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擱淺

“船長，風！風暴來了！船長，快跑啊！”

凱文號上，大副布魯諾慌亂地跑進駕駛艙，渾身佈滿傷痕。拉烏爾看着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心裏莫名泛起難以言喻的悲傷。

遮天蔽日的風暴雲席捲而來，摧毀着沿途的一切。大自然肆無忌憚地彰顯着自己的偉力，揮霍着自己的權柄。海水被汲取而上，形成巨大的水龍捲，宛如一柄擎天的利劍。與之相比，凱文號渺小的像是巨人腳下的一隻螞蟻。它漸漸近了，近了，先是桅杆，后是甲板、艙壁，它們在暴風中紛紛斷裂，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只不過是一瞬間，整艘船都被絞成了碎末。

拉烏爾感到自己墜入了海中，深邃的海水包裹着他，令他感到一陣窒息。他努力遊動，身體卻像灌了鉛一樣無比沉重，只能無可奈何地不斷下墜。布魯諾蒼白的臉浮現在他的眼前，眼珠凸起，頭顱腫脹。拉烏爾不忍心再看，挪開了視線。

遠處隱約傳來凄冷的鯨歌，像是來自至深的淵藪。他感到絕望而無力，於是不再掙扎，放任湍急的暗流將自己吞入漆黑的海底。就在這時，一大片殷紅的珊瑚礁出現在他的面前，來不及躲閃，他被海水裹挾着一頭撞了上去。

4月22日清晨，拉烏爾被一陣急促的鈴聲從被窩裏吵醒。他懊惱地捂着腦袋，感到頭暈目眩。

又是這個糟糕的噩夢，他低聲咕噥着接起電話。可聽到船長萊昂·克倫威爾低沉嚴肅的聲音時，他狠狠地打了個冷戰，瞬間沒了困意。

“聽好了，拉烏爾，現在立刻到甲板上來。我們遇上大麻煩了。”

拉烏爾一邊繫着襯衫扣子，一邊跑出房間，腳步有些不穩。擴音器里正在反覆播放着緊急通知。當他來到甲板上時，這裏到處是衣衫不整的水手，有些人甚至僅穿了內褲，他們紛紛頂着凌冽的寒風趕往自己的崗位。

“船長。”

萊昂對拉烏爾點了點頭。萊昂已經四十九歲，不過絲毫不顯老態。在拉烏爾的印象里，他似乎永遠穿着一絲不苟的船長制服，手裏拿着老派的石楠煙斗。他面部立體，顴骨突出，略有些鷹鉤鼻，深邃的藍色眼睛顯得堅毅而智慧。挺拔的呢子上衣在他的身上顯得無比熨帖，褲線像刀鋒一樣鋒利。

平日裏，他那一頭烏黑的鬢髮總是根根整齊的向後梳着，然而今天，他的頭髮卻有些凌亂，被小心地收攏在帽子裏。

二副喬納森也從船員艙趕了過來，他不解地問到：“船長，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二人聽到的事簡直像斯蒂芬·金的靈異故事一樣離奇。今天凌晨五點，在大副維克托與二副交接后剛剛一個小時，埃里諾爾號發生了擱淺。詭異的是，在這之前，GPS一直顯示他們在航線上正常行駛。在擱淺發生的一分鐘前，實習駕助報告說，導航系統似乎發生了故障，經緯和海拔數據像鐘擺一樣來回劇烈浮動。水位的下降來得猝不及防，而雷達則對此毫無反應。

在這時，前方海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大片陰影。大副當機立斷把舵向左打滿，同時下令準備倒船。他派人用電話通知船長，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船還在繼續向前，燈光照亮了陰影的一小部分——那是一座島嶼，一座突兀出現在漫無邊際的大西洋上的島嶼。

船身最終僅僅左偏了一點。儘管發動機已經開始反轉，巨大的慣性仍推着這艘船繼續向前。維克托感覺到船底右側傳來摩擦感，

隨着船身劇烈的震蕩，埃里諾爾號狠狠撞在了地面上，大半個船身隨即深陷泥潭無法自拔。劇烈的衝擊讓維克托感到五臟六腑都傳來灼燒般的疼痛，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命人把輔助錨放了下去。

