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寺

荒寺

由頭

蓮花山是禪宗某一派的祖庭。自兩晉以來,歷代增修,山前山後九洞十八寺,三千尊塑像,外加摩崖石刻,壁畫藻井,十分莊嚴絢麗。清朝末年,日本一位高僧前來朝祖,奉納大藏經一部,是海內外著名經典。一場“*****”,菩薩涅槃,經書火化。只留下半山寺三間僧寮,一間偏殿。旅遊事業突起后,就有人在半山寺開設茶水站,順便出租床鋪供遊人過夜。這人叫印空,原是和尚。“*****”中下山當了幾年社員,現在回廟賣茶。收入大部分交大隊,秋後從大隊領口糧。從這一點看,還象是社員。他又在那間偏殿牆上,用紅紙寫下幾個牌位:“阿彌陀佛”、“無量壽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牌位下設了香爐和功德箱。有人來燒香,也就有人往箱內扔錢。(如今買不到藏香、伽南香,權且用玫瑰衛生香甚至熏蚊香代替。錢卻是地地道道由人民銀行發行出來的好貨幣。)這錢不交大隊,全由印空受用。從這一點看,他又象和尚。總之是僧是俗,有點稀里胡塗。這和尚有些痴獃,並不討厭,大隊不與他計較。

一九八〇年仲夏,吉日良辰,從山下開來一輛北京吉普。車上下來兩男兩女,要在寺內住宿。印空先點點頭,又雙手合十,把客人引進僧寮。這四個人是:“*****”前本市宣傳部長,如今在省城當顧問的吳大成;“*****”前在吳部長手下當幹事,如今當了本市文物處長的邵良音;吳大成的女兒,某大學新聞系學生吳百靈;還有一個是出租汽車公司的女司機,姓氏不詳。

印空童顏鶴髮,六根清凈,可對紅塵中的色空幻相併不遲鈍。看青年男女眉來眼去,他斷定邵良音正和吳百靈結緣。這不關和尚的事;他獻過茶,就把人引進各自的住室。兩位男性住北間,兩位堂客住南間,他自己告退回方丈。這裏雖是禪宗道場,印空卻不是禪宗,他哪一宗都不是,他只會種菜、打柴、掃地、上香、添燈、擊磬。他半夜要上香,所以早早睡覺——他也不會坐禪。

學生

四個人里,主客是學生。

吳百靈暑期作業要寫一篇報導。她選題是《蓮花山毀滅記》。平日總聽到父親為蓮花山被毀而嘆息,就有了把這一悲痛事件公諸於世的慾望。事件很簡單。一個舉世聞名的佛教文化勝地,經過“***”蠱惑下的紅衛兵一頓破四舊,成了荒山野嶺!主題思想鮮明,事件脈絡清楚,只要補充點細節,增加感性認識,文章就能寫好。另外邵良音在省城黨校學習時,常上她家來看望老上級,吳大成夫妻對這個青年印象很好,百靈自己也看着邵良音聰明俊俏、正派誠實。儘管比她大十多歲,她還是下了決心發展同他的感情。為事業也好,為愛情也好,都需要到蓮花山來。

邵良音一聽她要來,當然全力以赴,不僅請假兩天親自導遊,而且私費租了輛出租汽車。這也可見他為人的正派處;因為吳大成也來了,一個文物處長要陪老上級參觀訪問,本是可以算成公事,使用公家汽車的。

在這世界上,怕再也找不到比邵良音更合適的導遊了。**前他在宣傳部當幹事,管理過蓮花山;紅衛兵來破四舊時他和吳大成起來阻攔,掌握第一手材料;特別是他真心誠意要叫吳百靈心滿意足,真正作到了百問不煩。所以儘管面前是一片斷垣殘壁,他卻能用語言藝術複製當年的繁華景象;雖然破四舊已成了傷心史話,他卻能繪聲繪色重現當年的崢嶸歲月。吳百靈聽得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氣憤,時而悲傷,真象親自經歷了當年那場九級風暴。這一天是過得相當滿意的。

