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見
兩天後回到學校,薛穎的課已經壘成山,每天四五節的上,如果有儀器可以檢測,她的嗓子一定在冒煙。生活不易啊。鋼琴培訓課上,江楠看到她拆了繃帶的手,硬拉着她去他母親的醫院看看。
江楠的媽媽是整形醫院的醫生,專攻疤痕修復。
江楠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
薛穎看了看,一周了,手背上倒是只有兩個淺淺的牙印子,手心裏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但是明顯會留疤,一條短粗的傷痕歪歪扭扭。
真丑。
到醫院時,江楠的母親已經從醫院提前回家了。江楠索性直接把人送到了母親面前。
這是江楠第一次帶朋友回家,還是位女性朋友,老母親心中說不出的激動,拉着薛穎的手仔細看了看:“沒事兒,只是皮膚淺表層受到了損傷,再加上有些色素沉着,之後做個修復手術就好了,我親自給你做。”
江母看薛穎乖巧文靜,又是老師,越看越滿意,對兒子說:“江楠,天這麼晚了,留薛老師在家裏吃飯吧。”說完就開始張羅起來。
江楠看了看母親,嘴角一揚,眼睛裏透着狡黠。
他一直都覺得他的媽媽特別棒,因為特別懂他。
那一次,他給選修鋼琴的老師們上課。所有人都盯着他,嘰嘰喳喳。唯獨薛穎,坐在遠遠的一個角落裏,看着身邊的同事笑。那笑容,淡淡的,像黑暗夜空中的星星,微小卻明亮,亮得身邊的人都沒了光彩。
江楠確定,這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那次追尾他是故意撞上去的。從停車場的時候就看見她了,沒想到等紅燈的時候,發現薛穎的車子就停在他的前面。腦袋裏盤算着如何能更進一步,最後決定一踩油門。
記得薛穎有次問他,不怕被人誤會而錯過自己的姻緣?天知道他有多想被誤會!緋聞這東西,有時候傳着傳着,就成真的了。
那次在酒店碰見薛穎。遠遠就看見了她,欣喜得不得了,走近一看,小小的肩膀不住地抖動,怎麼在哭?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別哭,別怕,我在。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無數次,他要出席希望小學的合作簽約儀式。但是那一刻,天塌了他也不想管。
江母從廚房端了一盤糖醋排骨放到桌上,指着江楠的鼻子:“不許偷吃啊。”
薛穎毫不意外,江楠在江母轉過身後直接就偷吃了一塊。這道甜甜的菜居然是眼前這個一米八幾男人的最愛。
“口水都流出來了,真可愛。”薛穎撐着下巴,眼睛眨巴眨巴,像盛滿了細碎的星光。
江楠自然聽出了薛穎是在說上次笑她流鼻涕的事。
“呵,你吃一塊,口水一定流得比我還長。”一塊排骨被硬生生塞到了薛穎的嘴裏。
嗯,味道確實好。
“你們回來啦!”
江楠扭頭一看,有些欣喜:“哥!”
順着江母的視線,兩個人從門口走了進來。前面那位一看就是江楠的父親,兩父子長得很像。老人看上去六十來歲,精神矍鑠。
直到老人彎腰換拖鞋時,薛穎才看清楚走在後面的那個人是尹俊揚。心跳沒來由的漏了一拍。從上次在希望小學到現在快兩個月了,兩人沒有任何的交集。就在薛穎以為她的世界裏不會再出現這個人的時候,他又這樣無端端出現了。
說實話,她有些緊張。
每一次見到尹俊揚,她都莫名的緊張。
尹俊揚好像看見了她,又好像沒有看見她。眉頭微蹙,光潔的下顎線條緊繃。
晚餐很豐盛,氣氛很詭異。一起進來的兩人從進門就感覺不暢快,並且將這氛圍一直延續到餐桌上,成功冷卻了江母努力想活絡氣氛的熱情。五個人圍坐在一張圓桌,都各自埋頭吃着飯,食之無味。
“薛老師是哪兒的人?”
薛穎抬頭看了看,江楠父親正望着她。
“我是a市人,因為工作在b市,所以現在住在b市。”
“做什麼工作呢?”
“小學教師。”
“哪個小學呢?”
