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雲覺老漢一家（7）
[筆下文學Www.bxwx.net]
那天雲爺正在地里翻紅薯藤，忽然聽見有人喊他：“雲爺雲爺！你家出大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去！”這話就象是一聲悶雷，雲爺一聽腦袋就如給悶雷炸裂了似地，僵立着，不相信的樣子。那人見雲爺一副沒回過神來的樣子，怕他沒聽清楚，就又重複了一遍。雲爺終於如五雷轟頂，丟下手裏的一把紅薯藤就跑，卻被紅薯藤絆住了，雲爺一個跟頭栽倒在紅薯地里。喊他的人急忙上得前來將他扶起了，就見他嘴裏咬着了一跟紅薯藤，額頭上凸起一個包來。那人忙安慰他道：“雲爺你老別急，興許沒大事呢？”雲爺哪裏還聽得見人家在說什麼，拔開腿就往院子裏回頭趕了。
雲爺一邊踉踉蹌蹌地奔着，一邊在腦子裏想像着會發生什麼樣的大事：該不是家裏有哪個發“烏痧精”了吧？也不知菊婆子是不是在那裏，要麼就砸碗放血呀！或者應該往最壞處想：遭強盜了？房子塌了？起火了？他不敢往村後頭的方向看，但卻忍不住朝那邊看了一眼，倒是並沒有看見屋頂上頭有什麼煙火的跡象，他想像不出可能是什麼樣地動山搖的大事，他也不敢想下去，只覺得自己頭重腳輕的，人就象是在雲霧裏飄搖着。
到了院子後頭，就看見自家門口那裏圍滿了人，就知道給他報信的那人沒有誆他，事情肯定已經發生了，他雲老漢是逃也逃不過這一劫了！
聽見人們在說著雲爺來了雲爺來了，都自覺地給他讓開了路。他撲也似地朝前趨，就看到了門前過道里那一淌血，映得他的眼前全都是一片血紅，眼睛象是被千萬根鋼針扎着一樣地生疼。人們跟雲爺說了個大致的情況，雲爺拔腿就要往公社衛生院趕，人們知道拉不住他，兩個後生就跟着他去了，怕他走急了會摔倒。
到了公社衛生院，雲爺卻被醫務人員堵在了門外。一會兒門開了，一個醫生出來后反手又將門拉上了。衛生院的幾個醫生雲爺都認得，他拉住剛從裏面出來的那個兩手都是血的醫生就問人到底如何了，你們可一定要救他呀！醫生連看也不看他，邊走邊丟下一句話：“傷得太重，我們只是做初步的包紮、止血、輸液，要馬上送上級醫院！”
等到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副擔架出來，雲爺就撲了上去，也被人攔住了。他看着擔架與人群朝馬路邊涌過去，自己忽然眼前一黑，就癱了下去……
雲爺後來聽陪着他的兩個後生說，當時他是一下子不省人事了，醫生給打了強心針，吊了鹽水，好半天才迴轉過來呢！他在兩個後生的強制下回玉丘，路上還聽見有人在議論，說是兄弟相殘呢，人肯定是沒得救了，腦漿水都湧出來了呢！聽說兇手已經被公社武裝部長帶人去給抓到了公社，等候發落呢！
雲爺幾乎又要軟下去，被兩個後生攙住了。
雲爺不識字，但他卻是能說能背一些古詩文的，就象他能說出無數的典故一樣。雲爺感覺不到自己的兩條腿在走路，只覺得自己象是在騰雲駕霧，雲端里幾句古詩涌了出來：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時的雲爺，他覺得他就是曹植詩中的那眼灶，豆萁就在他心窩裏燒。他也是那口鍋，豆在他這口老鐵鍋里哭泣！天啊，都是他雲老漢的罪孽啊！要沒有他這眼灶，哪能架得起鍋？鍋都架不起，何來“豆萁煮豆泣”！
該死的，是他雲老漢呀！
出事的當天，虎叔是被公社武裝部唐部長和兩個民兵帶走的。在公社武裝部的一間小房子裏，虎叔茫然地坐着，唐部長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把整個過程說清楚了，一個幹事在一邊做着記錄。唐部長告訴他，明天縣裏公安局會來人，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還有，你兄弟現在送縣人民醫院去了，傷勢很重！
可是到了第二天上午，唐部長進來卻又對虎叔說，你先回家去吧，你父親已經過世了！虎叔一聽這句話，陡地打了一個寒噤。他本來是在等着囚車、鐐銬和民警，萬萬沒想到會等來這樣一個晴天霹靂！
