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玉丘小學（3）
[筆下文學Www.bxwx.net]
52.於中的個子很高，很單瘦的樣子。學校里有很多大齡的高小生，也沒有哪個比於校長的個子還高。那個二鍋頭高小生算是個大塊頭了，身材上比於校長有份量得多，但卻比校長矮了一截。有些個子不高的老師在大齡學生中間有時看不到頭，使人一下子看不出哪是老師，哪是學生。在我們的心目中，老師應該永遠比學生高，否則跟學生面對面講話的時候，矮老師要仰望着他的高學生，老師就不象個老師了！新來的公辦教師李老師就是這樣，他的個頭不太高，有好些高小生都比他高了。在講台上李老師很威嚴，象個老師。上課開始喊起立時，學生齊刷刷地站起來，在低年級班還不要緊，一旦到了高年級班，要是從教室後頭看過去，就看不到李老師在哪裏了。這個時候，我總覺得高年級班的學生在集體面壁思過呢！仔細一想李老師在講台那裏一定正在畢恭畢敬地站着，仰望着他的一教室大齡高小生。李老師在這時會很快地叫全班學生坐下，然後就開始上課。但在我們低年級班，喊起立學生站起來后，李老師是不會馬上叫坐下的。他會站在講台上用眼光將教室掃視一遍，看看學生都站好了沒有，是不是抬頭挺胸，兩手是不是自然下垂。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還有哪個膽大的學生在喊起立時竟然沒有站起來，這樣犯規的學生得到的待遇是站着聽完一節課。學生對站一會還是站上一整節課的選擇是明確的，所以李老師往往難以抓到俘虜。只是總有那麼一兩個學生在喊起立時走了神，全然不知周圍的人都已經象筍子般地立了起來，還在下面樂陶陶地搞着小動作。李老師會不聲不響地朝開小差的學生走過去，全班學生都回頭，竊竊私語着，女學生偷偷地抿嘴而笑。李老師踱到正低頭做夢的學生旁邊，雙手背在後面，象個將軍，眼光朝下看着他犯規的士兵，突然抽出一隻手來，在課桌上猛地一拍，做夢的學生魂飛魄散，條件反射似地彈起來，乜一眼身邊的老師，臉漲得通紅。也不要提醒，這個可憐蟲會自覺地一直站到下課。李老師如果看到我們低年級的學生在搗蛋什麼的，他會象一尊鐵塔似地站在搗蛋鬼們面前，劈頭蓋臉地給予一頓臭罵。但如果是碰上高年級學生，他往往當做沒看見。遇到低年級學生告了高年級學生的狀，他最好的辦法是推給校長處理。碰到非管不可了，他也不會當場仰面看着比他高的學生來評說什麼，而是叫到他的辦公室，坐下來批評。
於中不一樣，他永遠比他的學生高。於中往人群中一站，總有點鶴立雞群的樣子，永遠象個老師，象個校長。我總覺得於校長天生就應該是老師，是校長。於中有一頭厚厚的烏黑的頭髮，在我的印象中，他的頭髮總是很講究地作三七分開，向後又稍向兩邊整齊地梳過去，從不允許有一點點的蓬亂的。有時他帶着學生上體育課，跟我們一起跑步、跳高、跳遠或者別的什麼活動，或者跟我們一起到操場上扮籃球（玉丘人總把打籃球的“打”叫做“扮”，拿球往地上摔的意思，並不是籃球比賽要求的技術、規則）。這個時候於中的額頭上總有一綹長發微帶捲曲地搭下來，我就覺得那樣顯得特別的瀟洒和英氣，使我想起舞劇《紅色娘子軍》裏的黨代表洪長青，在堆滿了即將要燒死自己的柴禾的大榕樹下，大義凜然，橫眉冷對南霸天，額頭上一綹頭髮耷拉下來而不顧於往上挽的樣子。洪長青的這個形象是經過了化裝師的精心設計的，可見是美和英氣的。當年的洪長青不知令多少農村女青年為之傾倒，魂牽夢縈，都在夢裏想着她們那一堆搞生產的“娘子軍”里怎麼就沒有個黨代表呢？問題可能就出在“生產”還是“戰爭”上。在生產中她們賣的是力氣，流的是汗水。如果是在戰場上，她們也會有勇氣，願意為洪長青去流血的！還有《紅燈記》裏的李玉和，在刑場上勇斗鳩山時穿一件帶血的白襯衫，袖口撕成爛條條跟洪長青身上的灰色紅軍服的袖口一個樣，都是在獄中打鬥或者受刑時給扯成了麻紗的。後來的年輕人穿着的牛崽服也將袖口和褲筒口扯成麻紗樣，就不知道新社會何來這麼多的年輕革命者突然從集中營里放了風出來！