是不是也有不足之處呢?也有。

一是吳大成聽說女兒來,勾起自己的懷舊之情,便也跟着來了,這多少叫兩個青年覺得拘束;二是出租車這位女司機,叫人不喜歡。一個女人,一舉一動都象男人,連嗓門也象!跟她說話,帶搭不理;邵良音在興緻勃勃介紹破壞經過時,連親身經歷過的吳大成都聽得出神,她卻遠遠站在一邊,左顧右盼,嘴角掛着冷笑,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外形也不給人好感,袖子綰在肘彎以上,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路昂着頭,完全是紅衛兵的作派!

司機

晚上住進一間屋,兩位女性的矛盾激化了。

吳百靈看了現場,聽了介紹,心情激動得睡不着覺,就一邊嘆氣一邊打腹稿,在床上翻過來,轉過去。

司機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不睡,折騰得我也睡不着。你明天可以坐在我車上打瞌睡。我怎麼辦?我一打瞌睡,你們都得掉到山溝去喂狼!”

“看到蓮花山破壞得這麼慘,睡得着嗎?不心疼嗎?”

“那是你看得太少。多走幾個地方,到處看看,你就不這樣了。大驚小怪!”

“你真冷靜,我早看出來了,人家介紹情況,你連聽都不愛聽。你真象當年的紅衛兵!”

“什麼叫象呀,我就是!蓮花山破四舊有我一號,比你那邵處長知道得清楚,我不愛聽他那一套!”

“怪不得呢!立場不同么!”

“說對了!他把狗屎盆全扣在我們紅衛兵身上,我打心裏反對!”

“我小時候見過紅衛兵,不用別人扣屎盆,也香不到哪兒去!”

“別人說這話我可以不理他,你可不應該。你不是學新聞的嗎?將來要當記者嗎?記者還沒當,先學會主觀武斷,偏聽偏信,這可有點玄!我勸你兼聽則明,也聽聽別人的說法。”

“那我就聽聽你怎麼說!”

這就引出了司機下邊一篇話:

不錯,聽說我們紅衛兵到了山下,你爸爸跟邵良音確實是坐車趕來了。你爸站在山門口,兩手撐住門框喊:“都停下!這是祖國的財富,不許任何人破壞。除非你們先打死我,踩着我的屍體過去!”那副英雄氣概,我們都很佩服。可是你想想,我們一百多人要想硬沖,他一個人擋得住嗎?我們都是喊着“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口號來的,他這幾句話能把我們嚇住嗎?我們在山下等了十個小時沒進廟,並不象邵良音說的,被吳部長攔在那裏沖不上來。我們另有原因。實際上是這時候從山下開來一輛軍車,車上拉着滿滿的豬肉、蔬菜。押車的戰士要求我們讓讓路,說是山內有軍事設施,要送給養進去;這引起我們一層顧慮。對偉大長城可不能侵犯,對國防設施可不能損害,不能無意之中破壞了國防。這樣我們才建議叫邵良音去市委請示書記。我們想,軍隊有什麼意見準會先告訴市委。邵良音去了四五個小時沒回來,我們紅衛兵急了,要硬衝上去。我們頭頭又把大家說服住,派了三個代表和你爸爸一塊再去市委請示。到了市委大樓,你爸爸讓代表在會客室等候,他自己先去找書記,一進去又是兩個鐘頭沒出來。我們覺得受了騙,就自己進樓找書記,可是門崗說書記不在,不叫我們進去!我們要你爸爸出來,門崗又說沒看見吳部長回來,沒處去找。就在這個時候,由北京來的紅衛兵,足有五六十人,正來到門口。代表向他們控訴市委領導對我們的無理行為,他們說:“這是你們自找!革命哪能叫人批准呢?我們北總,早就踢開黨委鬧革命了,不是要破蓮花山這個四舊堡壘嗎?走,我們領你們干,出了事我們兜着!”這樣,三名代表和幾十名北京紅衛兵一起趕回了蓮花山。到山下,代表把進城的經過說了一遍,大家氣得咬牙跺腳,北京紅衛兵又作了一番動員,大家心裏的火燒旺了,氣鼓足了,半夜十一點衝上了蓮花山。