唐部長見他呆若木雞，喊他道，回去料理你父親的後事呀，難道要我們幫你去料理不成？虎叔的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抬頭看了天花板一眼，然後突然衝出了房間。
雲爺是上弔死的。那天早上鄉親們聽到雪蓮媽驚恐萬狀的呼喊，趕到雲爺的房間裏將他從索子上解下來的時候，發現老人家已經走了有一些時辰了。他的那把拂塵遺棄在他的腳下，拂塵的把折成了兩段。他的拂塵已經拂去了人間的一切牽挂，他是折段拂塵以後一去不回頭的！
人們發現，虎叔自從回到玉丘以來，第一次脫下了軍裝。他穿了一身青色衣服，勾着個腦袋，時而又抬頭看天，象一個看八字的瞎子的樣子，只是目光獃滯，臉色蠟黃。人們還發現，只一夜的工夫，虎叔頭上出現了白髮。一夜兩天！兩天之前是什麼世界？兩天後的今天，就好象是恍如隔世了！要是這兩天能從日子裏劃掉該有多好啊，就象是撕掉兩頁掛歷，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就還是那個一身軍裝的虢成虎，手裏可以捧一杯熱茶，拉出半導體收音機的天線，聽北京的新聞，欣賞女聲獨唱，讓孩子們看他的金色手錶，摸錶鏈上的指南針……可是，這兩天是撕不掉的黃曆，是他一手製造的駭人聽聞的兩天！一夜兩天只如一場惡夢，惡夢裏醒來，他就再也回不到前天了！現在耳朵里聽到的可不是北京的新聞，而是斷斷續續的鞭炮聲和喪聲喪調的鑼鼓與嗩吶聲。替代了女聲獨唱的，是女人唱念數落哀號并行的哭喪。這一切的一切在他還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時候，就把他包圍了，他被徹底地繳了械！
喪事是村子裏的老把戲們主持的，虎叔什麼也不懂。孩子們也不敢圍着他了，都離開他遠遠的。雪蓮媽替他套上麻衣，他就象是接受囚服一樣地被動地披上一身麻。隨着鞭炮鑼鼓嗩吶聲不時地響起，主喪的老頭讓他跪他就跪，讓他起他就起，象個私塾里聽話的學生。
就在雲爺下葬后的第二天，公社唐部長捎信來給虎叔說，他大哥醒過來了，醫生說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虎叔就趕到了公社，問唐部長他是不是可以到縣人民醫院去看他大哥。唐部長說這事他不好作主，不過依他的想法，在病人還沒有完全康復以前，最好不要去，這樣也許更適宜些。
虎叔沒有聽從唐部長的建議，帶着老婆和雪蓮姐弟趕到了縣人民醫院。
龍伯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腦袋上纏滿了紗布，手腕上連着吊瓶。虎叔看着龍伯象紙一樣煞白的臉，勾着腦袋並不說話。雪蓮和雪峰喊着大伯，兩眼淚汪汪的。雪蓮媽看着龍伯，輕輕地說：“菩薩保佑，你又回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好好養着……”雪蓮媽說不下去了，扭開臉去揩眼睛。
龍伯的眼睛睜了一會，又閉上了，眼角里的淚水滾落下來，滴濕了被單。雪蓮媽替龍伯揩去了淚水，叫大家先出來算了，讓龍伯休息。
從醫院裏出來，虎叔一個人到了公安局，他想好了自己去對民警說，他來投案自首。可是到了公安局大門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卻又打了轉身。他想他這也算不得投案自首了，那天本來是被公社唐部長他們帶到公社武裝部去的，還是回去跟唐部長打聽打聽再說。
接下來的時間他乾脆呆在家裏，他想到時候唐部長會來找他的。可是過了好些天不見公社有人來找他，他忍不住了，就去了公社。
唐部長告訴他說，還沒想到，他也算是沒事了，上面不打算追究了！不過這個教訓是要記取的，血的教訓啊，還不沉痛嗎？虎叔有點不大相信似地看着唐部長，唐部長說，上面主要考慮到是家庭內部矛盾，多虧人活過來了，大事化小，小事就化了嘛！虎叔很感動，愧疚不已的樣子，說公社一定是挑了不少擔子，日後要好好感謝唐部長！
