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之戀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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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聽說女大學生參加挑土時跌傷了腿，父親急了，跟來報信的人大發脾氣，質問是誰安排技術員去挑土的？技術員對整個工地的技術和質量負責和把關，責任重大，怎麼讓她去挑土？少了技術員的幾擔土工程就慢了好多了？那個人委屈地說沒有的事，是技術員自己硬要去挑的。父親也不再跟人家多說什麼，心急火燎地跟着去看葉詩筠。葉詩筠正坐在一塊土堆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膝蓋，很痛苦的樣子。父親就知道她一定跌了個不輕，見她的膝蓋部位褲子都蹭破了，一定是受了不輕的傷。父親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將她的褲管挽上去一看，膝蓋那裏血糊糊的。父親說你呀，跌成這樣也怪心疼的哩！葉詩筠看着父親說，有人疼我，我就不疼了！眼裏竟滾過一點淚光，忙低了頭去。父親丟下葉詩筠，從別處轉了一圈回來，嘴巴里嚼着滿口的東西。
你吃什麼，女大學生好奇地問。
父親嘴裏滿着不能發話，只管顧自嚼着。好半天後他把嘴裏的東西吐在手裏，封在了葉詩筠的膝蓋上。
給女大學生包紮好后，父親對她說，這是“抄子皮”和野三七葉子，封上幾天就會好的，怕你傷了筋骨。父親還說你需要在屋裏待上幾天了，不要到工地上來了。
女大學生問嚼草藥苦嗎？父親說苦，如果草藥種類多了，更苦的。
你真能吃得苦！葉詩筠說。
過後她又問，你還懂中醫？
父親說也不算太懂，尋幾個草藥還行。
葉詩筠問，你很早就去桂林學刻字了，又是跟誰學的中醫知識呢？
父親說，我說了我不是算懂中醫，只是學着尋點草藥罷了。想想又問葉詩筠，你怎麼知道我到過桂林？
葉詩筠嘻嘻一笑說我知道的多哩！我還知道你十三歲結婚，十九歲生女兒，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父親有點驚訝的樣子，不知道說什麼了。
女大學生又問十三歲到十九歲你做什麼呢？問得父親很不好意思了，父親連忙說你先獃著休息吧，我走了。
鄉親們是起早摸黑地乾的，遠一點的整個生產隊都在工地上開中餐。土坡上挖個簡易灶，背去兩三口大鍋，兩三個人搞午飯。柴火就在山上找，倒也方便。工地上紅旗獵獵，炊煙裊裊，人群如潮。一到中午開飯的時間，人們拿起自帶的碗筷，叮叮噹噹敲打着，一窩蜂地圍過去。吵吵鬧鬧打了飯菜后，就陸續四散開來。站着的，蹲着的，坐地上的，找個石塊或就着土堆當桌子的，完全自由自在、人之初的吃相。也有邊走着邊扒着飯菜的，吃飯也不忘打鬧，這個說你的肉好吃，那個道你的湯好喝，一語雙關罵人，一餐飯吃起來美得賽神仙似地。近些的生產隊不在工地上架灶開伙，中午回家吃飯也都不過個把來鐘頭的時間。緊張時這些生產隊都安排人在家裏做好飯，幾個人將飯菜挑到工地上，吹哨開飯。