我們從這時開始,砸到第二天下午。有人送信來說,毛**近日還要在天安門檢閱紅衛兵,大家一聽,決定立即進京見毛**,就把菩薩們丟開了。

二百多人,在山上呆了十六個小時。搞破壞沒有?當然搞了;投入力量大不大?當然不小;可你別忘了這二百多人除去一股狂熱的過激情緒,什麼武器也沒帶。只不過從山上現弄了幾根木棍,撿了幾塊石頭!這山上可是有九洞十八寺,大小菩薩總共兩千多尊!他們都是鐵打的、銅鑄的、石雕的、泥塑的!高的七八丈,重的十幾噸!日本人送的大藏經聽說是兩千多卷,七千多本,整整裝滿幾間屋子。再說我們這些人,進山時就已經一天沒吃飯,又熬了一夜加半天,一個個全沒精打采了。不這樣也不會接受市委用汽車送來的大餅、油條、肉包子!所以我們一邊吃一邊告誡,可以吃市委送的食品,可決不叫他們收買!你想想,這蓮花山幾千年積累下來的文物資財,可是我們這十六個小時能破壞完的?老實告訴你,我們破壞是破壞了,可是收效甚微。只不過推倒幾尊小菩薩,把四大金剛的眼珠剜了出來,把如來佛刷成了張飛臉兒。要按我們下山時的狀況說,修復它可比破壞到今天這個程度省事得多!今天破壞了夠十成!我們那一夜連兩成也沒達到!可是十幾年來一提蓮花山,就數落紅衛兵!我們為自己的過錯受了多少懲罰,你總該知道!失學、失業,苦悶、徬徨,弄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天地良心,我們干這些事是因為幼稚、愚昧、輕信、迷信!別的那些人呢?他們什麼都懂,可昧着良心去干!換來的便宜他們自己帶走!權勢,地位,直到目前照樣在佔有,以後也還生效。他們居然也厚着臉皮來罵紅衛兵!這公平嗎?你是學新聞的,準備當記者。那你就認真作點調查。敢不敢寫,另作別論;先問你敢不敢看!敢不敢正視現實!

和尚

司機肚子裏的氣放完,一扭身打起鼾來。吳百靈更睡不着了,看來文章和愛情都隱隱透出了點障礙。她怕再惹醒司機會更給自己添煩,就悄悄坐起來,用腳找到鞋,溜出門去。

屋外一片月光,清涼如水,鐵馬飛檐,古色愴然,很叫人生髮起超俗和悲涼的情緒。站了一會,聽到偏殿那邊有動靜,定睛一看,幾點火星閃灼明滅,似乎有人在燒香。她踱過去看個究竟。還沒進門就聽到含含糊糊、嘰哩咕嚕的禱告聲,原來是印空和尚上夜香。

和尚叩首完畢,起身見門外有女人身影,想起臨來時碰到邵處長也在月下徘徊。大概兩人是約好要談情說愛的。出家人慈悲為本,趕緊低頭往回走,給人留下方便。

可是吳百靈叫住了他。因為他穿的是幹部服,頭也沒剃得象新水瓢,沒使百靈感到異樣,她就脫口而出叫了一聲:“老大爺!”

“不敢。”

“你夜裏還燒香!”

“慣了。”

“當了十年社員也沒改?”

“改了。我一回到廟裏來,習慣又改回來了!”

“你真相信菩薩嗎?”

“說不準,好像也不一定。”

“那你為什麼禱告?”

“肚子裏有話,不說說鬱悶得慌。”

“什麼話?”

“我叨念叨念自己的罪過!”

