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色森林
當雨勢漸小,直至微弱的陽光照亮灰藍的雲層時,遠處山脈已成為一道深邃的剪影,勾勒出天邊一抹金粉點綴的崎嶇邊緣,厚重的烏雲卻似乎仍不願離去,任由身上的光彩由青轉黃,最後落入夜幕前的粉紫。
木陀子挨着猴兒坐在廊前低矮的台階上,濕漉漉的兩人佯裝欣賞着落日,不肯將身上的泥水帶進屋內,這座小院不算寬敞卻已經是寨中最為富庶的一戶,三間吊腳大屋都有厚重寬大的茅草屋頂,竹編的低矮院牆在密林中圍出一片青草地,藤曼和各色山花點綴院中角落,而最顯眼的莫過於一株種在院當中的桑樹,桑葉寬大茂密,將屋前光線遮蔽了一大半,一掌寬的樹榦上繫着許多紅色布條,一直延伸到和屋脊等高的樹枝上,紅布綠葉在雨後清風中纏繞交錯,不停折射着金色陽光在師徒二人臉上滾動。
這樣的桑樹每家都有,這是百花部的習俗,他們在山神之外更加註重花神、樹神的信仰,會對它們許下長壽平安、多子福貴等心愿,除了各家一株外,寨中一定還有棵最大的樹神作為社祭之用。但除此之外,這寨中隨處可見神情悲戚而恐懼的木人像,栩栩如生,面部光潔不似雕刻而成。看着這些木人像,木陀子想到了老人的枯木手臂,當下便明白這寨中似有詛咒,寂靜得令人窒息,不見其他活物,而只要抬頭遠眺,便能看見漫山環繞的血紅林葉,環視着小寨短暫的寂靜,猶如被血色風暴包圍的中心,被死亡裹挾。
他們來的路上見到了這大片怪異的樹林,枝葉茂密姿態扭曲,而更為奇特的是那些鮮紅如血的葉片,濃密屏蔽了天空,將大部分雨水都遮擋在外,只留下層層疊疊的樹冠下深邃的陰影,映襯一片濃郁殷紅的景象,就連滴落的雨水似乎也帶有某種腥氣,令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腐敗氣味。
老人告訴他,這是一片名為“血色森林”的詛咒之地。
“師父,這是什麼味道啊?”猴兒捂着鼻子問。
“是屍臭!”銅頭盔走在前面皺眉尋覓着什麼,突然駐足抽劍,猛然插入腳下土地,隨即翻起土塊,端在劍刃上湊到鼻前聞了聞,“到處都是屍臭……還有血腥氣,但是不見屍骨。”
木陀子仍在凝神思索着眼前鮮紅的世界是如何而來,從剛才出發只不過半日路程,這裏就呈現截然不同的地貌,仔細查看四周,不光樹木,就連土壤、植被、甚至其間飛舞活躍的蝴蝶和甲蟲都不似平常樣貌,都被這片血色暈染成暗紅、幽藍、粉紫等顏色,但都極為茂盛鮮嫩。木陀子一步步踩在軟綿的紫紅色草地上,似乎感覺到紅色汁液從腳邊滲出,仔細一看又不見任何異常。比起血腥屍臭,木陀子似乎能感受到更多氣味,那是一種難以言明的、似曾相識的氣息,蘊含著令人血氣翻湧的力量,越是深入這種感覺越強烈,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向他召喚,那究竟是什麼?他似乎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物,猛然間,他的斷臂開始疼痛起來。
突如其來的劇痛令木陀子跪倒在地,猴兒連忙過來攙扶:“師父你怎麼了?”
“沒事……也許是走累了,歇息一會兒就好了。”
“老師傅還撐得住嗎?過了這片林子就到了,來,我扶着你。”老人說著過來伸手攙扶。
木陀子再度看到他枯木般的胳臂,突然問道:“老哥,你的手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可是在這片林子變得異樣之後?”
“這……老師傅是如何得知?”
木陀子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轉頭對銅頭盔說:“這位壯士,請將他的手臂砍斷!”
