客心道:他們倆?還是算了吧!一個菩薩,一個泥菩薩。
口是心非地說:“位大人都是不能忘的,大人管着我們典客署,好壞都看在您的眼裏,更要謝大人。”
祝纓道:“到年末我會給你報上去,駱大人那裏如無意外也會批的。這幾個月你要萬事上心,明白?”
“是。”
祝纓又叫:“小黃。”
小黃麻溜跑了過來,祝纓指了指小黃,柯典客心領神會:“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把小黃安排得妥妥的。”
小黃機靈地上前給柯典客行禮,祝纓道:“行了,你們去吧。”
柯典客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低聲問道:“要不要,把丁貴或者小柳從四夷館裏給大人調一個過來?”
小黃是在祝纓身邊伺候的,他一升走,祝纓這裏就只剩一個喬了。喬還不是祝纓帶過來的人,柯典客故有此一問。
祝纓道:“不用。”她已與丁貴、小柳、牛金談過了,這人各有職司,暫時都不會動。
柯典客不再多言,帶着小黃走了。喬敏捷地上前伺候,小黃一走,就剩他了,怎麼也……對吧?
祝纓當天落衙後繼續向駱晟彙報,駱晟還是那句:“你看着辦就好。”
祝纓道:“第二批的名單還是沈公來擬的好。”
駱晟道:“哦。也好。”
至於沈瑛有沒有找駱晟彙報,祝纓就不管了,她還有別的事要做。
祝纓沒有馬上從離開永平公主府,而是與府里的史胤又聊了一會兒。
史胤對祝纓好奇極了,也願意她多聊。史胤最佩服的還是祝纓能忍得住,一個如此能幹的人,有機會的時候能不“擅權”,每天都往駱晟這兒彙報。
他先說:“殿下與駙馬常說起大人,讚不絕口。”
“本份而已,許多事不請示過了還真是不懂。”
史胤心道:駙馬?請示?他懂什麼?你要不懂,他就更不懂的。隨口敷衍一句:“是嗎?”
祝纓道:“對呀,譬如大人才提了一個人做鴻臚寺丞,我只看着他姓陽,也不很懂他的來歷。您知道嗎?”
果然,史胤道:“陽家的?哦!是他!他是走了的御史大人的侄孫……”
這個祝纓看着姓氏也猜到了,問了駱晟,駱晟也這麼說的。當年的御史大夫,姓陽。但是對新來的陽丞的具體情況,駱晟就說不分明了,只說:“很好的一個年輕人。”
史胤知道得就比較多,說得很委婉:“是個與咱們駙馬一個脾性的人。”
祝纓瞭然,知道要怎麼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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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日,祝纓換了身衣服,往老馬的茶鋪里逛去。
老馬笑着迎出來,他這小小的茶鋪里還有個“雅座”,沒有完全的隔斷,只拿帘子間一間。將祝纓請過去坐了,又喊妹妹出來斟茶。
祝纓問道:“生意還行?”
“是,還過得去。”
祝纓喝了半杯茶,問他:“街面上呢?”
老馬輕輕搖了搖頭:“鄭大人肅了一回街面,可是呀……”
“坐下慢慢說。”
老馬的妹妹往外看了看,點點頭:“你們說,我看着。”
老馬坐到祝纓對面,輕聲道:“效用是有的,比不管強,可據我看,壓不住的。有人給這些無賴在背後撐腰。鄭大人么,小人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比王相公當年差着些。要是王相公做京兆,那能鎮得住。鄭大人的心與王相公不太一樣。殿下們,都,呃,咱們私下也說,這些無賴也有仗着殿下的勢的。不過,最凶的那幾個被鄭大人拿了打殺了,是真的好!”
祝纓笑了,誰說市井小民傻的?誰說江湖草莽眼瞎的?魯王在街上橫衝直撞這麼久,老馬要是還只有一句“鄭大人也是青天”,那就奇了怪了。
祝纓往他妹妹那兒指了指,問道:“鄉下呢?”
老馬道:“我們也去打聽了,跟她家一樣的人也有,可誰敢說殿下的不是呢?”
“人都在哪裏?”
“也有接着給殿下種地的,也有進城來做工的。”
“名字、住址你都要記下。”
“大人?”
祝纓道:“萬一有機會拿回來呢?得能找得到原主。”
老馬的妹妹走了過來:“大人,您是好人,可那是皇子。我們現在緩過一口氣兒來了,做工苦些,也還能活下去,不敢再拖累大人。大人心善,能不能——”
“什麼?”
