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香殞
鄭行中路過一條小溪,他脫了鞋,坐在大山裏的石頭上,雙足浸入潺潺而下的溪水裏,清爽由腳而生,直沁心肺。難怪么妹柔美,是蜀中大山的賞賜。過了這條小溪,看見了么妹所住的村莊。路邊的山上,眼見着石上尺把厚的沃土,卻長着豐茂的莊稼。石頭是大山的筋骨,是它支撐着山裏的美景。大山給柔美增添了力量,山裡人是汲取了山的剛毅和堅強。是山養育了么妹。
穿過村中的石板路,兩邊的房屋不似鄭行中想像中的簡陋,都很結實,有不少新房。簡單地詢問,么妹家就住在出村的另外一端,緊靠着石板路。到么妹家的屋前,鄭行中傻了。這是整個村子裏最破的一棟,四面透風,無人修繕。鄭行中喊了一聲,無人應答。他推開了屋門,裏面空空蕩蕩。鄭行中轉進了一間,是屋中最小的一間。仍有山裏的清香,是么妹身體裏留下的味道。可是沒有人,鄭行中轉出村裡打探,他要知道么妹的去向。
“她走了。就在家呆了一天,說是去外省的尉市,又說是去省城,說不清,反正是走了。”村裡人說。
鄭行中不由暗驚。來時就跟么妹電話聯繫,可是久久不通。以為山裡人生活,不需要電話,就冒然來了。她去尉市,或者是去了省城,一定會開機。鄭行中連忙聯繫么妹,還是不通。一絲不詳襲來,鄭行中的心裏急了起來。還是請人帶他找到么妹媽媽的墳上。么妹媽媽的墳頭有供奉,還有殘留下的香火。鄭行中的心少許地平靜了。么妹去到尉市,或者是到了省城。她沒有什麼熟人,許會找自己,也許會去找左君笑。不行,鄭行中不能呆在大山裡,他得立即返程,回尉市去找么妹。
鄭行中回到尉市,又去到省城,幾番打聽,沒有么妹的消息。他只有暗暗祝願,讓么妹找到自己心儀的工作,在忙碌中慢慢消磨內心的痛苦。
么妹先去到尉市,她不開手機,也不和任何人聯繫。李順的真墳在哪裏,么妹不知道。李順的假墳是她建的,就在市郊的公墓里。李順沒有送給她什麼值得紀念的東西,就是那棟房,叫山門。她只好用布做了一套山門的形狀,上面綉了山門裏院子的絨仙樹,也綉了她和李順住的房子。葬李順的時候她說:“恩人,你的恩情么妹沒有報答完,您卻走了。不說來世,么妹一定會還您的。”么妹把自己繡的山門裏,又加上這一句話,作為她對李順的報答,埋在了李順的墳墓里。今天么妹來尉市,首先來到李順的墓前,燃了香,她跪下虔誠地叩了三個頭。她說:
“恩人。么妹埋怨過您,現在想來,是么妹錯了,么妹把您當成自己男人了。么妹不應該,么妹報答您,么妹就是您的人。隨您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這樣一想,就沒氣可生了。么妹還是要報答您的,現在,您去了,么妹這是最後一次來看您了。么妹不信來世,今世的事,么妹今世就要做完。”
么妹給李順上了墳,焚完了香。她乘尉市去省城的大巴車,去了省城。么妹這是第二次來省城,上一次跟着鄭行中他們來,心情不好,看什麼都不順眼,美麗的省城,圖畫都扭曲了。這次可好,就她一個人,自由自在。省城不是她們四川的省城,看起來都好,一樣的是人間美景。她尋找力豪集團的去處,感覺到難為了。這裏不是農村,隨你愛問哪兒,都知道。看似都是當地人,卻說不清楚。么妹累了,買一碗小面吃。是四川小面,家鄉的味道。也算是她么妹對家鄉的思念。么妹沒有眷戀,人生就是一個目標,就做一件事情。么妹吃完飯,只有打開手機了,他需要導航,去找力豪大廈。
么妹剛剛打開手機,沒等她尋到導航的位置,電話便進來了。是左君笑,她說:
“唉呀么妹,你急死人了,你在哪兒?”