水庫堤壩的基腳是個大工程，按照超深設計，要挖下去十幾米深。基腳清積時挖出了一些黑木頭，粗大如抱，長短不一。長的有丈把來長，短的尺多長的樣子。多數橫倒、斜倒着，也有豎立着的，豎立着的還能看到粗大的也是黑色的根。深溝範圍內總共挖出了怕有好幾十根這樣的黑木頭，弄出來堆放在王家院子的曬穀坪上。這些黑木頭質地堅硬，用斧頭斫不進，差不多跟石頭樣的堅硬。斫開了一點點，就看到裏面的木質竟然也是黑色的。放進火里燒，火焰是綠色的，跟炭火一樣。有人就說這可是寶貝，燒起來比木炭還好。技術員說黑木頭作木炭燒了可惜，再說那火焰也有毒，對人體有害。黑木頭質地如此堅硬，抗擊力、承重力甚至比新圓木還好，可以整木頭當房梁用。後來那堆黑木頭除了技術員帶走了一截外，就都分給人家做房梁了。技術員還說，想不到這裏很久很久以前竟然可能是一片原始森林，這塊土地原是塊相當肥沃的土地呢。而且這裏的地質變遷時間一定不算太久遠，埋在地下的木頭還沒有完全變成炭。但也許是這些木頭埋得太淺，在特定的條件下變成了森林“化石”。
黑木頭起出來后，深溝里冒出了地下水，卻始終沒有挖到石頭。一場激烈的爭論在父親與技術員之間又發生了。
繼續超深！必須挖到石頭層！葉詩筠命令。
不能再挖了，我保證沒問題！父親說。
我要對質量負責！技術員說。
我可以保證質量。父親說。
我講的是科學！技術員說。
我實事求是！父親還是那句話。
技術上的事情不能全依了你！葉詩筠說。緊接着她又解釋似地說，有些東西你不懂，我學了幾年水利工程，我必須按要求把關。
你是教條主義！父親的話尖刻起來。
不是教條，是科學！你是尊重科學的呀！葉詩筠的涵養很好，還試圖說服父親。
我尊重科學，但更尊重事實！父親根本不讓情。又說科學我雖然是外行，但事實我清楚，就是不能再挖了！
葉詩筠終於有點不耐煩了，也就硬了起來。必須挖下去，必須挖到石頭層！技術上我說了算！
父親沒想到女大學生竟然這麼硬，就說，既然以前是原始森林，還不知道那原始沉積層到底有好厚。要是一直挖不到石頭層呢？你還想愚公移山是不是？
地下水出來了，繼續挖下去，父親知道這樣對鄉親們會意味着什麼。但恰恰因為出了地下水的緣故，葉詩筠才堅持繼續超深。
最後父親提出來一個方案，打樁行不行？
從山上砍來老松樹，以粗松木打樁，“水浸千年松不爛”，松木樁之間再添上大石塊，到獅子嶺上放炮採石！松木樁之間一層石塊夾一層夯土，我保證基腳的質量！
這就是父親一貫尊重的實事求是，這套“實事求是”的方案促使技術員不得不考慮它的可行性與否。
葉詩筠就去了趟縣裏，將情況上報。後來水利局將意見批下來了：可以按支書的辦法實施。
女大學生倒沒有因為這個方案的批准而覺得沒面子，再說父親提出來的這個方案還是她自己帶到縣裏去的，而且親自參與了方案的分析論證。葉詩筠只是對我父親這個農民支書更加折服而已。
粗大的松樹被伐倒了，截成木頭運到了工地。父親這下倒沒有覺到五八年伐倒大樹那樣的痛心，那次是千年古木化做了灰，現在是山裏的成材作棟樑啊！父親撫摩着粗大的松木，很欣慰。
獅子嶺上響起了隆隆的炮聲，巨石裂開，德高望重的獅子石見證着歷史，相信是支持它這個乾兒子的行動的。
石頭是大塊大塊運到工地的，父親說石塊越大越好，只要能弄得到工地上來，小塊的當然也需要一些。
搬運巨石的工程是別的水庫工地沒有的。從險峻的獅子嶺上把“越大越好”的塊石搬運到水庫工地上，簡直可以幫助人們想像幾千年前古代埃及金字塔的巨石是如何運到陵地，又是怎樣吊到高處安放的。古代埃及金字塔工程成了千古之迷，但玉丘水庫工地的巨石搬運工程，卻是獅子嶺下的男人們在父親的指揮下，光着膀子用汗水流成河道載運過來的。
放炮開石，滾石下山，運石到工地，木樁之間充填，整個過程，葉詩筠是屏聲靜氣，驚訝地睜着眼睛看過來的。男人的脊背象石頭一樣厚實，汗水象石澗中的溪流那樣流個沒完。男人的胳膊和腿就如壩基下挖出的千萬年的黑木頭，質地堅硬如鐵，抗擊打，抗重壓，抗磨勵，耐苦，耐勞，耐汗水浸，耐血水流。