老馬的妹妹又上前了一點,壓低了聲音說:“妾當年有個朋友,也是大人高抬貴手放掉的奴婢,那一年抄家,她先放了出來,在外面等着我。後來我們各嫁了人,前陣子才知道,她、她又被魯王府買了去,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了。”
“嗯?她多大了?”強搶民女入府這種事並不算罕見,如果是魯王乾的,正常。可她上回在京城抄家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老馬妹妹的朋友?得有四十歲了吧?魯王這是什麼癖好?
“她養下個女兒,今年也有十四歲了,母女倆做得一手好綉活,被王府里看上了,派人給了她男人錢把她們買走了。她男人帶着孩子在外面,兩個男孩兒,一個八歲、一個四歲,孩子太可憐了。”
老馬道:“她男人賣的,別人能怎地?別添亂。”
祝纓道:“我記下了。街面上的事,你們繼續留意。”
兄妹二人答應了下來。
胡師姐聽得面有不忿之色,祝纓卻一臉平靜,還能繼續逛個街。她今天穿着一身青衫,只帶了兩個人跟隨,在街上東遊西逛。她來得不巧,鄭熹已經肅過一回街面了,風氣好了不少,沒讓她遇着過份的事。
晃了一圈,祝纓又回到了老宅,趙蘇快要回來了,得給他安排個住處。老宅是比較合適的,張、范二人現在住在這裏,祝纓打算讓他們遷出。新地方已經準備好了——以鴻臚寺的名義準備好的一處宿舍。
籍貫不是京城的鴻臚寺官員都可以申請,房租極低,算鴻臚寺給大家的補貼。也是按照品級給他們分配房間數目,比較適合獨身在外的小官。
二人剛從外面回來,搖着扇子的手在看到祝纓的那一剎那就停了下來,急上前行禮。
祝纓道:“不弄那些虛的了。兩件事。”
兩人馬上請祝纓入內坐下,奉茶,祝纓說了安排:“第一,鴻臚寺準備了一處宅子,你們搬去住。第二,將來還有人再搬進去時,你們留意一下,那裏只許鴻臚寺的人居住。”
張、范二人會意,他們倆是要領一個“坐探”的任務,為祝纓之耳目,聽一聽住宿舍者的心聲,摸一摸他們的底。
安排完畢,祝纓便回府,安心等着趙蘇進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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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晟銷假還在趙蘇進京之前。祝纓前一天去了公主府,將一個月來的事務、接下來的計劃給駱晟從頭到尾捋了一遍,把重點劃出來,讓他第二天早朝有話可說。
他一來,祝纓很自然地就不去上朝了。沈瑛起初還在往裏走,忽然發現祝纓拐到一邊去了。他叫了一聲:“子璋。”
祝纓站住了,對他說:“一起?”
沈瑛道:“什麼?”
祝纓道:“駱大人已經回來了,咱們還去什麼?回去辦公了。”
阮丞已經很着急了,他的新告身已經下來了,趙蘇還在路上,說還有小半個月才能到。阮丞的新職是在兵部,兵部給阮大將軍面子,說可以緩兩天。但是既然告身已經下來了,祝纓也就不多扣留他,讓他將手上的事務整理一下,都交上來。
現在是祝纓和沈瑛兩個人兼顧一下二丞的事務。
沈瑛猶豫地望了一眼大殿,嘆了口氣,與祝纓一道回鴻臚寺了。
祝纓也不在意沈瑛問東問西,問什麼都白搭。阮丞雖然走了,等趙蘇回來一接手,沈瑛依舊是不能親自接管一切。另一位陽丞,如果傳聞無誤的話,活脫脫是小一號的駱晟,鴻臚寺的庶務,還得是趙蘇來辦。
那是很好很好的。
駱晟感覺也不錯,朝會非常順利。皇帝也滿意,頻頻點頭。朝臣中有人在心裏刻薄:在祝纓手裏當上司,只要老實,是真的舒服。
祝纓又在鴻臚寺里舒服混了一天,晚上回家,卻見門房居然坐着幾個人在等着了!
近了一看,王、阮都在,張、范、黃也等在那裏,她的門上居然有人排隊了!
祝纓急忙上前,對王、阮道:“你們怎麼不進去呢?”
