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宦者與太學生
就在吳詠等人小聲議論時,蔡邕緩緩走上高台,對諸生拱手道:
“儒學之道,在於論,眾人可論,天下可論,道理所在,論則明,不論則偏,而今日之論,論平準列內署,諸位學子,無論是何人,皆可上台而論!”
蔡邕看起來不過五旬而已,他聲音很是洪亮,最近因為書寫熹平石經的關係,在洛陽士林中,開始聲名鵲起。
“論平準列內署?”
“此事影響頗大,已撼我大漢根基也,論一論,為後人警惕,為前人明理,也是好事,說不得天子會因為我等的論斷而改變心意!”
“可這命題之論,會不會引起朝堂之怒也!”
“我輩讀書人,一心為天下,有何不可論也!”
“……”
一個個學子聞言,紛紛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起來了。
“沒想到蔡議郎有如此魄力,敢在這個時候,論平準列內署!”人群之中的吳詠聞言,搖頭嘆息。
朝廷的政令已經下達,並不是諸生們論斷清議一番就能改變的。
前文說過,東漢後期,士大夫中形成了以品評人物為基本形式的政治批評的風氣,當時稱為“清議”。
太學因為彙集天下才俊,便成為清議的中心。而郡國學的諸生,也與太學清議相呼應,形成了更廣泛的輿論力量。
雖然以前豪俊之夫,屈於鄙生之議,自公卿以下,莫不畏諸生貶議。
但是經過永興元年和延熙五年的太學生運動,朝廷開始關注到
太學生的影響力,開始有意打壓。尤其是熹平元年,朱雀闕出現匿名書,指斥宦官專權,主持清查的官員四齣逐捕,收系太學生竟多至千餘人。
太學生中雖然相當一部分人出身於官僚富戶階層,和官僚士大夫有比較密切的關係,但是他們少年英銳,思想較為新進,言行較為勇敢,又以尚未躋身於官場的身份,和民間有比較多的接觸,對於弊政的危害,也有直接的感受。他們以特殊的視角觀察到社會矛盾的激化,因而對漢王朝面臨的嚴重危機,可以獲得比較清醒的認識。太學生站在社會上下階層之間的特殊立場,使得他們代表的輿論傾向具有某種公正性。
太學生們所接受的儒學教育中民本思想的積極因素,也對他們積極的政治意識、正義的情感傾向以及政爭中“英勇的姿態”,發生了一定的影響。這也許是執政集團上層官學教育的設計者和推進者起初沒有想到的。
想到這裏,吳詠又看向高台上侃侃而談的蔡邕。
別看他現在意氣風發,其實已經被宦官記恨上了,要不了幾年,就會與家屬被流放至朔方郡,開始漂泊的人生。
“某,太學子弟,袁弘,願先為諸位拋磚引玉!”
一個青年,白袍錦衣,衣冠楚楚,風姿卓越,邁步走上台去,跪坐下來,聲音朗朗:“平準列內署,乃謬令也!當今朝廷的百官俸祿已是捉襟見肘,若是再
將平準列內署,相當於大司農的財源又斷了一項,到時百官的俸祿發不出,又將會在民間徵稅,最終受傷害的還是百姓。”
說著,他又冷笑道:“平準每年所得利至少有億萬錢,諸位應該都知道宦官們可不像我等士人,可以守住本心,他們面對巨大利益時,往往就會變得貪心。若是讓宦官掌控平準,以後這巨大利益恐怕都會讓他們瓜分!”
“這人是誰!竟如此大膽,敢光天化日之下,非議宦官!”
吳詠看着那青年說出這樣的話,竟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不禁微微替他捏把汗。
這時袁術目光複雜地看了高台上的青年一眼,苦澀道:“他是我們汝南袁氏的子弟,以風骨而揚名,又不善討好家族長輩,甚至對袁氏頗有怨言,倒是在士林青年一輩之中,有些聲望!”