吳百靈不知道和尚會有什麼罪過,想聽聽,又怕和尚不願說,就拿話引導。其實她自作聰明,印空不怕說,怕沒人聽。他找大隊支書說了幾次,都不等說完就叫支書轟了出來,他才改為向阿彌陀佛述說。

他說了十來句,吳百靈就後悔了。可是沒好意思打斷他,因為是她自己要人家說的。她只是想,頭緒這麼亂,要一邊聽一邊替他捋才能明白,可真夠嗆!和尚沒學過邏輯學,總該念過法華經吧?佛經也有個頭尾次序不是?

印空心裏當然有頭尾。他怕有頭有尾講來人家不耐煩聽,就找“最要緊的”關節講,這才沒頭沒尾,莫名其妙了。

最緊要的是打菩薩這件事。後山三洞,文殊、普賢、普提達摩、十八羅漢,一下午全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砸成了三截五截。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也推倒過一尊!

誰叫推的?“革命和尚造反團”。團長是師侄澄海,解放后他在蓮花山佛教協會當幹部。當幹部可還是和尚。他領着十六個革命和尚,拿着大繩、撬杠來找印空。澄海把印空拉到洞口外,凄凄惶惶地說:

“師叔,到處都革命了。回民紅衛兵砸了清真寺,拉着阿訇遊街呢!前山把三世佛銅像全砸成了大銅子,四大金剛眼珠剜出來打彈弓,下一步怕就輪到和尚了。”

“阿彌陀佛,在劫難逃了!”

“咱們也合計着造反吧。造反派對造反派總得有個照應不是?”

“園林局長不是說,咱們保護好山林寺院,就是作了革命工作嗎?怎麼還要造反?”

“那是舊話,現在不算了!現在革命講究造反!”

“這反怎麼造法?”

“把菩薩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唄!”

“你們怎麼不砸前山自己的廟,非砸我這幾個洞?”

“市委的幹部帶着石匠、鐵匠、木匠、瓦匠,把前山六洞十八寺全佔了。見到銅佛用鐵鎚打,鐵佛拿汽焊燒,瓦匠拆泥塑,石匠鏟刻石,大藏經扯碎後送造紙廠造手紙去了。已經沒有咱造反的地方了。我佛慈悲,沒讓他們發現這後山三洞,留給我們個機會;咱要再不搶着造反,他們一來,就沒咱們的份了。”

正說著,轟隆一聲,普賢洞口冒起煙塵。原來這裏說著,那裏十六名法師已經動了手。普賢連同他的獅子已經跌碎在地下。

剛才在討論時,印空雖然心裏發毛,還沒相信這就是眼前的事。看到倒下一個,他這才真正感覺到事情迫在眉睫。於是嘴也木了,腿也軟了,直想往地上蹲。轟隆又一聲,文殊和他的白像也倒了。澄海向著師叔,拉住他說:“反正要打倒,你快伸把手,回頭往造反聯合司令部報名單,我好報上你個名,你就也算造反派了。”這句話提醒了印空,他張着手喊:“別打了,別打,留下達摩祖師吧,這洞裏不能一尊也不留啊!”有個和尚笑了,在笑聲中人們把繩扣套到達摩的脖子上。不知哪裏來的一股邪勁,也許是神力,印空跳起來抓住了繩子,用破裂的嗓音喊:“別拉!我在這洞裏供奉了三十年,要打倒它也輪不到你們,我自己會推。平常我細心供奉,要推該叫我自己推,你們憑什麼下手?”他一怒之下爬上了須彌座,轉到普提達摩的面前。普提達摩面壁十年,慣於以後背對人生。這裏的塑像也保留了它的習慣姿態,所以印空供奉幾十年,竟沒有瞻仰過他的聖容。今天轉到后牆前,才發現這位祖師竟和自己一樣窮愁潦倒,又黃又瘦,滿臉苦相。印空一湊近他,就聽見他沙啞着說起話來了:“印空,你當真要對我下手嗎?三十年來,我們日夜相伴,誰也對得起誰。你為我上了香,掃了塵;衝著這個,廟裏才讓你打齋,施主才容你化緣。今天別人把繩子套上我的脖子,另當別論;你怎麼也忍心對我下手呢?印空啊印空……”

