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巫之人
春雨綿綿,東方濱海之地更添刺骨濕冷之氣。
這場雨連着下了三天,殘雪早已化為泥濘,將污濁覆蓋天地,在這不辨清明的朦朧煙雨中,春草浸潤風雨,老樹飽嘗蕭瑟,木陀子擠在狹小的水屋內,聽着雨水敲打着屋頂和干欄,混入屋腳橫跨的紛亂江面。
孤風剪雨亂春影,驚濤橫江騁海遲。
木陀子沒心情欣賞春雨入江,他和擠在這間昏暗小屋裏的人一樣,只想儘早擺脫這場雨,乾淨清爽地上路,否則再耗下去,不僅乾糧不夠,恐怕也會誤了春祭。
不同於其他人的死氣沉沉,屋內僅有的兩名孩童此時正在人群中靈巧穿梭,歡聲笑語充斥着沉悶的小屋,讓人暫時忘卻陰鬱與焦躁。
“春鑼叫,
細女兒鬧,
狗兒點頭尾巴翹;
神仙到,
天光照,
含着糖兒拜老廟;
小木人,
拍手笑,
阿父彎腰我摘桃;
騎白馬呀面戴甲,
千家銀呀萬把刀;
東西橋,
南北眺,
年年同祈歲歲搖……”
年齡稍大的男孩一邊帶着身旁的小男孩唱着童謠,一邊在狹窄的人群縫隙中靈巧地踩着步伐,轉身騰挪,並配合不斷變換的手勢在空中畫出軌跡,舞步輕盈並自成章法。身後的小男孩顯然不懂,只會傻傻的跟着跳躍嬉笑。
“哎喲!”其中一個較小的男孩不慎被旁邊一人絆倒,那人嗤笑一聲,漫不經心說道:“小鬼頭別亂跑,小心摔斷腿!”
小男孩抬頭見那人滿臉橫紋,咧開笑意的大嘴露出滿口歪斜黃牙,細小的眼睛卻是冷漠凶光,而最怪異的是整張大臉被塞進一個渾圓的銅皮頭盔里,在幽暗中透出綠光,不禁畏縮退後,躲入母親懷抱。另一名年紀稍大的孩童年約十歲,倒也不退,只盯着男人不知所措。
“小子,你跳的這是巫師的禹步吧?誰教你的?”
“我、我師父教我的,按八卦陣位排布……我不知道它叫什麼魚步……”
“猴兒,來。”木陀子輕聲呼喚,男孩這才光着腳踱回,戚戚然坐在木陀子身旁,仍不時回望剛才那名偶識的玩伴,兩人隔空做着鬼臉,卻又不小心瞥到一旁凶神惡煞的銅頭盔男人,正冷眼盯着自己。
木陀子也回看了一眼那人,見對方將身體重新埋進陰影中,便從隨身包袱里掏出一個麵餅遞給男孩,男孩這才轉過臉來掰下一小塊,木陀子看男孩吃了幾口后把剩餘的餅放回包袱,撿起幾粒掉在腿上的殘渣吃了,又拿出水袋等候,專註地看着男孩吞咽。
“師父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男孩看着窗外的雨水問道。
“快了,再走一邑就回去。”木陀子瞧瞧窗外毫無止盡的雨,盤算着這些日子的收益,眼下正是年關,萬家團圓和睦美滿的當口卻是他出門攬活的時機,畢竟只有這個時候人們才會振作精神修修補補,並新制一批祭祀用具以供來年使用,山夷之地山高路險交通不便,別說懂得製作祭器的巫師或面甲師,就連好一點的木匠也是少數部族才有,大部分偏遠村落都要靠他這樣的行走匠人定期維護,包括商販和藥師等等亦是如此,可以說夷人的“封山令”只對他們這類人例外。饒是如此,木陀子依然感覺到今年夷人的日子更加艱難,連走了幾個村落都只是一些修補桌椅門板的小活計,那些修整廟堂和製作祭器的大活幾乎都拿不出錢,即便木陀子一再壓低價錢,夷人也興趣缺缺,大家只想活着,其他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可是,不敬神怎麼活?木陀子不明白。