肌膚白皙得曬也曬不黑的支書光着膀子擠在一堆黑男人中間的樣子簡直就有點象是非洲人當中混進了個歐洲人，但他那白得象姑娘樣的軀體跟他身邊那些黑黝黝的軀體一樣地寫着力的筆畫，蘸着汗的墨水，構思着勞作的油畫。葉詩筠覺得這幅油畫是最美的，大師級的畫家如不是親眼感受過，恐難以臨摹得了啊！
葉詩筠心底里烙印着這幅油畫。
堤壩一層層加上去，勞動量越來越大。水庫里挖方挑空，土石方一擔一擔地加到堤壩上，夯實要十分的過硬。兩人，四人，八人抬的石夯，被青筋暴突的手臂向天舉起，重重地砸下來，勞動號子讓人心潮澎湃。石夯過後還要石碾壓緊，那時可沒有什麼壓路機呀。一台高大得幾乎象一間小房子般的石碾，中間穿了個大洞，洞裏插進一根結實的圓木，圓木上套了粗大的麻繩，麻繩勒在人的肩膀上，肩膀被繩索勒得凹了進去，凹進去的肌肉奮力緊張着，抗爭着，與巨大的石碾較量着，對恃着。石碾緩緩朝前滾動，很不情願地，它太沉了啊！重力抵着路面，路面被壓進去，壓緊，壓實。肩膀被麻繩勒得凹進去，路面被石碾抵着壓下去，兩種力在鏖戰，號子如槍林彈雨，喘息如烈火硝煙。葉詩筠看着，想着，哭着，感動着……
她覺得當初她在工地喇叭里聽到的那些表揚稿真的只是一些文字遊戲而已，現在，表揚稿是寫不盡的，天天都寫進了她的心裏，甚至夢裏都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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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聽說女大學生參加挑土時跌傷了腿，父親急了，跟來報信的人大發脾氣，質問是誰安排技術員去挑土的？技術員對整個工地的技術和質量負責和把關，責任重大，怎麼讓她去挑土？少了技術員的幾擔土工程就慢了好多了？那個人委屈地說沒有的事，是技術員自己硬要去挑的。父親也不再跟人家多說什麼，心急火燎地跟着去看葉詩筠。葉詩筠正坐在一塊土堆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膝蓋，很痛苦的樣子。父親就知道她一定跌了個不輕，見她的膝蓋部位褲子都蹭破了，一定是受了不輕的傷。父親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將她的褲管挽上去一看，膝蓋那裏血糊糊的。父親說你呀，跌成這樣也怪心疼的哩！葉詩筠看着父親說，有人疼我，我就不疼了！眼裏竟滾過一點淚光，忙低了頭去。父親丟下葉詩筠，從別處轉了一圈回來，嘴巴里嚼着滿口的東西。
你吃什麼，女大學生好奇地問。
父親嘴裏滿着不能發話，只管顧自嚼着。好半天後他把嘴裏的東西吐在手裏，封在了葉詩筠的膝蓋上。
給女大學生包紮好后，父親對她說，這是“抄子皮”和野三七葉子，封上幾天就會好的，怕你傷了筋骨。父親還說你需要在屋裏待上幾天了，不要到工地上來了。
女大學生問嚼草藥苦嗎？父親說苦，如果草藥種類多了，更苦的。
你真能吃得苦！葉詩筠說。
過後她又問，你還懂中醫？
父親說也不算太懂，尋幾個草藥還行。
葉詩筠問，你很早就去桂林學刻字了，又是跟誰學的中醫知識呢？
父親說，我說了我不是算懂中醫，只是學着尋點草藥罷了。想想又問葉詩筠，你怎麼知道我到過桂林？
葉詩筠嘻嘻一笑說我知道的多哩！我還知道你十三歲結婚，十九歲生女兒，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父親有點驚訝的樣子，不知道說什麼了。
