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子
盛安,平康坊東坊南曲,庄九娘家。
寬展安靜的堂宇,細如銀針的春雨在屋檐外掛起一道迷濛的薄簾。
一衣着華貴的男子撐傘款步而入,乾淨的靴子踩破石地上鋪着的水布。
不過幾步的功夫,兩側的窗欞中,不知露出多少雙含情的美目。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跑着迎了出來,連傘也不撐,雙手疊在身前,滿臉堆笑弓着腰行禮道:
“奴家問殿下萬安,殿下您來了。”
對來者如火的熱情,男人毫無表情,腳步也未停下,徑直向內走着道:“九娘,庄都知可在?”
那女人小碎步挪蹬着跟在男人身後,忙道:“在在在!知道殿下今日要來,饒娘子早就在您專用的屋子裏候着您啦!”
男人再不多言,在最里套的院子正房前停了腳步,旁邊的小廝立刻上來把傘接走,門邊的兩人推開了屋門。
男人大步走入,乾淨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個水腳印,朗聲道:
“饒娘,孤來都不迎,你可是越來越託大了。”
說著,男人已經走到內室的屏風外。
看到屏風透出的人影后,男人臉上的笑意熄去,腳步也停了。
蜜合色的座屏紗后,一人側坐於地榻,雙手置於腿面,身如玉樹。
如此身姿上掛着一件青色錦衣,不似綢緞,也不似綾羅,倒像是窗外漏進來的一縷天光。
“不愧是七弟啊,便是在秦樓楚館,也是這般正襟危坐。”
男人重新拾步,繞過屏風,嘴上挪揄,臉上卻並沒有笑意。
屏風中人聞聲,拾袍下榻,對着男人行禮:“臣弟參見太子殿下。”
來者正是當朝太子,皇后親子,李諶。
太子擺了擺手,徑直走上地榻坐下,桌上早已備好了茶,還冒着熱氣。
太子用了一口,也不側頭看李誼,只用下巴點了點對席,道:“坐。”
垂首立於榻下的李誼聞言,道了謝,才坐在了太子對面。
太子展臂,頷首拍了拍衣袖上的雨痕,抬眼看李誼,挪揄道:
“最是潔身自好的七弟,出現在了盛安最有名的妓館,真是一道風景吶。”
“殿下謬讚。”李誼恭敬地垂眸,不再寒暄,直入主題道:
“臣弟有一要事須稟殿下,方才擾殿下雅興。”
“哦?”太子雙手撐在桌沿邊,好似感興趣般地提了提聲,沉鬱的面色卻看不出分毫好奇。
“不能在東宮說,還能讓你屈尊來妓館的要事,孤很好奇,只是……有一話,孤還是說在前面。”
李誼行座禮,平和道:“請殿下賜教。”
李諶懶洋洋的身子直了起來,一雙眼直直盯着李誼的垂眸。
“七弟無論在朝堂之上,還是民間,皆是口碑載道,結清自矢之名遠揚。只是……”
太子端起茶杯,吹了吹零星半點茶沫,唇邊多了一份笑意,卻遠未及眼底。
“月滿賊虧,水滿則溢。縱使再貪名,也不至於事事插手,美名樣樣都占。”太子抬眼,“七弟,你說是不是?”
“太子殿下教誨,臣弟謹記於心。”李誼拱手行了個座禮,旋即伸手向地桌下,取出一物置於桌上。
太子的目光落在那物件上,又抬起落在李誼的玉面上,全身肌肉瞬間緊繃,提聲問道:“七弟,這是何意?”