雖然收入不多,好歹夠他師徒倆勉強生活,可將來怎麼辦,木陀子時常惆悵,他有種感覺,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了。
男孩吃完了餅,百無聊賴,從腰間拿出一塊淺色木板,用亮銀刻刀在上面細細雕刻。那是一張五官精美的人臉面具,並非任何一位神明,但男孩卻格外用心刻畫打磨,彷彿照鏡梳妝,將自己心中的美好投射在面具上,又將面具成為自己另一個完美身份的證明,那一刻,雨水拍打着窗棱,江水波光映進低矮屋檐,將那一刻凝固的時光劃成碎片,承載着潮濕腥氣停格在少年臉龐,他目光專註睫毛輕顫,空氣中的塵光在面具細紋和白皙手臂的絨毛上舞動,婉然一幅被光影凝結成的柔美畫卷。
木陀子痴痴地看着這幅畫,看着畫中人從襁褓中一點點長大,變得像陽光一樣明媚,像土地一般堅實,但最終會像他親手刻畫的那張臉、那張黑暗中誕生的傑作,飽含着他未盡的心愿,茁壯成長,有時候他會覺得,這份勇氣與恆心本身就已經超越了作品本身,神讓他失敗、痛苦、瘋狂、頹靡,又讓他重新做出未來的選擇,讓他僅存的不甘延續下去,成為一份世間獨有的完美,如果他創造了完美,那他必然也是神,而那之前的失敗、痛苦、瘋狂、頹靡就都是為這一切所需要的。仙兒……木陀子又想起了這個名字,好似遙遠聖鐘的迴響,在心中激蕩,提醒他終焉的倒數。他終究還是忘記了很多事,回憶不再可信,痛苦和疑惑也變得猶豫起來,他只有牢牢注視着眼前的男孩,這份完美是他最後的依靠。
男孩停下來端詳了一陣面具,轉頭問他:“師父你看我雕的怎麼樣?是不是更好些了?”
“啊,是好些了。”木陀子這才收回思緒,想起把水袋遞給男孩。
男孩並未理會水袋,心思只在自己的面具上,正如木陀子凝視他的神情。他的確進步飛快,雖說從小耳濡目染,但一開始木陀子並未打算將這門技藝教給他,畢竟不是什麼人都能幹面甲師的,無奈自己少了只手臂,不能再輕易做活了,於是只教他一些木匠手藝,跟着自己走南闖北餬口而已,未曾想這孩子對面具格外熱衷,早兩年便開始動手獨自刻面,木陀子只在一旁偶爾提點,竟也做得有模有樣,不假時日,說不定會成為遠超自己的面甲師。不如這次回去后就教他面甲技藝吧,木陀子思量着。
這時旁邊一位滿面風霜面如皮革的精瘦老漢看見男孩手中雕刻的玩意,好奇地湊過來打量師徒二人一番,“老師傅……您是,面甲師?”
木陀子猶豫片刻,男孩卻搶先說道:“面甲師?師父,面甲師是什麼?”
木陀子仍沉默不語,只輕輕搖頭。當今天下畏巫懼武,面甲師也不是能隨意出現在鄉野荒村的身份,這時候沒必要在這裏招來麻煩。
可老漢只盯着男孩手裏的面具,輕聲讚歎:“雕得真好。咱這大山裡要有這手藝的面甲師,那些巫師說不定就不會都跑去中洲了……咱這許多人也就都有救了……”老漢說著說著,淚水順着臉上的溝壑匯聚成回憶的溪流,在心中悄然流淌,“我的乖孫兒……也就有救了……”
“老哥的孫兒……”
“疫鬼肆虐,荼毒蒼生,我夷人多少天倫夢碎,我的孫兒……哎,若活至今日,也有老師傅徒兒一般年紀了。”
木陀子想要安慰幾句,卻只覺一切言語皆是蒼白無力,這時後方傳來一陣沙啞慘淡的笑聲,間或混雜着污穢的咳嗽,其後緊隨的話語更像是拋出的粗礪劣石,在濕冷的空氣中震蕩沉浮。
“面甲師又如何?巫師又如何?都是自欺欺人的愚人把戲而已!”