女大學生又問十三歲到十九歲你做什麼呢？問得父親很不好意思了，父親連忙說你先獃著休息吧，我走了。
鄉親們是起早摸黑地乾的，遠一點的整個生產隊都在工地上開中餐。土坡上挖個簡易灶，背去兩三口大鍋，兩三個人搞午飯。柴火就在山上找，倒也方便。工地上紅旗獵獵，炊煙裊裊，人群如潮。一到中午開飯的時間，人們拿起自帶的碗筷，叮叮噹噹敲打着，一窩蜂地圍過去。吵吵鬧鬧打了飯菜后，就陸續四散開來。站着的，蹲着的，坐地上的，找個石塊或就着土堆當桌子的，完全自由自在、人之初的吃相。也有邊走着邊扒着飯菜的，吃飯也不忘打鬧，這個說你的肉好吃，那個道你的湯好喝，一語雙關罵人，一餐飯吃起來美得賽神仙似地。近些的生產隊不在工地上架灶開伙，中午回家吃飯也都不過個把來鐘頭的時間。緊張時這些生產隊都安排人在家裏做好飯，幾個人將飯菜挑到工地上，吹哨開飯。
水庫堤壩的基腳是個大工程，按照超深設計，要挖下去十幾米深。基腳清積時挖出了一些黑木頭，粗大如抱，長短不一。長的有丈把來長，短的尺多長的樣子。多數橫倒、斜倒着，也有豎立着的，豎立着的還能看到粗大的也是黑色的根。深溝範圍內總共挖出了怕有好幾十根這樣的黑木頭，弄出來堆放在王家院子的曬穀坪上。這些黑木頭質地堅硬，用斧頭斫不進，差不多跟石頭樣的堅硬。斫開了一點點，就看到裏面的木質竟然也是黑色的。放進火里燒，火焰是綠色的，跟炭火一樣。有人就說這可是寶貝，燒起來比木炭還好。技術員說黑木頭作木炭燒了可惜，再說那火焰也有毒，對人體有害。黑木頭質地如此堅硬，抗擊力、承重力甚至比新圓木還好，可以整木頭當房梁用。後來那堆黑木頭除了技術員帶走了一截外，就都分給人家做房梁了。技術員還說，想不到這裏很久很久以前竟然可能是一片原始森林，這塊土地原是塊相當肥沃的土地呢。而且這裏的地質變遷時間一定不算太久遠，埋在地下的木頭還沒有完全變成炭。但也許是這些木頭埋得太淺，在特定的條件下變成了森林“化石”。
黑木頭起出來后，深溝里冒出了地下水，卻始終沒有挖到石頭。一場激烈的爭論在父親與技術員之間又發生了。
繼續超深！必須挖到石頭層！葉詩筠命令。
不能再挖了，我保證沒問題！父親說。
我要對質量負責！技術員說。
我可以保證質量。父親說。
我講的是科學！技術員說。
我實事求是！父親還是那句話。
技術上的事情不能全依了你！葉詩筠說。緊接着她又解釋似地說，有些東西你不懂，我學了幾年水利工程，我必須按要求把關。
你是教條主義！父親的話尖刻起來。
不是教條，是科學！你是尊重科學的呀！葉詩筠的涵養很好，還試圖說服父親。
我尊重科學，但更尊重事實！父親根本不讓情。又說科學我雖然是外行，但事實我清楚，就是不能再挖了！
葉詩筠終於有點不耐煩了，也就硬了起來。必須挖下去，必須挖到石頭層！技術上我說了算！
父親沒想到女大學生竟然這麼硬，就說，既然以前是原始森林，還不知道那原始沉積層到底有好厚。要是一直挖不到石頭層呢？你還想愚公移山是不是？
地下水出來了，繼續挖下去，父親知道這樣對鄉親們會意味着什麼。但恰恰因為出了地下水的緣故，葉詩筠才堅持繼續超深。
最後父親提出來一個方案，打樁行不行？
從山上砍來老松樹，以粗松木打樁，“水浸千年松不爛”，松木樁之間再添上大石塊，到獅子嶺上放炮採石！松木樁之間一層石塊夾一層夯土，我保證基腳的質量！
這就是父親一貫尊重的實事求是，這套“實事求是”的方案促使技術員不得不考慮它的可行性與否。
葉詩筠就去了趟縣裏，將情況上報。後來水利局將意見批下來了：可以按支書的辦法實施。