印空心跳得越急,腿抖得越緊。兩眼一黑就全身撲向前去,於是撲通一聲,他倆一起降落到塵埃。

地上的和尚先看印空兩眼發直,不肯動作,以為他不敢下手,想叫他下來。喊了一聲,忽見他和達摩一起跌了下來,趕快上去相救,已然失去知覺。他們把他抬進草庵,又回來收拾幾位菩薩的殘肢斷體,一併推往山下。幹完之後,心裏總有點魂不守舍。澄海提議,望空中燒了三炷香,念了一通大悲咒。大悲咒原是安慰人的亡靈的,如今用來給佛爺送終,雖說不大對題,也證明人鬼神之間可以通融,上下三界並不總是那麼界限分明。

印空半夜才醒來,革命和尚們已經功德圓滿,皆大歡喜而去。各洞之內一片清虛。印空看了一洞又看一洞,那感覺大概和孤身一人突然被火箭打到月球上差不多。這幾尊佛像,別人看來是泥胎木偶,但在印空心中眼中,卻是有血肉、有靈魂、有個性、有感情的。三十年來他頭一次感到了孤獨。因為再沒有誰等他打掃、供奉、禮拜,也沒有誰再耐心地聽他訴苦、自責和祈禱了。最難堪的是,自這日起,達摩那張苦臉一有空兒就在他眼前晃,反覆地問他:“你當真要對我下手嗎?”口氣不是責問,而是哀告。問得他坐在洞口嚎哭了半夜,(有人聽了說鬼哭就是這個調!)他一邊嚎,一邊數落自己不該欺師滅祖,心起邪念,以怨報德。數落完心裏就稍痛快點。以後他不嚎了,可落下個數落自己的病根兒。

但印空參加造反還是得到好處的。澄海到市裡兩大派之一的聯合司令部報了到,“革命和尚造反團”被這一派承認是革命群眾組織。後來這一派因為站隊正確,在武裝力量支持下掌了權,斗別的和尚,澄海等十幾人就一律免斗;別的和尚挨完斗掃地出門,令其歸俗自謀生路,造反團成員卻都安排了工作。印空覺得這工作是自己用不義之行換取的,怕接受下來達摩更纏住他不放,不肯接受;結果介紹他到公社當了社員。印空本是以勞動為主的和尚,並不怕幹活。可是他在大隊生活得很不習慣。因為年輕人嘲弄他愚昧落後,老年人又責備他不該自己動手毀了後山。他們說和尚自己不毀,幹部和工人未必能找得到,只要留下這幾個洞,蓮花山就不能算作荒山。有幾個老人甚至偷偷對他說,“哪怕留下一個洞呢,咱心裏也不至於這麼空拉拉的!”當然,說是說,到了拆廟房的磚瓦,拉回各家搭豬圈時,他們比別人一趟也不肯少拉。這隻要看看附近各村裡不少豬圈雞窩都少不了琉璃瓦、水磨磚就可以知道。印空生活在這裏,覺得象生活在山上一樣孤獨,可又沒山上清靜自由。經濟政策一鬆動,他就要回廟自謀生路。蓮花市佛教協會要恢復,和尚們卻早已風流雲散,大部分不知去向。只有造反團的十幾名尚在本市,而澄海又是其中最有政治頭腦,又有組織能力的,當然由他當了籌委會主任。澄海積極籌備恢復廟宇,為印空回廟也很助了一臂之力。

印空回廟,普提達摩那愁苦的臉和悲哀的聲音也隨他回來了。他燒一次香,作一次自責,達摩就安靜一陣。沒辦法,印空只好夜夜起來上香自責。白天他不怕,印度和尚白天大概有別的事,沒工夫跟印空來找麻煩。

把頭緒捋到這兒,吳百靈有點頭皮發炸。

處長

印空走後,吳百靈想回屋睡覺,廟門外卻一步步有人走了進來。她剛移步,那人喊住了她,原來是邵良音。

“你上哪兒去了,半夜三更?”