雖說是沒事了，虎叔在家鄉卻還是感到抬不起頭來，自覺是有罪之人，對兄弟是有罪的，對父親則更是有罪的。他差點將兄弟殺死，兄弟命大，父親卻替兒子赴了黃泉，是他親手殺死了父親啊！
虎叔將自己所有的軍裝都鎖進了衣箱裏，在家中一直都穿民裝了，青色的，藍色的，灰色的中山裝。
鄉親們當中也有了些議論，說是虎叔傷的是國民黨，又好在人救過來了，要不然也會吃不了兜着走呢！
半個多月後，虎叔兩口子去縣醫院將龍伯接了回來。龍伯一進家門，見堂屋正上方母親遺像的旁邊，赫然地掛着父親的大幅畫像，是家鄉畫師的碳筆畫，加了黑筐的。龍伯心裏一驚，忙問道：“父親怎麼了？”
虎叔的眼淚就下來了，囁嚅着不敢說。
雪蓮媽不敢隱瞞，說父親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龍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簡直想給弟媳一個嘴巴，忍住了沒有那樣做。他猛然一把抓住虎叔的雙肩，象是要吃了他，大聲問他父親怎麼會死的，是怎麼死的？
在一旁的雪蓮雪峰兩個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了伯父爺爺死的情況，龍伯聽完后全身一軟，就癱坐在地上了。雪蓮媽勸龍伯不要太傷心，說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折騰的。她一邊勸說著一邊去扶龍伯起來，被龍伯一把甩開了。虎叔也不敢去拉龍伯，甚至都不敢勸他，就跟着蹲在了地上，雙手抱着頭，一言不發。
龍伯終於哭開了，嬰嬰地，象個女人。
龍伯一個人到了墳山上，他母親的墳堆旁邊拱起了一堆新墳，父親這麼快就來陪着母親了！龍伯仰天長嘯一聲：“父親啊，我不該回來呀，是我害了您老人家呀！”就趴在了兩個墳堆之間，不再起來。虎叔兩口子找到那裏，怎麼也拉他不起來。鄉親們也跟着來了，無論誰都拉不起龍伯，在場的人無不跟着流淚。
龍伯是第二天才從山上下來的，他在他父母親身邊躺了一整夜！
[筆下文學Www.bxwx.net]
那天雲爺正在地里翻紅薯藤，忽然聽見有人喊他：“雲爺雲爺！你家出大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去！”這話就象是一聲悶雷，雲爺一聽腦袋就如給悶雷炸裂了似地，僵立着，不相信的樣子。那人見雲爺一副沒回過神來的樣子，怕他沒聽清楚，就又重複了一遍。雲爺終於如五雷轟頂，丟下手裏的一把紅薯藤就跑，卻被紅薯藤絆住了，雲爺一個跟頭栽倒在紅薯地里。喊他的人急忙上得前來將他扶起了，就見他嘴裏咬着了一跟紅薯藤，額頭上凸起一個包來。那人忙安慰他道：“雲爺你老別急，興許沒大事呢？”雲爺哪裏還聽得見人家在說什麼，拔開腿就往院子裏回頭趕了。
雲爺一邊踉踉蹌蹌地奔着，一邊在腦子裏想像着會發生什麼樣的大事：該不是家裏有哪個發“烏痧精”了吧？也不知菊婆子是不是在那裏，要麼就砸碗放血呀！或者應該往最壞處想：遭強盜了？房子塌了？起火了？他不敢往村後頭的方向看，但卻忍不住朝那邊看了一眼，倒是並沒有看見屋頂上頭有什麼煙火的跡象，他想像不出可能是什麼樣地動山搖的大事，他也不敢想下去，只覺得自己頭重腳輕的，人就象是在雲霧裏飄搖着。
到了院子後頭，就看見自家門口那裏圍滿了人，就知道給他報信的那人沒有誆他，事情肯定已經發生了，他雲老漢是逃也逃不過這一劫了！
聽見人們在說著雲爺來了雲爺來了，都自覺地給他讓開了路。他撲也似地朝前趨，就看到了門前過道里那一淌血，映得他的眼前全都是一片血紅，眼睛象是被千萬根鋼針扎着一樣地生疼。人們跟雲爺說了個大致的情況，雲爺拔腿就要往公社衛生院趕，人們知道拉不住他，兩個後生就跟着他去了，怕他走急了會摔倒。
到了公社衛生院，雲爺卻被醫務人員堵在了門外。一會兒門開了，一個醫生出來后反手又將門拉上了。衛生院的幾個醫生雲爺都認得，他拉住剛從裏面出來的那個兩手都是血的醫生就問人到底如何了，你們可一定要救他呀！醫生連看也不看他，邊走邊丟下一句話：“傷得太重，我們只是做初步的包紮、止血、輸液，要馬上送上級醫院！”