女大學生倒沒有因為這個方案的批准而覺得沒面子，再說父親提出來的這個方案還是她自己帶到縣裏去的，而且親自參與了方案的分析論證。葉詩筠只是對我父親這個農民支書更加折服而已。
粗大的松樹被伐倒了，截成木頭運到了工地。父親這下倒沒有覺到五八年伐倒大樹那樣的痛心，那次是千年古木化做了灰，現在是山裏的成材作棟樑啊！父親撫摩着粗大的松木，很欣慰。
獅子嶺上響起了隆隆的炮聲，巨石裂開，德高望重的獅子石見證着歷史，相信是支持它這個乾兒子的行動的。
石頭是大塊大塊運到工地的，父親說石塊越大越好，只要能弄得到工地上來，小塊的當然也需要一些。
搬運巨石的工程是別的水庫工地沒有的。從險峻的獅子嶺上把“越大越好”的塊石搬運到水庫工地上，簡直可以幫助人們想像幾千年前古代埃及金字塔的巨石是如何運到陵地，又是怎樣吊到高處安放的。古代埃及金字塔工程成了千古之迷，但玉丘水庫工地的巨石搬運工程，卻是獅子嶺下的男人們在父親的指揮下，光着膀子用汗水流成河道載運過來的。
放炮開石，滾石下山，運石到工地，木樁之間充填，整個過程，葉詩筠是屏聲靜氣，驚訝地睜着眼睛看過來的。男人的脊背象石頭一樣厚實，汗水象石澗中的溪流那樣流個沒完。男人的胳膊和腿就如壩基下挖出的千萬年的黑木頭，質地堅硬如鐵，抗擊打，抗重壓，抗磨勵，耐苦，耐勞，耐汗水浸，耐血水流。
肌膚白皙得曬也曬不黑的支書光着膀子擠在一堆黑男人中間的樣子簡直就有點象是非洲人當中混進了個歐洲人，但他那白得象姑娘樣的軀體跟他身邊那些黑黝黝的軀體一樣地寫着力的筆畫，蘸着汗的墨水，構思着勞作的油畫。葉詩筠覺得這幅油畫是最美的，大師級的畫家如不是親眼感受過，恐難以臨摹得了啊！
葉詩筠心底里烙印着這幅油畫。
堤壩一層層加上去，勞動量越來越大。水庫里挖方挑空，土石方一擔一擔地加到堤壩上，夯實要十分的過硬。兩人，四人，八人抬的石夯，被青筋暴突的手臂向天舉起，重重地砸下來，勞動號子讓人心潮澎湃。石夯過後還要石碾壓緊，那時可沒有什麼壓路機呀。一台高大得幾乎象一間小房子般的石碾，中間穿了個大洞，洞裏插進一根結實的圓木，圓木上套了粗大的麻繩，麻繩勒在人的肩膀上，肩膀被繩索勒得凹了進去，凹進去的肌肉奮力緊張着，抗爭着，與巨大的石碾較量着，對恃着。石碾緩緩朝前滾動，很不情願地，它太沉了啊！重力抵着路面，路面被壓進去，壓緊，壓實。肩膀被麻繩勒得凹進去，路面被石碾抵着壓下去，兩種力在鏖戰，號子如槍林彈雨，喘息如烈火硝煙。葉詩筠看着，想着，哭着，感動着……
她覺得當初她在工地喇叭里聽到的那些表揚稿真的只是一些文字遊戲而已，現在，表揚稿是寫不盡的，天天都寫進了她的心裏，甚至夢裏都在寫。
[筆下文學Www.bxwx.net]
23．聽說女大學生參加挑土時跌傷了腿，父親急了，跟來報信的人大發脾氣，質問是誰安排技術員去挑土的？技術員對整個工地的技術和質量負責和把關，責任重大，怎麼讓她去挑土？少了技術員的幾擔土工程就慢了好多了？那個人委屈地說沒有的事，是技術員自己硬要去挑的。父親也不再跟人家多說什麼，心急火燎地跟着去看葉詩筠。葉詩筠正坐在一塊土堆上，用手摸着自己的膝蓋，很痛苦的樣子。父親就知道她一定跌了個不輕，見她的膝蓋部位褲子都蹭破了，一定是受了不輕的傷。父親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將她的褲管挽上去一看，膝蓋那裏血糊糊的。父親說你呀，跌成這樣也怪心疼的哩！葉詩筠看着父親說，有人疼我，我就不疼了！眼裏竟滾過一點淚光，忙低了頭去。父親丟下葉詩筠，從別處轉了一圈回來，嘴巴里嚼着滿口的東西。