“原來是袁氏子弟啊,怪不得敢如此說話!”吳詠聞言,愣了一下,隨即感慨道。
就在這時,一位頭戴儒巾的青年走上台去,拱手行禮:“汝南許相,不贊同袁弘兄所言!人無完人,袁弘兄所言頗為有些偏執!宦官也並不是都是心懷叵測之人,就如前幾日,小黃門趙佑上書天子,拜虞氏為憲陵貴人,陳夫人為渤海孝王妃,一時成為天下美談。”
這事吳詠也知道,其實上書的不止小黃門趙佑,還有議郎卑整,內容是這樣的:
“《春秋》的大義,母以子貴。漢興以來的
盛典,尊崇皇帝的母氏,所有外戚親族,沒有不受恩寵的。現在漢沖帝的母親虞大家,漢質帝的生母陳夫人,她們都生育了聖皇天子,卻沒有稱號。臣子雖然低賤,還有追贈的舊典,何況二位皇母健在,如果不能得到崇高顯貴的地位,就沒有用來表現遵循前代舊典,並給後世子孫留下榜樣的做法了。”
天子劉宏被他們的話感動,便拜虞氏為憲陵貴人,陳夫人為渤海孝王妃,派中常侍持節授印綬。派遣太常用牛、羊、豕三牲告祭憲陵、懷陵、靜陵。
想到這樣,吳詠又有些感慨東漢皇帝的命運多舛。
虞氏,是漢順帝劉保的美人,舞陽長公主劉生和漢沖帝劉炳的生母。虞氏十三歲時,以良家子的身份被選入掖庭,為漢順帝劉保生下女兒劉生。
漢安二年(一四三年),虞氏又為漢順帝生下獨子劉炳。次年,漢順帝立劉炳為皇太子。同年八月初六日,漢順帝去世,年僅兩歲的太子劉炳即皇帝位,是為漢沖帝。
漢沖帝即位后,尊漢順帝皇後梁妠為皇太后,並由梁妠臨朝攝政。第二年正月初六日,漢沖帝去世,年僅三歲,自此漢安帝、漢順帝絕嗣。
漢順帝既沒有給虞氏加爵號,而漢沖帝又早早夭亡,梁妠的哥哥大將軍梁冀擅秉朝政,忌恨其他家族,所以虞氏受壓抑而沒能進升,只是被人們稱為“大家”而已。
陳夫人,本是魏郡人,少
時以聲伎入渤海孝王劉鴻府,得到渤海孝王劉鴻的臨幸,生下劉纘。
漢沖帝病逝后,劉纘被外戚權臣梁冀擁立為帝。
但是梁冀在朝廷上頤指氣使,氣勢凌人,不可一世,劉纘雖然才八歲,也看他很不順眼。在一次朝會中,他當著群臣的面叫梁冀“此跋扈將軍也“,表示自己的義憤,惹得梁冀大怒。退朝後,梁冀銜恨在心,覺得劉纘雖小,但為人聰慧早熟,又是一朝之主,擔心劉纘年長后難以支配,決定害死他。
本初元年(一四六年)閏六月,梁冀讓安插在劉纘身邊的親信暗中把毒藥攙在劉纘食用的煮餅之中。劉纘吃過毒餅,頓覺氣悶肚痛,趕緊召太尉李固進宮。李固問劉纘氣悶肚痛的緣由,劉纘當時還能夠說話,說:“剛剛吃了煮餅。肚子煩悶,如果有水喝還能活下來。“
當時梁冀在旁邊,說:“恐怕會嘔吐,不可以喝水。“
過了一會兒,劉纘中毒身亡,崩於洛陽宮中。年僅九歲,死後的謚號為“孝質皇帝“。
說到這裏,不得不提一下樑冀這個人,他幾乎是東漢外戚和姦臣頭號人物,他的兩個妹妹梁妠、梁女瑩為順帝、桓帝皇后。
自永和六年(一四一年)接替父親梁商為大將軍,襲爵乘氏侯。順帝死,梁太后臨朝,乃操權柄,百僚莫敢違令。先後立沖、質、桓三帝,專斷朝政近二十年。漢質帝稱其為“跋扈將軍“,即
被鴆死。太尉李固、杜喬主張立年長者為帝,忤其意旨,均被誣害。與妻孫壽皆窮極奢侈。拓建林苑,制同王家,方圓近千里。掠民數千為奴婢,稱“自賣人“。
延熹二年(一五九年),桓帝與中常侍單超等共謀誅滅梁氏,收繳梁冀的大將軍印綬,梁冀與妻被迫自殺,滿門老少皆被斬首,牽連處死及免職者數百人。
