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獸鬼
豪豬臉的哀嚎聲在山谷間回蕩,一聲更比一聲凄厲,如林間的幽靈橫衝直撞,越過奇峻山石,穿過皚皚白霧,化作凌厲的妖風,將陰冷的殘雪融進每個人的骨髓里,讓寒意重新爬上脊背,凍得人牙齒打顫,天南星一時分不清這源頭是寒冷還是恐懼。
豪豬臉被馱在隊伍末尾的馬背上,腳踝斷了而已,卻不斷嚎叫着想要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似乎在強調他此行的犧牲價值千金,巫氏對於他的忠誠該如何補償,而其他人並不理睬,即便是發生如此怪事這些人也面無表情,將思緒隱藏在各自的黑袍中,面對這樣一支隊伍,天南星本應是熟悉而信任的,但其中混雜的巫氏僕從一路行來表現出的冷靜、默契、紀律完全不輸自己培養的部下,讓天南星對神秘的巫氏心生一絲畏懼,而此刻這半支隊伍的頭領正和自己並肩騎行,思索着他所不知的神秘,一語不發。
按理說疫病只會讓人發熱虛弱至死,鬼怪之說更是只會作用於精神上使人產生癲狂,疫鬼之名便是從二者結合而來,而像這樣能直接製造創傷的疫鬼似乎還不存在,更像是某種野獸行為,可那迅捷的行動和馬肚子上巨大的傷口,決不會是普通的野獸,莫非夷人之地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巨獸?自古深山老林多精怪,但巫垚卻似乎有不同的判斷,究竟他看出了什麼?
巫垚極力保持着沉默與鎮定,這是巫師的修行。
其他人也能如此鎮靜是因為他們無從知曉這世界的另一面,永遠不需要接觸的黑暗,疑惑與恐懼必須由他獨自吞咽,再將未知咀嚼出答案,吐露給眾人另一種可以理解的真實。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激動,那是比以往所知更深層次的黑暗面,猶如一座看不清輪廓的宏偉高峰驟然出現在眼前,滿目無邊無際的黑暗蠢動,等待着他去攀越、挖掘、刨析、玩味,而這一切將由自己獨享,因為他知道這裏只有自己才能看見,憑藉多年修行練就的巫師觀靈之眼,才能捕捉到在馬腹傷口中殘留的一絲黑氣——那是疫鬼特有的氣息,雖然大部分已經變成濃墨般的液體沾染在傷口切面,讓人誤以為是某種污漬,但那絲逃逸而出的鬼氣印證了他的想法,那絕對是疫鬼,而且能將鬼氣隱藏的如此搞明,甚至修鍊成墨態,定然已經超越一般的“獸鬼”,至少有“天獸”級別,若真是如此,恐怕那豪豬臉所言不虛,此行並非想像中那麼簡單,巫垚開始有些明白為何大伯指定要他親往,想來是有些秘事大伯已查出端由,需要他最後親自查證,或者銷毀。
“天獸鬼啊……麻煩了。”巫垚的輕聲一句感嘆,卻傳入一旁的天南星耳中,對方正一臉疑惑側目以待。
“監衛長不知也不稀奇,這是巫師才能修習的秘學,是一種區分疫鬼類型的方法。”巫垚調整了一下坐姿,娓娓道來。
“疫鬼之毒具有極強感染性,巫者一般將疫鬼感染不同事物而形成的變異體,分為蟲鬼、獸鬼、屍鬼、血鬼四大類,而每一類由根據能力強弱分為人、地、天、神四種等級,這其中有各自對應的特徵表現,我就不多贅述了。而能將鬼氣凝結,形成濃稠的墨狀,就是天等級的疫鬼才能做到,威脅不容小覷。”
“竟有如此說法……可我聽說染上疫鬼的人只會病發身亡,何以會產生如斯變異怪物?”