萊昂說，埃里諾爾號撞在了一處沙灘而不是礁石上，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緊接着更大的麻煩來了，擱淺造成了主機故障，這意味着自力脫淺已不可能。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當他們試圖求援時，又發現衛星電話無法接通。萊昂只能一邊立即組織船員檢查和搶修，一邊派人拍電報聯繫海事部門和附近的船舶或港口。但從電報發出到現在，仍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快！把那把扳手遞給我！”

瀰漫著燃油味的機艙里，輪機長柯林斯趴在機器前轉頭命令。他身先士卒，帶領着機工們不停地忙碌着。甲板上，許多船員正在大副維克托的指揮下搬運線纜和一些危險品。二副正在清點傷員，和船醫一起為他們處理傷口。

所有船員都動員起來。拉烏爾和水手長傑克帶領着幾名水性最好的船員下船去勘察海底和船身的受損狀況。從下面看，埃里諾爾號大半個船頭都陷在了海灘邊上的軟泥里，另一半船身浸泡在淺水裏。由於船身右側先觸岸，右舷比左舷要高出大約三英尺。拉烏爾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這不是個好兆頭——一旦傾斜的角度大於三十度，埃里諾爾號恐怕就有傾覆的風險。這對船上的人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他們必須加快腳步了。

電報發出已近三個小時，附近依舊沒有其他船隻的影子。派去小島上探索的船員們回來報告說，這是一座無人的孤島，除了一些奇怪的動物屍骨以外一無所有。船員約翰尼·湯姆森對那些屍體散發的惡臭記憶猶新。意識到獲得援助的可能不大，萊昂決定等候漲潮的時機開動埃里諾爾號，遠離這片該死的泥沼。他向船員們宣佈了這個消息，他們立刻歡呼起來。

經過檢查，埃里諾爾號右舷底部有一定形變，船身也受到了一些損傷，但幸好水密艙沒有破損，這艘船仍具有航行能力。船上的海員們緊鑼密鼓地做着維修和準備工作，較重的貨物大多被吊下船。而在海面以下，老傑克和水手們在拉烏爾的指揮下盡己所能對沙底做了簡單的疏浚工程。

“把舷梯收起來吧。哦，該死的，這裏的水簡直和約克郡的冬天一樣冷。”最後上船的老傑克一邊說一邊脫下潛水服，一陣風吹過，他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哦，我都要退休了。可不想病死在海上。”

日上中天，船上的吼聲和汗水已漸漸停歇下來。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主機故障使他們錯過了頭一次漲潮的機會，而距下次漲潮仍有數個小時。等待的時間無疑是煎熬的，為了避免大家過於焦慮，萊昂命令大廚正常供餐。大廚鮑勃向他報告，他們還剩下兩個月的食物和淡水供應。

下午四點，船上的機電設備已經大部分恢復正常，不過輪機長柯林斯依然還在機艙里值守。在船隻啟航或沉沒之前，他將一直待在這裏。

一群海鷗乘着風上下翻飛，有時落在甲板上歇息，海面在夕陽的餘暉下映出一片金黃。漲潮的時間到了，海浪洶湧而來，在沙灘上拍出一片雪白的泡沫。水位的上升讓埃里諾爾號有了一定起浮，萊昂心中大定。為了進一步減輕自重，埃里諾爾號的壓水艙開始排水，一股股素白的水流從錨鏈口處湧出。船員們緊張地等待着，一些人忍不住在胸前不停地畫著十字。

一切準備妥當，萊昂立即下令啟航。發動機早已完成預熱，蓄勢待發。緊接着，啟動機開始運轉，熾熱的蒸汽在汽缸之間奔騰，發出澎湃的轟鳴聲，這個龐然大物蘇醒了。螺旋槳急速旋轉，海底湧起激流，泡沫與沙塵狂舞。慢慢的，船頭開始鬆動。萊昂隨即加大了馬力，整個船身緩慢卻堅定的挪動着，如果這時有人在萊昂身旁仔細觀察，會發現無論船身怎樣搖晃，他握着舵的手都像外科醫生一樣穩定。

脫淺過程比想像中的順利。幸運的是，主機狀態始終保持良好，在短暫又漫長的等待中，隨着船身一陣劇烈的搖晃，埃里諾爾號成功落入水中，在海面上激起一片凌亂的水波。萊昂把船開往安全的深水區，然後在此錨泊。與此同時，甲板上傳來水手們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