“xx國際小學。”
老人笑了笑,接著說,“我們江楠還是第一次帶女生回家。嗯,不錯,女孩子當教師挺好的。”
薛穎想解釋——明顯兩位老人有些不恰當的聯想,但是被打斷了。
“不知您覺得什麼工作不好呢?”說話的是尹俊揚,“哦……畫畫的。”
被這麼一嗆,老人有些下不來台,但處變不驚的能力還是有的,神色只愣了一秒轉頭說道:“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同意你們倆結婚的。”
語氣不算重,卻字字鏗鏘有力,不容置喙。
江父想起剛才下車時,看見尹俊揚從汪佳儀的車上下來,告別時倆人還抱在一起,就更氣了。他很早就明確地跟尹俊揚說,他跟汪佳儀必須分手。很明顯,這兒子根本不聽這老子的。從剛才在電梯裏,兩父子就因為這個問題一路爭吵。
“我跟誰結婚,不用你同意。就像你結婚,離婚,再結婚,不也沒經過任何人同意嗎?”
啪!
老人的手因為氣憤有些顫抖。
薛穎終於確定她不適宜再待下去,找了個借口溜了。
一隻手擋開了正要合上的電梯門。進來的是尹俊揚,一臉生人勿近。
薛穎不知道是不是該安慰一下旁邊的男人,也終究不知道說什麼好。
“薛小姐換男朋友的速度有夠快的。前幾天還是宴安,今天就成了我弟弟了。”
宴安?什麼意思?
“不知道哪位才是薛小姐喜歡的呢?”尹俊揚望着鏡子裏的薛穎,語氣里儘是嘲諷。
“或者……”一張俊朗冷冽的臉迅速在眼前放大,“都不喜歡?”
薛穎倔強地盯着尹俊揚,像頭隱忍發怒的小獅子在無聲地抗議。
“勞駕讓讓。”電梯門開了,尹俊揚大步流星,似片刻都不想多留。
薛穎就這麼看着眼前的身影,一點一點,漸漸模糊。眼前的這個人怎麼也不像她曾經認識的那個。
薛穎到家時蒙欣悅正站在陽台眺望萬家燈火,彷彿陷入某種思緒。她突然想起剛才在門口看見了蒙欣悅,還有吳凱。雖然跟五年前樣子有些不同,薛穎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兩個人看上去有些……親密。
“欣悅,你和宴安律師談得怎麼樣了?”
“你是說跟吳凱嗎?”蒙欣悅倒是毫不避諱,“還行,問題不大,跟最開始我們跟宴安說的條件差不多。”
“哦,那就好。”
“我過幾天可能會回老家一趟。”蒙欣悅說著,像是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
“一個人嗎?”
“和一個朋友。”
“路上要小心。”
“好。”
夜風清涼。蒙欣悅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毛絨毯,望着城市車水馬龍,輝煌的燈火一盞接一盞,掛在黑色絨布般的夜空。
沒有一盞為她而亮。
世界很大,大到不知該去往何方。世界很小,小到睜開眼閉上眼都能見到你。即使離開了五年,即使在異國他鄉,那個人的聲音也無時無刻不在耳邊響起。
她和吳凱的重逢是在一間法式餐廳。
下午,蒙欣悅到的很早,特意選了一個靠窗戶的座位。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光影交錯,隨着清風搖搖晃晃。空氣里飄着淡淡的咖啡香。
突然想起,當初和吳凱告別時,也是在這樣一間法式餐廳,窗外也有一顆櫻花樹。花瓣層層疊疊,開得正歡。
“欣悅。”
久違的臉出現在眼前。利落整齊的短髮,英挺的劍眉,高鼻樑,薄薄的嘴唇。模樣沒什麼變化,只不過每一寸都被時光雕刻得更加精緻。身上穿的是一套煙灰色的西裝,把男子本就出眾的身型修飾得更加完美。
“你這樣穿真好看。”
想過無數句開場白,最後說出來竟是這樣。
男子把手裏的外套放在一旁,坐得筆直,跟以前一樣,無論坐着站着,總是習慣性背打的筆直。
“這是當時的錄音。”沒等吳凱開口,蒙欣悅直接拿出了一隻錄音筆,錄的自然是當時和宴安的對話,“裏面詳細記錄了當時宴安答應的原因和答應的條件。”
蒙欣悅心裏沒底。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現在是b市數一數二的律師,贏了無數個勝訴率幾近於零的官司。她不想放棄這次獨家報道宴安的機會。這段錄音是她唯一的底牌。
吳凱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會有錄音,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靜靜地,一絲一寸都不想錯過。瘦了,頭髮剪短了,剛好齊肩。一雙眼睛在陽光的映襯下閃爍着光。好香,和以前一樣,明明從不用香水,但就是有股香氣,讓人迷戀。
蒙欣悅還在說著什麼,吳凱根本聽不見,只看見兩片蜜桃色的嘴唇一張一翕,讓人有想吻住的衝動。
“欣悅,這場官司我贏不了的。”
世界突然寂靜。