眾人側目,尋見那張滿是橫條皺紋的粗獷大臉在黑暗中桀笑,歪斜的黃板牙充滿無盡嘲諷。木陀子瞧不出對方打扮的出處——一襲破爛灰袍裹身,將盤腿而坐的他整個籠罩,頭頂一個滿布斑駁與劍痕的銅盔,僅僅扣住頭皮與雙耳臉頰,橙黃的本色與變質的銅綠交雜,卻仍不失光澤,而比起這些,木陀子更在意的是從他腰間伸出的粗長劍柄,從柄頭的同心圓餅造型看出那是中洲士卒的戰劍。
木陀子觸電般驚愕,再仔細觀察四周,確認怪異打扮的只此一人,這才稍稍安心。一個逃兵?不出意外的話那件袍子下隱藏的是一身同樣破舊的鎧甲吧?他不確定對方是一個逃兵還是哨兵,但不論對方目的如何,木陀子也不想跟此人扯上關係,尤其是那雙帶着笑意卻毫無暖意的眼睛,此刻正如盯着獵物般鎖定自己。
木陀子已經等不及要扯着男孩沖入雨中逃命去了。
然而那人搶先一步起身攔在木陀子面前,寒光一閃已然長劍在手,“只有我手中的劍才能斬開虛假窺見真相!”銅盔頭左臂一揚,破爛灰袍下頓時展露駭人事物——那是一大堆從肩頭垂下的粉紅色肉塊,用細線和魚鉤串成一線,懸在左腋下直至胯部,每個肉塊呈三角狀,長約三寸左右,有些已經乾癟發灰,散發著惡臭。
木陀子在旁人小聲的驚呼中才愕然發覺,那是人的舌頭。
“嘿嘿,每殺一個巫師,我就割下一片舌頭……這些可都是妖言惑眾的惡源!”銅盔頭橫劍一指,劍尖緩緩掠過木陀子和身邊兩人目光,“你們數數我這柄劍殺過多少巫人,染過多少巫血?面甲師一丘之貉也是同樣下場!”
眾人噤聲,死寂中只留雨點滲透屋頂縫隙滴落地板的聲音,男孩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其他人似乎都沒了氣息,宛如一尊尊面容各異的雕像,用着同樣空洞的目光凝望着劍刃寒光。
木陀子被眼前的寒芒釘在地上,喉嚨里發不出一點聲音。
“剛才這小子讓我聞到一點巫師的臭味……”銅盔頭劍尖停在男孩額前,恐懼的汗珠也停在這一刻,木陀子袖中刻刀悄無聲息地滑出,緊握在手,全身預備着下一瞬間的動作。
“不過嘛……少條胳臂的木匠倒是挺有意思!哈哈!”銅盔頭突然仰頭大笑,收起利劍的瞬間帶動木陀子的左肩披風,輕飄飄空蕩蕩。在他看來一個斷臂殘廢怎麼也沒法做巫師或面甲師。
“小子!還會雕什麼?”銅盔頭沒來由的一句問話嚇得男孩一時愣神,但隨即就鎮定下來,盯着頭盔下的小眼睛說道:“什麼都會。就算我不會,我師傅也會。”
銅頭盔哈哈大笑:“小娃娃口氣不小。愚人把戲精進何用?匠人營國,帝王營術,皆私慾彰名,謂之匠心帝心,卻不知天道自然,萬法有序矣!”