李玉和的臉是太寬了點，高大全的形象，顯得總有點老氣。本來他就是一個有點年紀的鐵路工人，他都有個十七歲的女兒李鐵梅了，還能年輕嗎？（農村女青年是不知道李鐵梅只是李玉和的一個養女的，她們對奶奶的那句“你奶奶並不是你的親奶奶，你爹也不是你的親爹”的深刻含義並不大懂，所以相信李鐵梅當然就是李玉和的女兒，李玉和的老婆要麼是死了，要麼是跟人私奔了，要麼是被人拐走了，要麼是被鳩山姦殺了……各種可能性都有的。她們對日本鬼子的“咪西咪西”、“死啦死啦”和“賽姑賽姑”各自的意思是分得個清楚的。）總之女青年們對李玉和這個“有婦之夫”的感情遠不能跟洪長青比的。他們看電影的時候堅信洪長青正在跟吳瓊花談戀愛，他是為了救女人才被南霸天燒死的。當洪長青立在大榕樹下，器宇軒昂地高高舉起右手，握成十分有力的拳頭，下面的火焰衝上來時，她們一個個淚流滿面，痛不欲生，只恨自己不能衝上去用自己的熱血之軀將南霸天的大火撲滅。她們不是不願意捨身取義沖向屏幕，主要是怕被別人笑話，暴露了自己暗戀着洪長青的秘密，那樣的話今後還如何做人呢？
好在下一次看電影的時候洪長青又活了過來，他那英俊瀟洒、顧盼生情的形象又令人傾倒了，到末尾的時候女人們並無例外地再掬一把傷心淚。中國當年的電影，其感染力已到如此化境，西方的什麼“奧斯卡”、荷里活之類的東西，只能算是狗婆蟲子罷了！
後來玉丘人看京劇《奇襲白虎團》，女青年們當然對英俊瀟洒的志願軍偵察排長嚴偉才也是情有獨鐘的。不過嚴偉才那個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樣子，加之一身筆挺的志願軍呢子軍裝，總不象個打仗的。但女人就愛了小白臉的英俊，一時也多被勾去了萬種情思。由於她們認為嚴偉才居然跟朝鮮的崔大嫂有那麼回事（其實劇中根本就沒有的東西，只是玉丘的女人的斷定，實在是冤枉了我們的偵察英雄的），她們有點憤憤不平，覺得嚴偉才雖然也是英俊不過，但他沒有骨氣，中國的好女人還少嗎，比如在玉丘，你要喊幾個過來呢都有啊，幹嗎在人家的國土上采野花？難道家花真的不如野花香嗎？所以玉丘的女人們在嚴偉才身上並沒有太持久的感情。
那時玉丘人看什麼電影都把男女主角情感化了，這倒是實實在在地冤枉了當年革命樣板戲或者很多革命題材電影的主題，事實上恰恰相反，當年清一色的革命題材壓根就沒有給個人情感留下絲毫的空間，男女主人公都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無情無絲的無花果。但正因為如此，玉丘人才反其道而行之，看什麼都加工成男女故事，樂此不疲地進行着再創造。在他們的觀點裏，任何一場電影都是人的電影，人就只有男人和女人，沒有不是男人的人，也沒有不是女人的人，更沒有不男不女的人。所以任何一場電影裏都該有男女一對兒，就如我們村子裏家家戶戶里都是對兒對兒的人過生活一樣。如果電影裏沒有一對兒，那電影就不是真的，是鬼話！在他們看來，尤其是在她們眼中，英俊瀟洒的男主角，俊俏逼人的女主角，除了打仗、鬥爭、勞動、開會、辯論、吃飯（偶爾也喝酒）、抽煙、讀書看報（有時還有唱歌跳舞）……以外，就不信不睡覺，不信老是一個人能睡着，否則女主人公都俏着個臉蛋挺着兩個**做什麼的呢？不就是讓人看，讓人摸，讓人啃的嗎？也就不信沒有床或者草地、樹陰、山洞、田陡坡、茅房角、倉庫旮旯……什麼的，就不信沒有夜晚。所有的電影放的都是白天，從來沒有放過兩個人的夜晚。他們尤其是她們甚至還這樣想，也許夜晚太黑，在屏幕上是放不出來的的緣故吧？據此他們還說等到電影發達到能夠放出夜晚來的時候，自己的後代子孫們看電影可就更有看頭了（這話不是在另外一種意義上言中了嗎？——開放以後的電影不真的是太多了男女夜生活的鏡頭了？）既然夜晚放不出來，他們就只好想像，有時甚至是純粹亂點鴛鴦譜，根本不顧男女主人公的關係邏輯，每看一部電影必要認死了一對才算看電影。比如看《杜鵑山》，女人們就說柯湘跟雷剛是一對，還對雷剛跟人家配不配展開激烈的爭論。《龍江頌》裏的江水英背後跟李志田一定有許多悄悄話甚至枕邊話。