“疫鬼最初本為某種疫病毒素,染疫后全身長滿黑斑和膿包,病狀恐怖且傳染性強,因此容易被不明就裏的人以為是惡靈作祟,將許多病患和無辜相關之人統統作為驅除邪祟的對象,童祭、肉祭、煙祭等各種獻祭不計其數,以為這樣就能得天垂憐,神佑避禍,呵,豈不知無知之人最為陰毒,大義之輩最為殘忍,於此善真不存的顛亂世間,怎能不生怨氣惡靈,煉化成鬼?所謂禍世之毒,噬血之鬼,皆人心至暗所化……”
“精闢!多少厭巫之人只知巫師擅長吹噓奇詭術法、渲染神鬼晦暗,若得聞少昊君這樣的醒世箴言,定然會對巫師另眼相看了。不過祭祀祈福乃巫師天職,獻祭驅邪更是其拿手好戲,而少昊君言下之意是疫鬼之禍源於世人自己?亦或是人心之毒更勝疫鬼?不知是何人心耶?”
巫垚聽出天南星言語中的譏諷與輕蔑,卻只是哈哈一笑,“監衛長不必對我等巫者語帶譏諷,巫師所行祭禮與俗世無知之人亂行謬祭豈可相提並論?更不論多少卑鄙之人為一己私慾而殘害無辜,恃巫凌弱,辱我巫者之名,引世間滔天怨恨於巫,厭巫棄巫之說層出不窮,眾人雖知‘天下大巫盡在殷都’,可殷都以外、中洲鄰邦的廣袤疆域,那些巫師力量無法觸及的荒蠻角落,有多少陰暗腌臢之事為人所察,又有多少超凡不解之物在暗中伺伏,一切亂象皆由心生,卻皆歸咎於巫,是以巫為骯髒邪惡之最,奉眾生純凈善正之祭,這才是巫師所行之路,當為之事。”
巫師所行之路,當為之事……多麼冠冕堂皇的說辭啊,一時間天南星想到自己的軍旅生涯,他所行之路,當為之事又是如何呢?那些血與肉交錯飛濺的戰場,生與死模糊的無數瞬間,他恐怕很難說服自己的過去完全正確,但他看着年輕的巫垚,那自信放光的眼神,微笑上揚的嘴角,總覺得這位年少睿智的少昊君——不出意外也將是巫氏未來的掌權人——並非和自己同路并行,而是遠隔天地的兩人,一個在侍神而居的光明,一個在血水污泥里掙扎的陰暗,他們接受不同的神意,信奉各自的生存之路,永遠不會有交點。
“那麼少昊君以為,此怪物是否和我等此行任務有關?若有關,該如何應對?”
巫垚又是一笑,“監衛長不必擔心,一切盡在巫氏掌握之中,天獸鬼雖強,但巫師尤有應對之法,小弟雖不才,冠以少昊頭銜虛名,但也不至於應對失措,定能保全眾人,放心吧。再說監衛長那記巽卦順風順水,不會有事的。”
他表面上一套謙遜安慰之辭,既不正面回答問題,又顯得天南星畏縮膽怯,天南星也懶得爭辯,一聲呵斥打馬上前幾步偵查前方地形,細細長長的山谷此時變得開闊起來,隊伍處在一片不大的圓形盆地中,四周山勢險峻高聳,日漸西斜林泉幽暗,樹影婆娑鳥語寂靜,前方不遠處兩片巨石犄角拱立,一條小路從中穿出,那應該就是谷口了。天南星不想再生枝節,催促隊伍加快速度,一手緊握劍柄,眼睛卻始終掃視着四周密林深處,時刻準備與那暗影怪物來一場決殺,總不能讓巫師給看扁了。
可惜直到隊伍整齊地走出山谷時,也不見那黑色怪物出現,天南星目送哀嚎的豪豬臉出谷后,跟在隊伍最末,當馬鼻沒入谷口巨石的陰影時,天南星仍不服輸地回望谷地最後一眼,視線卻又再度遇上那隻禿鷹,得意地在高空盤旋,發出尖銳悠長的嘶鳴。
他記得自己分明打中了的,難道是另一隻?天南星來不及細想,馬兒已帶領他穿過巨石縫隙,遮蔽了天光,將剛才的一切思緒留在了谷地。
禿鷹繼續鳴叫幾聲后便沒了聲音,翅膀忽然隨風消散成煙霧狀,身形也隨之扭曲拉長化作一團灰煙,在山谷崖壁間盤繞幾圈後轉而如絲帶般飛升至一側崖頂的巨石之後,在那巨石陰影中站着一人,正張開雙臂,仰頭將灰煙吸入體內,身體一陣劇烈顫抖。