“笑笑姐,我剛剛到省城。”么妹說。
“省城你不熟,站在原地不要動,我哥馬上過去找你。”左君笑焦急地說。
“不用,笑笑姐,我剛吃完飯,我馬上就要走了。”么妹平靜地說,“不,不要行中哥來了,我這就要走。”么妹不想跟左君笑說那麼多,她又關了手機。向前走了一陣,沒有辦法,么妹得去力豪大廈,她又打開了手機,導航尋路。
鄭行中心急,他要找么妹。左君笑聯繫到了么妹,告訴了鄭行中。鄭行中恰好就在省城,他定位了么妹的手機,見她又關了機,開汽車就向么妹所在的方向趕去。最後發現她是去往力豪大廈,這才趕去力豪大廈。
么妹終於找到了力豪大廈,她站在樓下,她關閉了電話。這是多麼豪華的一棟樓啊,它是恩人李順的,如此之大,全村的人住下,都住不滿。恩人真有本事,從哪兒弄到的錢?她么妹全家,就是努力幾輩子,也掙不到這棟樓的樓角。李順死了,樓房照樣活着。進進出出的人,也不見得少。保安並沒有阻攔么妹。么妹第一次進來力豪大廈,她順着電梯上到頂樓,又順樓梯而上,有一扇門,門沒有上鎖。出了這扇門,就是力豪大廈的樓頂。好大啊,它是那麼的平整,一點兒都不坎坷。么妹在樓頂慢慢地走了一圈,她選了向里的那一邊。裏邊是一個網球場,現在沒有人,再緊挨着樓邊的是草坪,更不會傷害到別人。她從包里拿出來一塊布,是蜀中人喜歡的顏色,藍到發黑。上面綉了字,字是白色的,字體很大,一面是“恩”,一面是“情”,沒有仇。
么妹準備好了。她大聲地問自己說:
“么妹你清醒嗎?”
么妹是清醒的,思路一點不亂。她又問自己說:
“么妹你後悔嗎???”
么妹不後悔,今世的恩情,今世就要償還。
“么妹你想媽媽嗎?按着媽媽的交待,么妹都做了。么妹想媽媽了。”
么妹想媽媽了。她不願媽媽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土裏,么妹願意去陪伴媽媽。和媽媽一樣,么妹不願意欠任何人的恩情。
按手機的定位,鄭行中趕到了力豪大廈,問門衛的保安,他們也說不清楚。鄭行中慌忙在廣場裏尋找,不見么妹的身影。去到力豪大廈的內院,看到一群人,遠遠地向樓頂望着,么妹在樓頂上,身披着那塊藍到發黑的藍布。現在趕到樓頂是來不及了,鄭行中呼喊起來,撕心裂肺,他喊道:
“么妹,我是鄭行中......。”
樓頂上的那塊藍到發黑的布飄起來了。鄭行中驚了,他恐懼地望着那塊藍到黑的藍布,渴望它永遠飄着,不要落下來。藍布飄離了么妹,么妹從三十八層的力豪大廈掉了下來,藍布飄開,又飄了回來,覆蓋在么妹的身上。那藍色的布面綉着白字,非常地醒目,一面是“恩”,一面是“情”。消防隊來了,負責治安的警察也來了。可是都來得晚了。么妹搶先一步,她去了。
鄭行中第一時間撲了上去,抱起地上的么妹,聲嘶力竭地哭着,喊道:
“么妹!你怎麼會這麼得傻呀......。”
么妹這是報恩,也是聲討,她用生命證實了自己的清白。她只講恩情,至死都沒有抱怨過任何人。大山裏的么妹,骨子裏只有恩情,沒有仇恨。
鄭行中瘋了,他抱起渾身鮮血的么妹,跑向救護車,口裏不斷地重複着說:
“你們救救她,我求你們了,你們救救她。”
救護車還是按慣例,把么妹拉去了醫院。從三十八層高的樓頂跳了下來,醫生也是回天乏術。么妹是這樣乾乾淨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從此,么妹在這個世界上,不欠任何人的。
尉市警方經過比對,十多年前,埋在山門裏的那具女屍,是么妹的姐姐大妹。她同妹妹一樣剛烈,和大山一樣的脾氣。不從就是不從,用生命來證實自己的性格。
鄭行中帶了么妹和姐姐的骨灰,去到四川,去到大山裡。路過上次洗腳的小溪,鄭行中把她們姐妹的骨灰放在乾燥一點的地方,他脫去腳上的皮鞋,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把雙足伸進溪流里。他說:
“么妹,行中哥要歇一歇了。知道山裡人乾淨,我也洗洗腳,免得把外邊的污氣帶進你們家。”
鄭行中看着地上盛開的鮮花,這裏太美了,像么妹。裸露的山崖,是多麼峻冷而剛強,像么妹的脾氣,明明白白,堅強、剛毅。
么妹和她姐姐的墳地不用選,就在她媽媽的腳頭,一邊一個,築兩座小墳。說風水,這裏還算很不錯。山坡不陡,有個二台,么妹的爸爸,在二台之上。上邊的地方小,么妹媽媽的墳才落下一個台階。墳地背倚南山,西北可望見他們的村子。極目遠眺,山勢似游龍,蜿蜒而下,直衝山口。築好了么妹姐妹的墳,鄭行中先是給么妹的爸爸敬了香火。又給么妹的媽媽燃了香,他說:
“阿姨,您教出了兩個好孩子。他們都是有骨有肉,活出了膽氣,活出了精神。今天,行中把她們給您送回來了。么妹總是操心您一個人孤單,讓她們回來陪您老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