桌上放着的,是一把上了箭矢的弓弩。
李誼不語,右手取下弓矢,左手托起弓弩,右手的食指撥弩牙,中指去弦勢,弩下的無名指向內推懸刀,上面的大拇指下按望山,拖着弓弩的左手掌后一推弩鍵,右手取下鉤心,弓弩的弩機和弓臂旋即脫離開。
玉指輕攏慢捻、行雲流水,彷彿在彈琴一般,而整架弓弩在頃刻間散成一堆零件。
李誼把弓臂放回桌上,從弩機中抽出匣狀的金屬物,雙手遞於太子面前。
“太子殿下,這便是此弩的銅郭。”
太子垂眼瞟了一眼,復又看向李誼,無聲地等着下文。
在李誼白皙如透玉的掌心,金屬片的顏色尤為顯眼。
“絕大多數的弓弩銅郭,都是黃銅,也即雜銅。而此銅郭呈紫紅色,是由純銅打造,其耐蝕性、延展性、抗壓性,都要大大優於雜銅。
因此,由紅銅為郭的弓弩,遠比一般弓弩耐用。但因為純銅成本高,所以我朝軍用的弓弩雖外形統一無差,但……”
李誼頓了一下,“眾多軍隊中,唯有一支裝備的弓弩,乃是紅銅為郭。那便是父皇親領的玄甲兵。”
太子的耐心徹底沒了,眼中的不善已是不加掩飾。
“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誼伸手扶袖,端起茶壺,給太子的茶杯註上茶水。
“玄甲兵乃我朝最精銳的騎兵,在編最多不超過三千人。
臣弟聽聞,父皇牽挂太子殿下安危,在去年年末整頓玄甲兵時,裁出千餘人整裝帶械歸入東宮的長林軍,充實東宮御力。
所以,臣弟想提醒太子殿下,長林軍中的弓弩若不加以區分,會有很大一部分,是紅銅為郭。”
聽完此言,太子臉上的不耐稍稍散去,才終於仔細看了那銅片一眼。
弓弩對李諶而言,並不陌生。但他卻從來不知、也沒想研究弓弩的構造,更不知弓弩里原來有個小銅片。
畢竟只是殺人的傢伙什,能殺人就行,誰在乎它裏面的銅片,是純銅還是雜銅。
再開口時,太子的聲音多了幾分冷意,也不拐彎抹角,厲聲質問道:
“李誼,你是在懷疑李讓府里私蓄的弓弩,乃是出自於我東宮?”
李誼伸手拿回了銅郭,就和拆卸時一樣行雲流水地手指翻動幾下,散成一桌的零件,便又成了一架弓弩。
“殿下過慮了。”李誼食指勾住弓弦向後拉,送入弓牙上掛住,柔軟的弓弦瞬間綳得筆直。
“只是,大理寺昨日新報上去的證據中,有一份是兵部庫部司主事的供詞,交代蔡王殿下對其威逼利誘,迫使其謄抄弓弩製造圖紙。
可是,在兵部的弓弩圖紙上,弩郭是黃銅製成。若拆開從蔡王府繳獲的弓弩,卻發現有一些的弩郭是紫銅,豈不是矛盾。
而玄甲兵又由父皇親領,無人可疑。屆時,矛頭便對上了長林軍。”
言罷,李誼將恢復好的弓弩,反手扣在桌上,弩端對着自己。
李誼的語氣平和真誠,但李諶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
他暗暗切齒,心中已經有幾分沒底。
弓弩只有軍隊才有,要不留痕迹地一把掏出那麼多弓弩,太子只能從自己東宮的長林軍中出。
當初太子不甚在意,覺得反正弓弩都是一樣的,誰能知道這是長林軍的,就從庫房中隨便抽了百餘架。
而裁撤至長林軍的玄甲兵所帶來的弓弩,就混放其中,並未加以區分。
誰能知道,這裏面會不會有玄甲兵的弓弩,又會有多少把。
但面上,李諶還是依舊強硬道:“蔡王府的弓弩,乃是李讓私造,現下人證物證俱在,阿耶是何等聖明,怎會讓連光都見不得的肖小鼠輩,給孤的長林軍潑髒水?”
“肖小鼠輩”四個字,李諶壓得很重,眼睛掃在李誼的臉上。
“正是。”面具之下,李誼仍是面色平靜,“殿下負責此案,自然是由殿下公斷。”
李諶盯着李誼,連一句場面上的“多謝提醒”都懶得說,只是下瞟一眼桌上的弓弩,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
“七弟平日裏一字千金,沒想到你只是不想說罷了,口舌之利分毫不遜於兒時。
而且孤也沒想到,因體弱缺席了十年演武試藝的七弟,居然對弓弩有這麼深入的了解。
七弟啊七弟,孤從前,真是小瞧了你。”
太子越說越慢,到最後已是聲線陰鷙,毫不客氣。
“臣弟言語有失,叨擾殿下了。”李誼垂眸,眼神淡,聲音也淡,像是什麼都沒聽出來。
“如果殿下沒有其他吩咐,那臣弟就不打擾了。”
“請便。”太子冷冷道,連展臂送一下的姿勢都沒有。
李誼行禮離開,打開門時,就見一個女子候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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繚妹候場候到頭禿,寶子們再堅持一下下,女主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