“我睡不着,又怕在院內散步吵醒別人,到廟門外空闊地方坐了一會。你怎麼也出來了?”

“現在要回去了。”

“索性再待一會,咱們談談好不好?”

“夜深了,明天不行嗎?”

“明天一早我想去山那邊辦點事,不陪你一道下山了。有幾句重要的話跟你談一談。”

“那你就說。”

“我白天介紹的情況不全面,有遺漏。”

吳百靈心裏猛一動,想起司機的話。又想叫邵良音快說,又怕他當真證明了司機說的不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邵良音穩了穩神,盡量抑制住激動的情緒。

“紅衛兵破四舊,只是開了個破壞的頭,很重要的頭;但接着往下乾的,還有別人!”

“什麼人?”

“幹部、工人、技術員都有,到拆房時還來了農民。”

吳百靈有點顫抖地問:“你也參加了嗎?”

“是的。”

“你是一般地隨大流參加的吧,在那種情勢下……”

“不,我是帶頭人,是積極分子。把七千冊經卷先撕后燒,化漿造紙是我出的主意。把銅佛砸成碎塊賣廢品,一共賣了四十萬元,交到軍管會,也是我。所以後來建立***我當了文化組領導成員,從那兒又演變成今天的文物處長!”

“你,你為什麼告訴我這個?”

“這些事,幾年來沒人追究過我,上邊有‘***’頂着,下邊有千百人均攤,比起許多人和事來,我這不值一提。‘講清楚’的時候我講了一次,別人只是漫不經心地聽聽了事。從我擔任領導工作以來,我堅決按政策辦事,保護、搶救了不少文物,大家公認我是個既懂業務,思想又解放的好乾部。可是咱們兩人之間應當一切坦白,我不能對你隱瞞,不能欺騙!”

“你真殘酷!你知道,這樣說了,對我意味什麼?”

“剛才我半夜不睡,我想的就是這個。可是事實總是事實,為此失去了你也比作偽君子強。司機罵的話我聽見了,罵的不錯。我不是故意聽你們私下交談,因為這裏太靜,你們聲音太響,我當時恰巧在院子裏。後來我躲出去了。”

“也許你不是自願那麼乾的呢。是有什麼人煽動了你、蠱惑了你,一定是!我們雖然交往不深,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那種甘作壞事的人!”

邵良音把頭扭向一邊,沉默了一會,說:“我完全是自願的,主動的!”

“這不是實話!”

“是實話。”

“那就是你當真把這一切看作‘四舊’,是阻礙革命發展的東西,在好動機下幹了錯事?”

“不,我作宣傳幹事分工管文物,懂得它們的價值。”

吳百靈火氣衝上了頭頂,怒沖沖地問他:“那你為什麼還這樣干?”

“我們是砸爛單位,我家庭出身又不好,如果沒有突出的表現,一定會要我去邊疆插隊落戶。我和母親兩人生活,母親多年患肝硬變,我實在不能下鄉去。”

“為你私人的事就可以破壞國家的文物?”

“我不去,或是我去了不帶頭干,別人也會去,別人也會帶頭干,蓮花山結果仍然是毀滅,只是我再賠進去個家破人亡而已!”

“照你說幹壞事還有理了,再有這機會你當然還干嘍!”

“如果有一半人,不,只要有三分之一的人公開出來反對當時那股潮流,我寧可家破人亡,也站在這群人中。如果再有一次‘*****’,一切和上次一樣,仍然是一呼百應,大家比忠心,我是還要乾的!”

“謝謝你的坦率,希望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我不會再和你見面了。”

吳百靈回到屋內就把臉埋進枕頭下大哭,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兒來。

部長

印空只供茶不賣飯。吳大成拿出帶來的麵包和午餐肉罐頭,請司機一起吃早飯。從山上回蓮花市,要走四個小時,路上沒有打尖站。

吳大成看到少了一個邵良音,女兒和司機連問都不問,知道事有蹊蹺,不象邵良音在紙條上寫的那樣:“臨時想起點事,天亮前到山那邊去了。”

吃飯到一半,吳大成憋不住了。問她女兒:“昨夜你們談了很久嗎?”