你吃什麼，女大學生好奇地問。
父親嘴裏滿着不能發話，只管顧自嚼着。好半天後他把嘴裏的東西吐在手裏，封在了葉詩筠的膝蓋上。
給女大學生包紮好后，父親對她說，這是“抄子皮”和野三七葉子，封上幾天就會好的，怕你傷了筋骨。父親還說你需要在屋裏待上幾天了，不要到工地上來了。
女大學生問嚼草藥苦嗎？父親說苦，如果草藥種類多了，更苦的。
你真能吃得苦！葉詩筠說。
過後她又問，你還懂中醫？
父親說也不算太懂，尋幾個草藥還行。
葉詩筠問，你很早就去桂林學刻字了，又是跟誰學的中醫知識呢？
父親說，我說了我不是算懂中醫，只是學着尋點草藥罷了。想想又問葉詩筠，你怎麼知道我到過桂林？
葉詩筠嘻嘻一笑說我知道的多哩！我還知道你十三歲結婚，十九歲生女兒，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父親有點驚訝的樣子，不知道說什麼了。
女大學生又問十三歲到十九歲你做什麼呢？問得父親很不好意思了，父親連忙說你先獃著休息吧，我走了。
鄉親們是起早摸黑地乾的，遠一點的整個生產隊都在工地上開中餐。土坡上挖個簡易灶，背去兩三口大鍋，兩三個人搞午飯。柴火就在山上找，倒也方便。工地上紅旗獵獵，炊煙裊裊，人群如潮。一到中午開飯的時間，人們拿起自帶的碗筷，叮叮噹噹敲打着，一窩蜂地圍過去。吵吵鬧鬧打了飯菜后，就陸續四散開來。站着的，蹲着的，坐地上的，找個石塊或就着土堆當桌子的，完全自由自在、人之初的吃相。也有邊走着邊扒着飯菜的，吃飯也不忘打鬧，這個說你的肉好吃，那個道你的湯好喝，一語雙關罵人，一餐飯吃起來美得賽神仙似地。近些的生產隊不在工地上架灶開伙，中午回家吃飯也都不過個把來鐘頭的時間。緊張時這些生產隊都安排人在家裏做好飯，幾個人將飯菜挑到工地上，吹哨開飯。
水庫堤壩的基腳是個大工程，按照超深設計，要挖下去十幾米深。基腳清積時挖出了一些黑木頭，粗大如抱，長短不一。長的有丈把來長，短的尺多長的樣子。多數橫倒、斜倒着，也有豎立着的，豎立着的還能看到粗大的也是黑色的根。深溝範圍內總共挖出了怕有好幾十根這樣的黑木頭，弄出來堆放在王家院子的曬穀坪上。這些黑木頭質地堅硬，用斧頭斫不進，差不多跟石頭樣的堅硬。斫開了一點點，就看到裏面的木質竟然也是黑色的。放進火里燒，火焰是綠色的，跟炭火一樣。有人就說這可是寶貝，燒起來比木炭還好。技術員說黑木頭作木炭燒了可惜，再說那火焰也有毒，對人體有害。黑木頭質地如此堅硬，抗擊力、承重力甚至比新圓木還好，可以整木頭當房梁用。後來那堆黑木頭除了技術員帶走了一截外，就都分給人家做房梁了。技術員還說，想不到這裏很久很久以前竟然可能是一片原始森林，這塊土地原是塊相當肥沃的土地呢。而且這裏的地質變遷時間一定不算太久遠，埋在地下的木頭還沒有完全變成炭。但也許是這些木頭埋得太淺，在特定的條件下變成了森林“化石”。
黑木頭起出來后，深溝里冒出了地下水，卻始終沒有挖到石頭。一場激烈的爭論在父親與技術員之間又發生了。
繼續超深！必須挖到石頭層！葉詩筠命令。
不能再挖了，我保證沒問題！父親說。
我要對質量負責！技術員說。
我可以保證質量。父親說。
我講的是科學！技術員說。
我實事求是！父親還是那句話。
技術上的事情不能全依了你！葉詩筠說。緊接着她又解釋似地說，有些東西你不懂，我學了幾年水利工程，我必須按要求把關。
你是教條主義！父親的話尖刻起來。
不是教條，是科學！你是尊重科學的呀！葉詩筠的涵養很好，還試圖說服父親。
我尊重科學，但更尊重事實！父親根本不讓情。又說科學我雖然是外行，但事實我清楚，就是不能再挖了！