“什麼?”老人一驚,銅頭盔便已經笑着走近,揮舞幾下利劍后扛在肩上,“嘿嘿怎麼了?老頭打架我可不幫!打壞了僱主我可收不到錢啊嘿嘿……”
“你信我!快砍!”
老人害怕劇烈掙扎,眼神中一種逃避畏縮在閃動,銅頭盔敏銳察覺到老人的異樣,笑容定格,一個眨眼的瞬間寒光一閃,伴隨一聲酥脆折斷,劍尖已然沒入草地,老人嚇得跌坐在地,只留一隻斷手在木陀子手中。
男孩倒吸一口冷氣,眼前令他驚愕的不是銅頭盔電光火石的斷手之舉,而是老人被砍斷的胳臂斷裂處,並無血液噴涌而出,而是幾股枝條快速生長出來相互扭曲纏繞,分叉延伸,轉眼便形成一隻新的枯木胳臂,只不過比剛才那隻更綠一些。
“果然如此。”木陀子看着手裏的斷手喃喃自語。
老人雖然被木陀子和銅頭盔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但隨即並無驚愕之色,似乎很快接受了新長出來的手臂。
銅頭盔也已經明白,一腳踩在老人胸口,利劍指向老人喉嚨,“你究竟是何妖孽!竟敢欺瞞我等至此!有何目的,說!”
老人一陣哀怨求饒,木陀子走上前按住銅頭盔的劍格,“他是無辜的,應該說,他也是受害人,這裏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這片血色森林。”
銅頭盔不解,木陀子已經將老人扶起,又仔細檢查了老人的手臂,這才開口道:“老哥的身體應是被木靈之力入侵,全身木化。據我觀察,此林中草木怪異茂盛,形態異樣,四周生命之力充盈,應是此地蘊藏強大的木靈之力,此靈力乃天道五行之一,是天地精粹,能將傷病快速治癒,但若靈力過甚,五行失衡,身體便會承受不住,逐步被木靈之力同化,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老人顫顫悠悠地瞪大雙眼,“老師傅是如何知曉?老師傅,救救我們吧!”說著老人便要跪下,木陀子連忙扶起,他此時還不想解釋自己為何能感知到木靈之力,斷臂仍在隱隱作痛,似乎能感覺到失去的手臂又再度回來,在無形中生長,延伸到這林中的每個角落,輕撫那些草葉枝幹、花瓣露水,感知那些隱藏其中的低回細語,那熟悉的充實感再度回淌進他乾涸的體內,這就是木靈之力,曾經屬於他、和他連為一體的另一半靈魂血液,隨着他失去的斷臂流逝得所剩無幾,那斷臂……卻在另一個地方成長為令他惶恐的模樣。
銅頭盔半信半疑地又砍斷一條樹木的枝幹,果然如木陀子所說重新生長發芽,枝條生長纏繞,甚至比之前更為壯碩。
銅頭盔暗自稱奇,木陀子已經扶着老人邁開腳步,“我們還是趕緊出去為好,木靈的同化之力極為快速,耽擱久了身體會有異樣。”
“噢對對對,我可不想變成木頭人!”說著銅頭盔已收起利劍小跑上前,眼睛卻仍不時好奇地四處觀望。
木陀子走兩步發現男孩沒有跟上,轉頭喊:“猴兒!”
男孩的背影正呆站在原地出神,仰頭張開雙臂,任憑絢麗妖艷的蝴蝶和點點螢火綠光在身邊縈繞飛舞,紅葉間點滴細雨落入照在身前的一縷光束,成為一層細膩泛光的薄紗,令他全身透着微亮。男孩轉過臉,那張精心雕琢的面具此刻正戴在臉上,面具的沉靜微笑代替了男孩的表情與話語,但不同的是,那張面具此刻被細小藤曼與鮮綠苔蘚佔據,形成精美妖異的妝點,原本淺栗色的木紋此刻覆蓋了一層濃郁的深翠漆殼,枝條在面具上方形成一座繁複編製的頭冠,長角高聳,宛如林間精靈,在面具瞳孔下閃耀着粼粼水波目光晶瑩。
“猴兒?小心木靈入體!快過來!”木陀子趕緊跑去。
男孩卻發出一陣輕盈笑聲,“阿父沒事的,你看!”