《洪湖赤衛隊》裏的韓英跟劉闖肯定在洪湖裏漫天的蓮葉遮擋下一起洗過澡。她們甚至認定了《沙家浜》裏的郭建光跟阿慶嫂不可能沒有那麼一腿。瞧那阿慶嫂把個刁德一那麼個老奸巨滑的傢伙騙得昏頭轉向，憑她的臉蛋、身段、老練……要哄個男人還不是易如反掌？阿慶嫂要哄男人當然只能是郭建光哪，難道還去哄胡傳魁那個肉坨坨不成？當初她把個胡傳魁往水缸裏面藏了，還不是要從日本鬼子手裏留下個活口，好讓她那姓郭的相好立個大功嗎？她阿慶嫂肚子裏面有名堂，號稱“宰相肚裏好撐船”，但她那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還有那又利又薄的刀子嘴、攝魄的柳葉眉、勾人的丹鳳眼，只滿得了小孩和笨男人，可滿不了我們玉丘女人的！
看《智取威虎山》的時候，她們按照一貫的思維模式也少不了展開一些想像。她們討論的不是參謀長少劍波，而是偵察英雄楊子榮，因為一部電影裏誰是真正的主角她們是看得出來的。她們說楊子榮跟衛生員在雪地里一定有好故事。當時宋菊婆卻認為楊子榮應該跟小常寶好才對，女衛生員從開頭到末尾就沒有講過幾句什麼話。人家小常寶會露臉，**挺得也夠大。她娘跳澗身亡，不是正好可以找個解放軍做靠山嗎？那時滿狗和尚的娘都插進來了，對她兒媳不屑一顧地道，你懂什麼！小常寶除了一根長辮子兩個大**，還有什麼來着？人家衛生員可是穿軍裝的，腰裏別著把短火，好歹也是個吃國家糧的！宋菊婆認為婆婆是在指桑罵槐來着，傷心地哭着跑開了。說來說去她們就是不知道原著《林海雪原》裏倒確實是描寫過愛情的，但不是英雄楊子榮，而是參謀長少劍波跟衛生員白茹，是白茹在心裏戀着參謀長。只可惜這些東西在京劇《智取威虎山》裏不可能有。但恰恰因為如此，才給了玉丘的女人們再創造的空間。
在玉丘小學的操場上放的電影《沂蒙頌》可以說是在玉丘掀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討論，差不多是一場情感討論的悍然大波了。女人們彷彿看到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她們說你看英嫂那身材，嘖嘖，要多苗條有多苗條，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那條腿一跨，居然還能舉過頭頂，不把個男人玩把戲一樣玩得團團轉才怪吶！有人提出來是倒是，好象就是稍微瘦了點。前面那個人立即說，又不是精瘦！人家可有奶水呢！看看，都給解放軍餵過奶了，還能說不那個？放給我們看的是水壺裏裝的奶汁，誰知道背後里樹陰下草叢中山洞裏會不會把個奶頭塞進解放軍的嘴裏？解放軍啃得她的**她能不啃解放軍的肉條條？我看那個解放軍排長方鐵軍總不會象我們支書一樣一本正經吧，他那麼年輕肯定還沒有婆娘的，撈個正有奶水的現成婆娘可有福氣！女人們把個可以說是高雅藝術的舞劇情節弄得一團糟了！但是可千萬不要拿魯迅諷刺過的看到胳膊就想到大腿就想到**的卑劣行徑來批評玉丘的女人們，在那個年月青一色的政治氣氛和貧乏的文化生活中，這些最底層的女人保留了一點屬於她們那個圈子裏的春光，恐也屬人之常情。
話說回來，在玉丘的女人們心中最持久的偶像還是那個英俊瀟洒的洪長青，這除了洪長青個人悲劇式的情感力量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們眼下的小學校長於中在她們眼裏一直活着洪長青的形象。
於中臉皮白嫩，方方正正的臉型，兩道劍眉，筆直的鼻樑，倒梳着的一頭長而黑的頭髮，挺括的身材，軒昂的氣質，彬彬有禮的談吐，放到女人堆里直有黨代表的派頭。唯一不同的是，於中過於單瘦了點。但這恰恰也象女人們評價英嫂那樣，於中也還不是精瘦（於中變成精瘦最終以至於皮包骨頭是以後的事，洪長青不是天天晚上被火化了，於中也不是永遠的於中，於中也會消失，只是太快了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