葉詩筠終於有點不耐煩了，也就硬了起來。必須挖下去，必須挖到石頭層！技術上我說了算！
父親沒想到女大學生竟然這麼硬，就說，既然以前是原始森林，還不知道那原始沉積層到底有好厚。要是一直挖不到石頭層呢？你還想愚公移山是不是？
地下水出來了，繼續挖下去，父親知道這樣對鄉親們會意味着什麼。但恰恰因為出了地下水的緣故，葉詩筠才堅持繼續超深。
最後父親提出來一個方案，打樁行不行？
從山上砍來老松樹，以粗松木打樁，“水浸千年松不爛”，松木樁之間再添上大石塊，到獅子嶺上放炮採石！松木樁之間一層石塊夾一層夯土，我保證基腳的質量！
這就是父親一貫尊重的實事求是，這套“實事求是”的方案促使技術員不得不考慮它的可行性與否。
葉詩筠就去了趟縣裏，將情況上報。後來水利局將意見批下來了：可以按支書的辦法實施。
女大學生倒沒有因為這個方案的批准而覺得沒面子，再說父親提出來的這個方案還是她自己帶到縣裏去的，而且親自參與了方案的分析論證。葉詩筠只是對我父親這個農民支書更加折服而已。
粗大的松樹被伐倒了，截成木頭運到了工地。父親這下倒沒有覺到五八年伐倒大樹那樣的痛心，那次是千年古木化做了灰，現在是山裏的成材作棟樑啊！父親撫摩着粗大的松木，很欣慰。
獅子嶺上響起了隆隆的炮聲，巨石裂開，德高望重的獅子石見證着歷史，相信是支持它這個乾兒子的行動的。
石頭是大塊大塊運到工地的，父親說石塊越大越好，只要能弄得到工地上來，小塊的當然也需要一些。
搬運巨石的工程是別的水庫工地沒有的。從險峻的獅子嶺上把“越大越好”的塊石搬運到水庫工地上，簡直可以幫助人們想像幾千年前古代埃及金字塔的巨石是如何運到陵地，又是怎樣吊到高處安放的。古代埃及金字塔工程成了千古之迷，但玉丘水庫工地的巨石搬運工程，卻是獅子嶺下的男人們在父親的指揮下，光着膀子用汗水流成河道載運過來的。
放炮開石，滾石下山，運石到工地，木樁之間充填，整個過程，葉詩筠是屏聲靜氣，驚訝地睜着眼睛看過來的。男人的脊背象石頭一樣厚實，汗水象石澗中的溪流那樣流個沒完。男人的胳膊和腿就如壩基下挖出的千萬年的黑木頭，質地堅硬如鐵，抗擊打，抗重壓，抗磨勵，耐苦，耐勞，耐汗水浸，耐血水流。
肌膚白皙得曬也曬不黑的支書光着膀子擠在一堆黑男人中間的樣子簡直就有點象是非洲人當中混進了個歐洲人，但他那白得象姑娘樣的軀體跟他身邊那些黑黝黝的軀體一樣地寫着力的筆畫，蘸着汗的墨水，構思着勞作的油畫。葉詩筠覺得這幅油畫是最美的，大師級的畫家如不是親眼感受過，恐難以臨摹得了啊！
葉詩筠心底里烙印着這幅油畫。
堤壩一層層加上去，勞動量越來越大。水庫里挖方挑空，土石方一擔一擔地加到堤壩上，夯實要十分的過硬。兩人，四人，八人抬的石夯，被青筋暴突的手臂向天舉起，重重地砸下來，勞動號子讓人心潮澎湃。石夯過後還要石碾壓緊，那時可沒有什麼壓路機呀。一台高大得幾乎象一間小房子般的石碾，中間穿了個大洞，洞裏插進一根結實的圓木，圓木上套了粗大的麻繩，麻繩勒在人的肩膀上，肩膀被繩索勒得凹了進去，凹進去的肌肉奮力緊張着，抗爭着，與巨大的石碾較量着，對恃着。石碾緩緩朝前滾動，很不情願地，它太沉了啊！重力抵着路面，路面被壓進去，壓緊，壓實。肩膀被麻繩勒得凹進去，路面被石碾抵着壓下去，兩種力在鏖戰，號子如槍林彈雨，喘息如烈火硝煙。葉詩筠看着，想着，哭着，感動着……
她覺得當初她在工地喇叭里聽到的那些表揚稿真的只是一些文字遊戲而已，現在，表揚稿是寫不盡的，天天都寫進了她的心裏，甚至夢裏都在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