“嘶——哈——”
轉瞬煙霧已完全進入那人體內,猛然間精神抖擻,挺直身姿,及腰的蓬亂長發間露出一張五彩鳥形皮面具,中間一隻骨雕尖喙向前突出,兩側碩大的漩渦狀鳥眼和周圍彩繪紋理巧妙融合,頭頂和兩側還鑲有黑白灰三色粗長的羽毛,而在裸露的手臂和胸膛等部位,寫滿了細小的紅色咒文符號,下身則是數層繁複堆疊的藍灰色長裙拖地,顯出瘦長的身材。
“鬼師大人,可有看清對方人馬?”說話的是一名皮膚黝黑,身披獸皮,頭戴翎羽的精壯男子,和他類似裝扮的其餘六人從四周隱蔽處悄然靠近,獸皮下隱藏的寬大皮質刀鞘若隱若現,其餘人的刀鞘形狀大小也不盡相同。
“你們來遲了。”鬼師的面具下發出病人般嘶啞的聲音。
“一接到鬼師大人的密信我們就立刻出發了,但是這裏不好找,山陡路險,馬不好走,又要避人耳目,費了不少功夫。”
“要記住,這裏不是西戎,靠的不是馬和刀。”鬼師轉身取下面具,顯露一張灰白削瘦的臉,深陷的顴骨在他臉上留下刻印般的陰影,薄唇高鼻,禿眉下一對精明的巨眼卡在漆黑的眼窩中,不斷機敏地變換視線。
“巫旬沒來,是巫氏一個年輕小子,哼,如今的巫氏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到時他交給我,其他人不必在意,找准機會下手。”
“只有這麼點人,消息是否可靠?”大寬刀再度開口,“殷人狡詐,若是巫氏故布疑陣,引我們入局……我不信憑一個面甲師就能做出鸞神面甲!”
“那不是普通的面甲師,是楔人宗的弟子——靈雕五子之一,是世上僅存的知曉鸞神面甲製造之法的人了,而且剛才我也確信,這裏就是他藏身之所。”
“為何?”一個擁有細長刀鞘的矮個子急着問道。
“剛才那怪物……呵呵,非一般的疫鬼野獸,而是吸收了木靈生命之力生長而成,那木靈之力就是靈雕五子五種自然靈力之一,經他們長年累月的修鍊融入體內,因此五人體質各不相同,造出的面甲屬性也就不同。雖然不知它是如何化身至此,但已然成長不凡,我的鷹靈幾次都難以靠近觀察。說起來中洲的巫師太差勁了,豈不見它殺戮卻不進食,怎麼會是天獸鬼呢?”
“會不會只是那面甲師曾經停留在此,又或者這怪物是從別處遊盪而來?”這次說話的是一名聲音靈動的持兩柄短刀的女人。
“不會的,五靈之力需要源源不斷的供給,除非有天地精粹木靈子坐鎮山中,那一定就是擁有木靈之力的人在此飼養這隻怪物!而木靈子飄忽不定,因此我更相信是後者。”
鬼師說出這句話后連自己都為之一驚,飼養怪物?真是瘋狂!那是本鬼師才應該做的事啊!他越想越亢奮,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真切了解這裏的一切了,說不定,那是不亞於鸞神面甲的另一個奇迹!
“總之這次我們一定要搶得先機,讓他們知道,鬼戎不只有馬和刀,巫術也是最強!”鬼師的眼中放出攝人的光芒。
“是!”
眾人齊聲呼應,禿鷹嘶鳴再度回蕩天地。
這聲音飄過山谷,穿過密林,在天邊遊盪一陣又落入溪水鑽入石縫,化作蟲鳴鳥啼的一絲春意,傳入它的耳朵里。
它立刻機警地抬頭四顧,發覺沒有異樣后又繼續蹲着低頭舔手,它有些着急,血弄得滿手都是,怎麼舔也舔不完。
可是很快一陣踩過雜草枯枝的窸窣聲由遠及近,熟悉的雜亂聲響從身後的洞口傳來,雖然那裏有兩簇低矮灌木遮擋,卻還是擋不住女孩的喘吁氣息。
“黑子!出來啦!我看見你了!”