“很久。”

“有什麼事談崩了嗎?”

“談得很好。”

“什麼內容,保密嗎?”

“完全可以公開!”

她把邵良音的原話全說了出來。

看看司機,面上的肌肉紋絲沒動;吳大成卻垂下了眼瞼。一直到飯吃完,吳大成才又抬起眼來,說:“這個人太寬人嚴己,就不容易實事求是了。”

吳百靈問:“誰?”

“邵良音。”

“怎麼,他對我說的還是假話?”

“不全真!”

“哪一點不真?”

“他說他參加造反是自願的,沒人鼓動他,這是撒謊。”

“是嗎?誰鼓動過他?”

“我!”吳大成不動聲色地說,“他偷偷跑到我那兒去彙報,說幹部們正串連工人要組織專業突擊隊,徹底砸爛蓮花山——,他要我想法制止。我說,我不相信我能起作用,不管!他說,你要都不管了,我怎麼辦?我說,你趕快去參加,大局已定,沒有你參加,蓮花山也是要毀掉的,何苦要放過這個機會呢?知道嗎?機會!他仍不肯去,我又對他說:現實生活很殘酷,不能任性。現在是爭取生存的時刻,生存下來才可能改變局面。”

吳百靈看看父親,確認他說的不是假話,問道:“為什麼出這樣的主意?”

“為個人,免得他被趕下鄉,造成他家破人亡;為工作,我埋下一顆種子。那時我估計我們這些老幹部全要被攆下台,不會留下誰。未來的宣傳、文物領導人必然從這些造反派中出。我手下那些年青人我是熟悉的,邵良音當領導會比那些光會喊口號搞運動的人強!他要不去參加造反,那等於把全部機會奉送給那些人。所以我還叮囑他,既去了,就不要隨幫唱影。造反造出個樣兒來,才不枉趟這一道混水!他聽了我的話。當時我說話還是有人聽的!”

吳百靈氣得顧不上禮儀,頂撞說:“你說話既然還有人聽,你為什麼不出面去制止這場災禍?!有的地方由於幹部敢負責,頂住了,就把文物保存了下來,武漢的法源寺,昆明的西山不都保存得很好么?可見並不是一點希望沒有的!這蓮花山被毀,你這當部長的要負責!”

吳大成又垂下了眼瞼,低聲但清晰地說:“對,在這事件上我有錯誤。當時我意氣用事,賭氣,不願負責了!我已經作過了檢查,這次申請退到二線當顧問,我也考慮了這個因素,只是沒對你講就是了!”

吳百靈不好再說什麼。她甚至有點可憐父親,對於邵良音,自己覺得也過於急躁、粗暴,處理得過分草率了。

她悻悻地看着司機。

女司機仍然無動於衷,嘴角掛着冷笑。

吳大成喝過茶,回自己住室去收拾東西。吳百靈帶點嘲弄的口吻,滿含報復情緒地說:“我爸爸的話你聽見了嗎?”

司機說:“我昨天的話並不專對吳部長和邵處長,我也從沒把他們看作是那些人中的最重量級。不過,我也問你一聲,你以為你爸爸說的就全是實話嗎?”

“你還有懷疑?”

“他沒告訴你他鼓勵邵良音去造反是哪一天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這事就發生在我們從山上撤回去,上北京串連的那一天。頭一天他還在廟門口誓死保衛蓮花山,第二天他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總有點原因吧?能用‘意氣用事’四個字說清嗎?跟誰意氣用事?為什麼意氣用事?紅衛兵頭一天破四舊,市委的幹部,各單位的工人,大部分是怒目而視,又咒又罵的,怎麼過了一夜他們忽然積極地組織起專業破四舊隊,要完成紅衛兵沒完成的任務了呢?總得有點什麼原因吧!”