“因為,是你。”
蒙欣悅攪拌咖啡的手頓了一頓,湯匙碰到杯壁發出清脆的響聲。
是誰的心湖被丟來的一顆石塊激起了漣漪?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過得不好,很不好。思念像是無葯可解的毒,在每個睜開眼的瞬間錐心蝕骨。總是夢到蒙欣悅最後望着他的那個眼神——空洞,無助,絕望。
他明明是要讓蒙欣悅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他以為時間久了,一切就淡了,就忘了。哪有誰離開了誰就活不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沒了蒙欣悅,連呼吸都覺得痛,從心尖開始,一寸一寸蔓延。
他想見她,哪怕遠遠的,只看一眼也好。可是他找不到她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杳無音訊。他以為他的人生也就這樣了。你看,老天爺讓他們重逢了。
“對不起。”
蒙欣悅感受到一隻大手覆上她的手背。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溫柔地握住她的指尖。
好暖。
暖到讓人想抓得更緊。
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當那個人真正出現在眼前時竟覺得是那般不真實。在異國他鄉的日子,她常常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從。她多想有一隻手能握住她。那個曾經站在身邊,牽着她護着她的人,不見了。
一瞬間,眼底霧氣朦朧。
今天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上次宴安的採訪大賣之後,雜誌社決定新開一個專欄,採訪現在各行各業里最具人氣的代表人物。第一期選中的就是吳凱。
這次她負責的主要是攝影部分,所以一直是負責文稿的另一個同事在聯繫。吳凱看到她時很驚訝,隨後眼裏溢出的毫不掩飾的欣喜。
天知道她有多努力才按住了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彷彿陷入初戀的青澀少年,只是聽到對方的聲音都覺得猶如天籟,她甚至不敢抬頭看對方。
“都說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後一定有一位成功的女士,不知道您對這句話有什麼看法呢?”說話的是蒙欣悅的同事。
不意外會問這樣的問題。只是,聽到答案的時候,心不是不痛的。
吳凱低着頭思考了一會,回答道:“我很感謝我的妻子……”
採訪結束時,吳凱很紳士地提出送她們倆回家。兩個人住在不同的方向,於是安排了兩輛車。蒙欣悅上車時才發現,坐在駕駛室的竟是吳凱。
男子調皮地眨了眨眼睛:“送你回家。”
一路無言,安靜的空氣里流淌着淡淡的抒情曲。廣播裏男子溫柔淺唱陳綺貞那首《我喜歡上你時的內心活動》:
在九月潮濕的車廂
你看着車窗
窗外它水管在開花
椅子在異鄉
樹葉有翅膀
上海的街道
雪山在邊上
你靠着車窗
我心臟一旁
我們去哪
你看那九點鐘方向
日內瓦湖的房子貴嗎
世界上七千個地方
我們定居哪
告訴我答案是什麼
你喜歡去哪
青海或三亞
冰島或希臘
南美不去嗎
沙漠你愛嗎
我問太多了
知道嗎
這裏的雨季只有一兩天
白晝很長也很短
夜晚有三年
知道嘛今天的消息
說一號公路上
那座橋斷了
我們還去嗎
要不再說呢
會修一年吧
一年能等嗎
你還去嗎
你喜歡嗎
好甜的歌,竟聽得眼角有些潮濕。
男子愛上女子時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女生面前。愛情最美的樣子,大概是彼此相偎相依,看遍人世間每一處風景。
下車時,吳凱繞到後座替蒙欣悅打開車門。
有那麼一秒鐘的猶豫,蒙欣悅握住了吳凱伸出的手。
“欣悅。”吳凱拉住轉身要走的她,“下一周,我們一起去看望爺爺奶奶吧。”
下周是奶奶的忌日。爺爺和奶奶是合葬的。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空氣里響起蒙欣悅的聲音:“好,一起。”
剛才薛穎對她說:“欣悅,無論怎樣,我希望你能快樂。”
她聽懂了薛穎的祝福,更聽懂了話語裏的擔憂。沒錯,她是跟吳凱,跟一個有婦之夫一起回她的老家。他們曾是彼此的全部,如果要有一個人陪她回去,回望她不願回首的過去,這個人她只想是吳凱。
她想見他。
就只是見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