等到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副擔架出來，雲爺就撲了上去，也被人攔住了。他看着擔架與人群朝馬路邊涌過去，自己忽然眼前一黑，就癱了下去……
雲爺後來聽陪着他的兩個後生說，當時他是一下子不省人事了，醫生給打了強心針，吊了鹽水，好半天才迴轉過來呢！他在兩個後生的強制下回玉丘，路上還聽見有人在議論，說是兄弟相殘呢，人肯定是沒得救了，腦漿水都湧出來了呢！聽說兇手已經被公社武裝部長帶人去給抓到了公社，等候發落呢！
雲爺幾乎又要軟下去，被兩個後生攙住了。
雲爺不識字，但他卻是能說能背一些古詩文的，就象他能說出無數的典故一樣。雲爺感覺不到自己的兩條腿在走路，只覺得自己象是在騰雲駕霧，雲端里幾句古詩涌了出來：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時的雲爺，他覺得他就是曹植詩中的那眼灶，豆萁就在他心窩裏燒。他也是那口鍋，豆在他這口老鐵鍋里哭泣！天啊，都是他雲老漢的罪孽啊！要沒有他這眼灶，哪能架得起鍋？鍋都架不起，何來“豆萁煮豆泣”！
該死的，是他雲老漢呀！
出事的當天，虎叔是被公社武裝部唐部長和兩個民兵帶走的。在公社武裝部的一間小房子裏，虎叔茫然地坐着，唐部長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把整個過程說清楚了，一個幹事在一邊做着記錄。唐部長告訴他，明天縣裏公安局會來人，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還有，你兄弟現在送縣人民醫院去了，傷勢很重！
可是到了第二天上午，唐部長進來卻又對虎叔說，你先回家去吧，你父親已經過世了！虎叔一聽這句話，陡地打了一個寒噤。他本來是在等着囚車、鐐銬和民警，萬萬沒想到會等來這樣一個晴天霹靂！
唐部長見他呆若木雞，喊他道，回去料理你父親的後事呀，難道要我們幫你去料理不成？虎叔的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抬頭看了天花板一眼，然後突然衝出了房間。
雲爺是上弔死的。那天早上鄉親們聽到雪蓮媽驚恐萬狀的呼喊，趕到雲爺的房間裏將他從索子上解下來的時候，發現老人家已經走了有一些時辰了。他的那把拂塵遺棄在他的腳下，拂塵的把折成了兩段。他的拂塵已經拂去了人間的一切牽挂，他是折段拂塵以後一去不回頭的！
人們發現，虎叔自從回到玉丘以來，第一次脫下了軍裝。他穿了一身青色衣服，勾着個腦袋，時而又抬頭看天，象一個看八字的瞎子的樣子，只是目光獃滯，臉色蠟黃。人們還發現，只一夜的工夫，虎叔頭上出現了白髮。一夜兩天！兩天之前是什麼世界？兩天後的今天，就好象是恍如隔世了！要是這兩天能從日子裏劃掉該有多好啊，就象是撕掉兩頁掛歷，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就還是那個一身軍裝的虢成虎，手裏可以捧一杯熱茶，拉出半導體收音機的天線，聽北京的新聞，欣賞女聲獨唱，讓孩子們看他的金色手錶，摸錶鏈上的指南針……可是，這兩天是撕不掉的黃曆，是他一手製造的駭人聽聞的兩天！一夜兩天只如一場惡夢，惡夢裏醒來，他就再也回不到前天了！現在耳朵里聽到的可不是北京的新聞，而是斷斷續續的鞭炮聲和喪聲喪調的鑼鼓與嗩吶聲。替代了女聲獨唱的，是女人唱念數落哀號并行的哭喪。這一切的一切在他還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時候，就把他包圍了，他被徹底地繳了械！
喪事是村子裏的老把戲們主持的，虎叔什麼也不懂。孩子們也不敢圍着他了，都離開他遠遠的。雪蓮媽替他套上麻衣，他就象是接受囚服一樣地被動地披上一身麻。隨着鞭炮鑼鼓嗩吶聲不時地響起，主喪的老頭讓他跪他就跪，讓他起他就起，象個私塾里聽話的學生。