“你不用拐彎抹角,有話直說吧!”

“我認為他們是聽到了什麼風,這股風來自權威部門權威人士;這風認為破四舊是革命行動,認為反對它就是反革命!他們震驚之後,急忙表態,以示忠心。而你爸爸聽后,就不肯再去阻攔,反勸他喜愛的幹部抓住這根稻草以圖生存。這樣解釋不是很合理嗎?”

司機嘴角仍掛着冷笑,瞟了百靈一眼。

吳百靈恨不能狠打這個女人。她太厲害、太自信、太盛氣凌人,可又太象是把握在她那一邊。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惡意挑剔!你主觀揣測,把別人盡量看得壞,我不信你的話!”

“你信,我知道你信。行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我給你看點東西吧!聽說你是記者,我本是故意帶來給你看的,後來一看你除了記者還是吳部長的女兒、邵處長的朋友,而且又是個孩子,不想給你看了。現在決定還是給你看。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我不強求你信!”

司機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紅日記本,翻開折了角的一頁。上邊記着三個電話記錄。

記錄一:

時間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五日九時

通話人吳大成、中央**小組代表××

吳:“我代表蓮花市委向您請示,有人要上蓮花山破壞廟宇文物,我們應當怎麼處理?”

××:“**同志早說過,對紅衛兵和造反派的革命行動,只能支持不能打擊!”

記錄二:

時間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五日十時三十分

通話人吳大成、北京四〇六首長

吳:“首長,現在有人正拉隊伍,要去砸蓮花山的廟宇文物了,市委叫我向您請示處置辦法。”

首長:“唔,這要研究一下再答覆你,問一問中央**小組的意見好不好?”

吳:“我們請示了中央**小組,他們說對紅衛兵和造反派的革命行動只能支持,不能打擊!”

首長:“那要堅決照辦,不能含糊!對,氣可鼓而不可泄么!要聽中央**的!”

記錄三:

時間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五日十二時

通話人吳大成、洪司令

吳:“司令、老首長,我是吳大成。市委叫我向你求援,現在紅衛兵要砸蓮花山了,誰也攔不住,可是看來部隊說句話還是管用的。那裏有國防設施,你說一聲,為了保護國防設施,禁止入山,蓮花山就保住了!”

司令:“有這種事嗎?你們怎麼還不趕緊向中央報告?”

吳:“剛才談了,老首長,不行。”(他講了大致的經過。)

司令:“唔,知道了。是啊,問題很嚴重,可我們是部隊嘍,不便干預地方上的事嘍!他們在地面破四舊影響不了地下工程,我不能胡說的!現在處理問題切忌感情用事,你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好不好?和小將們仔細談談么……”

司機補充說:“打電話的時間,正是我們三個代表在會客室等你爸爸的時候。由此也可以明白你爸爸為何一去不復返!”

“我不信這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

“你們怎麼會弄到這個?”

“那時候再機密的文件也能弄出來!”

“當時認為這是真的嗎?”

“也有人說是假的。是給走資派塗脂抹粉。說這話的人認為北京首長和軍隊司令都是走資派。”

正好吳大成提着小包走來,吳百靈猶疑了一下,還是把日記本拿給了她爸爸:“爸爸,你告訴我,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吳大成看了看記錄,看了看司機,笑了。這一笑的意味是十分凄慘的,他帶着顫音說:“我不是挺身而出阻攔過紅衛兵嗎?儘管紅衛兵人多勢眾,氣勢洶洶,我也是理直氣壯、無所畏懼的。但是通完這三次電話以後,我垮了,我找不到支撐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角,似乎在冒汗,又擦了擦眼角,似乎有眼淚湧出。

結局

第一段蓮花山舊貌好寫。第三段現狀也好寫。中間一段沒法寫。乾脆另選題目。《蓮花山毀滅記》吹了。

和邵良音吹不吹?

司機在按喇叭催上車,還是邊前進邊思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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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內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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