它不肯出去,因為手上的血還沒舔完。
“真是的,非得我進來打你屁股!”女孩大大咧咧地闖過灌木,一眼便瞅見縮在陰暗中一身漆黑的它。
“臭死了,都叫你有空去洗洗啦!我給你帶了好吃的,過兩天春祭開始我就沒空出來了……”女孩邊說邊從隨身的竹簍中拿出一碟碟鮮果、糕點、米粥,還有小半隻熟雞,它扭頭看着女孩靈動烏黑的雙眸,白皙的臉龐、脖子……它舔了舔嘴,趕忙把視線移開,繼續偷偷舔手。
“哎像你這樣自由自在真好,我阿公看我看得可緊了,說什麼族裏的事我都得參與,煩死了,那些殺雞宰羊的活有族長在不就好了,幹嘛要我去,一點特權也沒有,說到底孫女就是不如孫子,以後我也當不了族長,他們就覺得女人天生就是幹活的……”
女孩搖着兩根小辮子嘰里呱啦的說個不停,黑子盯着她的嘴快速地一張一合,閃爍着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跟自己尖銳參差的長牙完全不同,它不太懂女孩說什麼,但它喜歡這麼瞧着她,覺得很有意思。
女孩擺好食物,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啃着一個熟透的蘋果,兩腮塞的滿滿當當,嘴卻依舊不停,它突然覺得她很像一隻氣鼓鼓的山豬,就差兩顆獠牙了。
“……總說女孩要少說話多幹活,我憑什麼少說話?說話也不影響我幹活啊!人長了嘴不就是用來說話的,難道只知道吃嗎?山神也沒不讓人說話啊!不說話怎麼祭山神?平時不多練練念祭文的時候磕磕巴巴像話嗎?手要多動才巧嘴要多說才俏,不說話的人嘴會長死的!得拿刀挑開,然後一嘴的疤跟皺巴巴的阿嬤一樣哈哈哈……不讓我說我偏說,還要多說幾遍……”
氣鼓鼓的女孩又啃下一大口蘋果,汁水飛濺,黑子以前也很喜歡吃這些水果的,但最近變得不喜歡了,只對新鮮血液感興趣,那種狂熱的興奮與滿足令它着迷,但是女孩似乎不喜歡。
女孩說話突然停了下來,睜大眼睛盯着它的手,“黑子!伸手!”
它嚇了一跳,畏畏縮縮地扭動身體。
女孩叉着腰一步步走近,抬手一指:“手!”
它只有小心翼翼地伸出黑色手掌,通體黑色看不出是皮肉還是毛皮,手指細長尖銳,女孩總把它當作猴子,以前還會模仿猴子動作引它發笑,但此刻它笑不出來,因為手上還殘留着沒舔乾淨的血跡,它知道自己又做錯事了。
“你又去幹壞事了!”女孩生氣地指責,“我不是說了不可以嗎!”
黑子戰戰兢兢豎起一根指頭,又舔了舔舌頭,女孩卻吼道:“舔一下也不行!”
女孩蹲下,視線與黑子齊平,“黑子,你知道你是怎麼來的嗎?”
黑子眨了眨眼。
“我阿公說以前我阿父說過,生命是平等的,上天給每個生命活的機會,但是要怎麼活,就看自己想成為什麼,是想成鬼怪、成畜生、還是成人,黑子,你究竟是什麼?”女孩把一碗米粥端到黑子面前,黑子眨眨眼。
“喝下它,我們就還是好朋友!”
黑子看着女孩燦爛到無法抗拒的臉,接過了碗,又眨了眨眼,最後小心地喝下一口。
女孩很滿意,“好黑子,春祭過後我就要正式行醫了,成為像我阿父那樣的藥師,等我再來的時候,一定要弄明白你的病症,助你成人!”
女孩起身收拾好竹簍走向洞口,黑子捧着碗,突然張嘴發出幾聲嘶啞的干吼,最後拼勁從齒間蹦出兩個字:“……靈、芝……”
女孩愣住,轉身笑道:“是‘靈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