兩人都笑道:“等大人。”
“進來說。”
王、阮二人是來送請柬兼“領訓”的,二人雖帶着些名門傲氣,做官卻是合格。升職了,請舊同僚吃一餐,再接受新同僚的接風宴。再發現祝纓做官有一套,來取取經,投效不至於,但對老上司這份香火情是認了的。
祝纓道:“好,我必去了的。”
二人又說:“大人但有吩咐,只管使人來一張名帖。”
祝纓道:“你們到了先把新衙門的事務理順,咱們再說其他。”
二人都笑了:“是。”
黃、張、范也是來領訓的,小黃是與老黃同來,父子倆也備了一份厚禮。人都知道趙蘇已經在來的路上了,他們都知道這是何許人,也是提前來請示如何配合。
祝纓道:“你們姑且照舊,要沉得住氣。有事自然會安排你們。”
將這人又打發走了。
祝府上下都覺得這變化有那麼一絲絲的玄妙。
更玄妙的是第二天晚上,府里居然又來了人,來人的身份還不一般——藍德。
藍德挨了一頓好打,又跪了好一陣兒,傷得比駱晟更重。一個小宦官是絕不如駙馬嬌貴的,他早些日子已經回去當差了,只是不敢再在皇帝面前蹦躂了。
他乾爹藍興卻是片刻也不離御前,索性不回家了。藍德白挨一頓打,甚至不大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挨打。想請示乾爹,藍興又在皇帝面前。好容易覷到了一個空,向藍興訴一聲委屈。
藍興倒轉拂塵,連着抽了他幾下:“蠢死你得了!”
藍德忙伏低做小地請教,藍興道:“陛下打你也不冤!那個小祝大人,他與你又沒仇,當然不是笑話你。那是提點你呢!你在陛下面前耍什麼心眼兒?”
“我沒……”
“屁!你就差告訴陛下你心向著東宮了。”
“這……您不是說,派我過去是為了……”
藍興告訴過藍德,不管東宮的本意是什麼,東宮開了口要人,對藍興是一件好事。藍興派他過去是在未來的天子那裏留點情份,“以後”父子倆能不被清算,藍興即便出宮也走得體面一點。
藍興道:“你得過了今天才能有明天不是?你去,備一份厚禮,到小祝大人府上,對他說聲謝謝,謝人家提點。他人精兒一個,陛下從來沒挑剔着他,你去學着點兒。”
藍德與祝纓也沒什麼仇,他還真備了一份禮物過來了。
祝纓與他在堂上坐了,兩人客氣一番,藍德先沉不住氣地開口:“祝大人,我沒讀過什麼書,有些稀里糊塗的,遇到事兒還請您指教。”
祝纓道:“這是哪裏話?宮裏的事兒,我也不懂。”
藍德道:“不是,陛下這些日子罰了多少人?就您好好的。咱們都看在眼裏呢。”他猛拍一頓馬屁,卻沒有問祝纓那天為什麼那樣講。
他心裏明鏡似的,他當時心裏確實想的就是太子!向藍興訴委屈也有八分是裝的,祝纓就是說中了他的心中,他有點怕祝纓,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辦,所以向藍興討主意。藍興讓他請教,他很自然就想通了:對啊!打不過就跪嘛!沒人家厲害就聽嘛!識時務者為俊傑,不丟人!
他現在想請教的是:“祝大人,咱們相識十幾年了,老交情了。我從來不曾壞過大人的事,這一次還請大人幫我。我現在該怎麼做呢?”
祝纓低頭想了一下,道:“你在東宮,不能把自己當成欽差。”
藍德張了張口:“我、我、我沒有……”
祝纓道:“殿下面前,有多少打小就伺候在身邊的人?人家親近。你要站得太高,就不親近了。陛下面前,你要想得太多,也就不親近了。”
內侍,不親近,就沒有以後了。
藍德驚得站了起來。
祝纓笑笑:“趕緊回去,誠懇貼心一點。”
她捏着禮單,道:“拿回去吧,心意我領了,你不容易,我知道。多些財物傍身,你安心。心裏頭安靜了,才能把事做好。你我之間不用這麼客氣。”
“哎,我可真是……”
祝纓微笑着擺擺手,藍德又把禮物帶回去了。
一旁項樂眼角直抽:這閹貨送禮還帶拿回去的?我可真是開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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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沒收藍德的禮物,她也不覺得吃虧,她不指望從藍德身上刮油水,雖然藍德很肥。
七月末,趙蘇來到了祝府。
他到祝府的時候,祝纓、祁泰都在皇城裏,祝煉上學去了,蘇喆、祝青君與林風接待了他。
蘇喆乍一眼沒認出他來,多看了兩眼才跑過來:“舅!”
這一舅叫得真情實感,不帶一點“笨蛋”的內涵。
趙蘇也怔了一下才笑道:“長高了!”
蘇喆給祝青君介紹:“這是我舅!也是阿翁的義子!那是我舅母!”
祝青君給兩人行禮,說:“大人念叨好幾天了,咱們進去說吧。”
幾人還沒走多遠,門上忽然來了個腰纏白布的人,進門先哭兩聲,趙蘇差點沒忍住要打他——沒仇,誰跑別人家門上哭喪來?
來人哭了兩聲之後,才遞了張帖子:“我是溫校尉家差來的。”
溫岳的母親,去世了。
趙蘇心道:那他要丁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