男孩輕舞雙臂,周身蝴蝶綠光驟然飛散,形成一個五光十色的綵球包裹着男孩緩緩轉動,男孩捻出二指向上輕輕轉動,便有粗壯觸手般枝條從腳下破土而出,蜿蜒扭動向上生長,男孩手勢再一變換,在胸前靠攏如含苞的花蕾,周圍枝條隨之呈螺旋狀向上包裹,好似一個巨大的花苞,隨即男孩手值張開,猶如綻放的花朵,那些粗大糾結的枝條也即刻散開向四周轟然倒下,按各自編織的形狀錯落三層,擺出一團弧度優美規則的花瓣造型,而正中心舞動的彩蝶和熒熒綠光構成了這巨花的花蕊。
眾人被眼前景象驚呆,木陀子最先醒悟,大步衝進花蕊一把扯掉男孩的面具,男孩驚愕,瞬間面具上的枝條和四周的巨木、蝴蝶都一併消散,男孩看着面具又變回原本樣貌,有些惱火地看着木陀子。
“你幹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木陀子心裏的恐懼說出來卻變成了責備。
“是它們想跟我玩的!”男孩嘴巴倔強地撅着。
“它們?誰?”
“就是……欸?算了它們走了。”男孩奪過面具,自顧自地走開,留下一臉驚愕的木陀子。
不可能的,除了自己以外不可能還有人能直接感知到木靈……它們……是木靈子?面對如此強大的木靈之力,聯想到此地可能有木靈子寄居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木靈子怎會和這孩子相通?沒有常年的靈力修鍊,一般人不可能與五行之力感應,更別說直接通靈了,巨大的疑問在木陀子心裏揮之不去,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恐懼,就如同剛剛看到他頭戴面具操控木靈之力的模樣,內心為之一震,那分明是巫師……不,比巫師更強大的某種力量源泉,那根本不是他自以為完美的傑作,而是他不曾想去了解的一個詞——暗之子!
木陀子看着天邊的昏黃光影,眉頭緊鎖,他的疑問同行的那二人也有,但他們知道此時問不出結果,但毫無疑問銅頭盔已經動了殺心,好幾次手指開合安撫着他躁動的劍柄,也許他該給出一個解釋,可是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就像一個夢,一個久遠以前的夢,直到今天才突然發現夢還在延續。
老人躬身從屋內小心翼翼地端出兩碗冒着熱氣的湯藥,“老師傅,你們喝點熱湯吧,小心着涼。”
“多謝老哥了。”木陀子接過碗,褐色的湯底沉着些許殘渣,上面飄着幾片不知名的草葉。
木陀子將一碗遞給男孩,他乖巧地接過碗,不急不慢地喝了起來,光着的腳板悠閑地晃蕩。木陀子也嘗了一口,甚是苦澀,但好歹有熱量注入身體,冰冷的四肢也開始漸漸舒展開。
老人有些畏懼地看了看男孩,最後選擇坐在木陀子這邊,“老師傅真對不住,山野寒舍,沒有什麼吃食果腹,如若不嫌棄,今晚就在這裏住下,我去煮些薺菜粥來。”
“老哥不必客氣了。山夷依山而居,食物也大多自山中取材,少有耕地,可此地山林被木靈侵染,山果作物若吃下肚恐怕會加劇木靈之力同化……恐怕寨中那些木人像就是……”老人默默點頭,眼中充滿無奈。
“哎……原本我們百花部就有祭樹神祈願的習俗,得神樹福蔭,山中物產豐饒,飛禽走獸瓜果野菜倒也不少,我部族人也是安居樂業。但是突然一天雨夜,天雷擊中神樹,將樹心劈開一道口子,隨後就開始不斷有人上吐下瀉,發熱氣虛,吃什麼草藥都治不好,眾人這才發現是服食山中瓜果野菜中毒所致,眾人恐慌,不知毒源來自何處,山中作物皆不敢食。於是有人提議請巫師來看看,是否有邪祟作亂……”
“巫師?山夷之地還有巫師嗎?”