就在雲爺下葬后的第二天，公社唐部長捎信來給虎叔說，他大哥醒過來了，醫生說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虎叔就趕到了公社，問唐部長他是不是可以到縣人民醫院去看他大哥。唐部長說這事他不好作主，不過依他的想法，在病人還沒有完全康復以前，最好不要去，這樣也許更適宜些。
虎叔沒有聽從唐部長的建議，帶着老婆和雪蓮姐弟趕到了縣人民醫院。
龍伯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腦袋上纏滿了紗布，手腕上連着吊瓶。虎叔看着龍伯象紙一樣煞白的臉，勾着腦袋並不說話。雪蓮和雪峰喊着大伯，兩眼淚汪汪的。雪蓮媽看着龍伯，輕輕地說：“菩薩保佑，你又回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好好養着……”雪蓮媽說不下去了，扭開臉去揩眼睛。
龍伯的眼睛睜了一會，又閉上了，眼角里的淚水滾落下來，滴濕了被單。雪蓮媽替龍伯揩去了淚水，叫大家先出來算了，讓龍伯休息。
從醫院裏出來，虎叔一個人到了公安局，他想好了自己去對民警說，他來投案自首。可是到了公安局大門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卻又打了轉身。他想他這也算不得投案自首了，那天本來是被公社唐部長他們帶到公社武裝部去的，還是回去跟唐部長打聽打聽再說。
接下來的時間他乾脆呆在家裏，他想到時候唐部長會來找他的。可是過了好些天不見公社有人來找他，他忍不住了，就去了公社。
唐部長告訴他說，還沒想到，他也算是沒事了，上面不打算追究了！不過這個教訓是要記取的，血的教訓啊，還不沉痛嗎？虎叔有點不大相信似地看着唐部長，唐部長說，上面主要考慮到是家庭內部矛盾，多虧人活過來了，大事化小，小事就化了嘛！虎叔很感動，愧疚不已的樣子，說公社一定是挑了不少擔子，日後要好好感謝唐部長！
雖說是沒事了，虎叔在家鄉卻還是感到抬不起頭來，自覺是有罪之人，對兄弟是有罪的，對父親則更是有罪的。他差點將兄弟殺死，兄弟命大，父親卻替兒子赴了黃泉，是他親手殺死了父親啊！
虎叔將自己所有的軍裝都鎖進了衣箱裏，在家中一直都穿民裝了，青色的，藍色的，灰色的中山裝。
鄉親們當中也有了些議論，說是虎叔傷的是國民黨，又好在人救過來了，要不然也會吃不了兜着走呢！
半個多月後，虎叔兩口子去縣醫院將龍伯接了回來。龍伯一進家門，見堂屋正上方母親遺像的旁邊，赫然地掛着父親的大幅畫像，是家鄉畫師的碳筆畫，加了黑筐的。龍伯心裏一驚，忙問道：“父親怎麼了？”
虎叔的眼淚就下來了，囁嚅着不敢說。
雪蓮媽不敢隱瞞，說父親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了！
龍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簡直想給弟媳一個嘴巴，忍住了沒有那樣做。他猛然一把抓住虎叔的雙肩，象是要吃了他，大聲問他父親怎麼會死的，是怎麼死的？
在一旁的雪蓮雪峰兩個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了伯父爺爺死的情況，龍伯聽完后全身一軟，就癱坐在地上了。雪蓮媽勸龍伯不要太傷心，說他的身體還很虛弱，經不起折騰的。她一邊勸說著一邊去扶龍伯起來，被龍伯一把甩開了。虎叔也不敢去拉龍伯，甚至都不敢勸他，就跟着蹲在了地上，雙手抱着頭，一言不發。
龍伯終於哭開了，嬰嬰地，象個女人。
龍伯一個人到了墳山上，他母親的墳堆旁邊拱起了一堆新墳，父親這麼快就來陪着母親了！龍伯仰天長嘯一聲：“父親啊，我不該回來呀，是我害了您老人家呀！”就趴在了兩個墳堆之間，不再起來。虎叔兩口子找到那裏，怎麼也拉他不起來。鄉親們也跟着來了，無論誰都拉不起龍伯，在場的人無不跟着流淚。
龍伯是第二天才從山上下來的，他在他父母親身邊躺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