這一通笑中帶厲的獨白,似在向天一吐心中鬱結,不禁令木陀子深思且訝異,外表如此粗鄙之人竟有這樣的見識,一時不免想起師傅曾經也有類似感慨:匠心亦私心也。
身旁的男孩眨眨眼,卻仰頭反問道:“劍利在沙場,靈顯於廟堂,但你的劍不夠利,我手中的刀卻精巧鋒銳,何故?守其位,持本心而已。”說罷繼續低頭雕刻,空氣重歸沉寂。
銅頭盔被眼前孩童一番話語震懾穿透,話中似有點破自己逃離沙場茫然游弋的窘境,又將自己剛才那番宣洩歸結於純粹的本心,本心亦是自然,是天道,何錯之有?自己有沒有做到守其位,持本心呢?驀然發覺他想要的答案又遠離自己,似乎不曾靠近。於是他只有悵然走到老人身旁坐下,低頭思索。
木陀子的驚愕不亞於銅頭盔,他不記得自己有教過男孩這樣的道理,也不認為男孩會有這樣的學識,但不知什麼時候起,男孩已經超乎他想像地成長起來了。
四人就這樣對着窗外的雨,各自沉默。終於老人率先拱手開口:“老師傅技藝精湛,令弟子又學識超群,老朽傾佩不已。敢問老師傅能否為老朽雕一尊木像?”
“這……”木陀子看着窗外的雨猶豫起來。
“是……我孫兒的木像,人雖不在,木像聊以慰籍……”說著老人的眼裏泛出淚花。
“好吧……”木陀子終究沒有找到拒絕的理由。
“謝謝你老師傅!”老人忍住悲傷,滿心慈愛地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似乎眼前坐着的是自己的孫兒,將思念透過秀髮,隔着時空傳遞過去。而木陀子這才發現,老人手臂的皮膚比臉更為乾枯凹陷,且顏色深棕帶綠,越靠近手掌越呈現龜裂扭曲之貌,猶如乾枯樹枝脆弱纖細,幾近剝落,原本應該凸顯的血管也被深色裂紋和纏繞的綠色藤蔓取代,靠近袖內深處還能隱約看見發出的嫩芽。若不是老人的的手在男孩頭上輕撫,木陀子幾乎要認不出這是一隻人類的手臂,而是一根枯木。
是疫病?是咒術?木陀子不太清楚,但總覺得有一種熟悉之感。
“走了!上路!”銅頭盔突然起身,轉身穿過人群看了看門外綿綿不絕的細雨,回頭喊道:“這雨是停不了了,不等了!”
“好吧。”老人這時緩緩起身,木陀子這才發現此二人是同路。老人轉頭對木陀子露出微笑:“老師傅,麻煩你跟我們一起上路吧!”
木陀子無奈,只能收拾好隨身物品,輕喚一聲“猴兒”,催促男孩跟上,老人笑問男孩:“你叫猴兒啊?”
男孩答道:“我今天叫猴兒,昨天叫石頭,明天不知道了。”老人訝異,看了看木陀子,對方並不作答。
猴兒將面具和刀具仔細收進貼身包袱,經過剛才那個躲在母親懷抱里的小男孩時,停下腳步問:“你叫什麼名字?”
“伶……伶鹿。”
“真好……名字真好……”猴兒不知道這是哪兩個字,只覺得念着比猴兒好聽,他輕聲念着幾遍對方的名字,“好,記住了,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下次還一起玩吧!”小男孩點了點頭,看着這位新結識的玩伴擺手闖入雨幕中,才想起來他沒留下自己的名字,而下次一起玩的約定又是在何時呢?
四人走在雨水和泥濘的世界中,遠離岸邊一排排水屋,四周山色江景也都隱沒不見,只留眼前從雨霧中不斷出現的泥濘腳印,銅頭盔和老人在前,木陀子師徒倆隔了幾步跟在後面。木陀子品嘗着雨水流過臉龐滑落嘴角的滋味,重新審視着煙雨蒙蒙的世界,重新審視着眼前兩人。雨中身影忽遠忽近,如墜水底看不真切,尤其是老人那木手,更令木陀子一種不真實感,但他並不害怕,相反更激起他想要一探究竟的慾望,如果他所猜想不假,那麼那隻手……
木陀子快步上前靠近木手老人,張嘴說了幾句,又指了指前面的銅頭盔,然而雨聲如密集鼓點湮沒了一切,木陀子不得不加大音量,最後幾個字在鼓點間隙中迸發出來:“……所為何事?”
銅頭盔聽見這幾個字,轉過頭來咧嘴露出神秘莫測的笑意,“去殺巫師!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