“要說也是有的,當然,與中洲巫師不可比擬,只是鄉野間懂一些祭禮的小巫罷了……”
木陀子明白了,老人所說的“小巫”其實就是鄉野遊巫,大多是只懂皮毛的坑蒙拐騙之徒。
“那巫人一開始倒還有些本事,在山中查看一番便說,‘此乃疫病之毒巡風而來,又化雨落入泥土,那毒源便在土中,此地土壤所種之物皆有毒性,食之則必得疫病惡疾而死。要治毒病,必先清毒源,五行中木克土,而原本神樹早天雷擊毀導致木靈削弱,五行失衡,因此要引木靈之力鎮壓毒源’,那巫人隨後便開壇做法,也不知他是用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祭禮,牲用了不少,終於還是把木靈請來了,毒源也鎮住了,那些病人也得木靈之力而獲救,原本以為萬事大吉,可誰知噩夢才剛開始……”老人說到這裏開始掩面抽泣起來。
“若我猜得不錯,那巫人是用血祭之法請來的木靈,是不是?”木陀子一臉正色問道。
“血祭……這我老漢就不懂了,總之那祭壇之上是流了很多血……從那以後,族人有什麼小傷小病都去找巫人請靈,木靈之力果然奇特,不論什麼傷病都全數治癒,而那巫人也在寨中長住下來,無人敢忤逆他的命令,可不久之後,族人的身體就開始變得像木頭一樣,而附近山林也開始變得怪異……不到三個月時間,寨中族人竟無一倖免,都變成了木人像!”
木陀子一陣驚詫,肚裏翻江倒海,木靈子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幸虧老漢我時常行走在其他部族間置換山貨,在寨中時間不長,這才變異得慢些,可我的兒子兒媳,我的族人們……”老人再度哭泣,木托子輕拍肩頭安慰。
“木靈同化之力在血色森林最盛,想來是族人們發現身體異樣后不得其法,仍不斷前去向木靈祈願,加劇了身體的異變。只是不知為何這寨中不受木靈之力影響?”
“那巫人雖專橫卻也不敢驚動神樹,只將祭壇設在寨外樹林,因此血氣凝聚在外圍,不敢靠近神樹,也許這是樹神庇佑,白日裏尚得安寧,但是一旦入夜之後,血色森林的冤魂便會飄蕩進來!”
“冤魂?”
“是被木靈帶去侍奉的亡魂。那些木人像,是活的!”
木陀子心神一怔,隨即覺得哪裏不對。而此刻夕陽逐漸收斂起餘輝,厚重的雲層變得灰藍幽暗,看來今晚不會有月光。
“大家都是冤死的……都被那巫人騙了!老漢我時日無多,但我拼盡最後一口氣也要替族人們報仇!”老人握緊了拳頭,乾枯的樹枝劈啪作響。
木陀子回頭看了看屋中床榻上酣睡的銅頭盔,自從血色樹林出來便一語不發,進屋倒頭就睡。木陀子向老人問道:“那人形似粗鄙卻心思機敏,對世事也有諸多不俗見解,獨對巫師仇恨頗深,老哥是緣何結識此人?若此地巫人手段毒辣,能利用木靈子作亂,尋常劍客不是對手。”
“原本我已不抱希望,只求殺此巫人報仇,下山遍尋能人異士,不想湊巧就遇上他,他名叫堅革,據說是專殺巫師的好手,要價也不高,不像是騙子,其餘我也不知了。”
此時男孩的湯已喝完,木陀子起身道:“老哥若信我,此事交給我,或許有辦法。”
“真的?老師傅你……”老人悄悄看了一眼旁邊的男孩,似乎明白了什麼,“好好好,只是不知老師傅打算如何做?”
“先去神樹一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