陳夫人也因為梁氏的緣故,得不到榮寵。八歲的劉纘即位,次年劉纘被梁冀毒死。陳夫人沒有被給予任何皇后、太后的身份。
竇氏家族為什麼會被滅門,就是天子劉宏害怕步漢質帝的後塵。
吳詠神遊千里這會,高台上的論斷也開始激烈起來。
“許相兄言辭果然鋒利!你所說的宦官也是個例罷了!”袁弘冷冷道。
許相微微一笑,“既然袁弘兄認為這是個例,那我就再說幾位清名的宦官。”
“宦者濟陰丁肅、下邳徐衍、南陽郭耽、汝陽李巡、北海趙祐等五人稱為清忠,皆在里巷,不爭威權。”
“汝陽李巡,認為諸博士考試甲乙科,爭第高下,互相告語,甚至有行賄改定蘭台漆書經字,以合他的文章的,於是告訴天子,與諸儒生共同刻《五經》文於石上,詔令蔡邕等校正文字。自后《五經》一定,爭論就停止了。”
“北海趙祐,看書很多,著作校書,諸儒生都稱讚他。又小黃門甘陵吳伉,會候四方四隅的風,以占卜
吉凶,胸懷廣闊,有奉公守法的名聲。自己知道不被任用,經常託病回到自己的宿舍,從容養志。”
說到這裏,許相看着袁弘,問:“不知這些宦者的例子夠不夠,若是袁弘兄還覺得不夠,我還可以舉出一些。”
袁弘聞言,憤然起身,“你汝南許氏妄為士族,竟然幫着宦者說話,我羞於你為伍。”
說話,頭也不回地下台走了。
許相不以為意,對着台下拱手道:“平準列內署的政令,乃是朝廷諸公共同制定,想必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等學子當靜觀其變,不可意氣用事。”
“許兄說得是,我們都聽你的……”
轉眼,儒學論斷就呈現一面倒的趨勢,讓吳詠看得是目瞪口呆。
其實經過吳詠的多方考究,他也逐漸明白如今太學生的現狀。
東漢選擇將都城定在了洛陽,政治中心從較西的長安遷移到了較東的洛陽,河西地區以及西漢時期掌控的并州,涼州都被羌人所佔據,三輔地區也基本上成為了國家的邊境。這些地區的漢族人口也在不斷的減少,東漢所能提供的官員崗位實際上相比較西漢並沒有增加,而是有了一定規模的萎縮。東漢時期對外擴張進入了一個低谷時期,西漢時期對匈奴等游牧民族的大力征伐已經成了過去時。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東漢王朝官僚體系所能提供的崗位始終在縮水,然而多年教學所培養出來的人才卻在
不斷增加。這兩個矛盾對立之下就導致了太學生在面對縮水的就業名額時,產生了對國家的怨恨之情。
近年來,太學為了安置富餘的太學生,實行了所謂的“養士”制度。老的太學生在多年培育之後,原本應該獲得一官半職,但是卻因為沒有能夠取得地方而依舊停留在太學院中。新的太學生也在不斷的進入太學院,不斷的進行着積壓,在東漢末年時期,形成了三萬人的累積量。
在吳詠看來,不斷膨脹的太學生數量和不斷縮水的致士數量實際上反映了東漢王朝嚴重的內卷化現象。
西漢時期,不斷擴張的國土能夠不斷的為新的太學生提供就業的機會,而東漢王朝並沒有那樣的擴張,而是不斷的萎縮,這也就導致了一方面太學生培養逐漸登上了新的台階,而另一方面則國家無法為這些畢業的太學生提供足夠的崗位。
這一對矛盾也就決定了太學生對朝廷出現意見是必然的情況。
如今的太學生群體就像是一個定時炸彈,不是什麼時候就突然引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