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蘇氏車行的危機
不想這馬車去處竟是很遠,兜兜轉轉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停下,卻是到了城牆根下,辨明方向,乃是汴京城東南角頭一家,偏僻的很。
牌樓上,‘蘇氏車行’的招牌高高掛着,往裏去,左邊是商鋪門可羅雀,右邊是宅子大門緊閉,馬車逕自往裏去,偌大片地上四方木材堆砌成牆,百十輛馬車整齊擺放。
觀之,家大業大不過如此,只是這後面偌大個工坊卻是無人動工,三十多個工匠圍成一群,抱着膀子吆五喝六,見到馬車駛來,立馬圍了上去。等蘇家娘子下了車,為首一中年粗漢便扯着嗓子問:“掌柜的,咱們的工錢今天怎麼都得結了吧,我們都是拖家帶口的,再這麼拖下去,家裏都沒米下鍋了。”
“各位,耽誤了大家這麼久,先給各位陪個禮。錢我已經籌到了,大家等會排隊跟我去鋪子裏面領就好。只是希望大傢伙領了銀錢后能賣力幹活,七日後就是交貨期了,這筆買賣做成,必有額外的花紅犒勞各位。”
此時的蘇家娘子一改先前在當鋪里的盛氣凌人,一臉的和顏悅色,這倒是讓簡川刮目相看。
主僕倆蹲在角落裏,賣力的啃着之前路上抽空買的餡餅,觀望着眼前這一切。
老黃滿嘴流油,含糊不清的說:“公子,等咱們吃飽了,便去找蘇娘子相認吧。”
簡川的吃相便雅緻許多,直到將嘴裏的餡餅全部咽下后才開口:“不急,看情況再說吧。”
便看着蘇家娘子進了鋪子,看着工匠們排上隊,一個接一個進去又出來,手裏沉甸甸的,臉上笑開了花,可就是沒人去開工。
見狀,簡川已經心頭瞭然。
果然,最後走出來的中年粗漢振臂一呼:“弟兄們,蘇氏車行拖欠工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一次更是拖了三個月之久。我老鄭是熬不下去了,這就去秦氏車行混飯吃,弟兄們有願意一起的,便和我同去,秦衙內已經應了俺老鄭,只要是跟俺老鄭同去的,工錢一律比在蘇氏車行漲三成。”
瞧這一呼百應的,顯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而既然早有預謀卻還如此大張旗鼓,無疑是說給主家聽的。
便見蘇家娘子急匆匆的跑出來,小臉煞白,怒道:“鄭老五,你什麼意思?”
鄭老五尚還振振有詞:“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秦衙內工錢給的多,還及時,我等自然要去秦氏車行做活,或者掌柜的也給我們加點工錢,我們或許還能考慮考慮。”
“你休想。鄭老五,你從學徒便在我蘇家,我蘇家也待你不薄,你這般落井下石,當心天打雷劈。”
蘇家娘子倒是頗有些寧為玉碎不為完全的高貴,奈何對象是個無賴。
“我呸,俺在你蘇家任勞任怨多少年了,落得什麼好了,哼,你爹活着的時候便總是想着法子的剋扣我們工錢,到了你接手更是隔三差五的拖欠,弟兄們不走,等着給你蘇家殉葬嗎?”
“你把話說清楚,我爹什麼時候剋扣你們工錢了,我雖然拖欠了幾次,可又少過你們一個銅板嗎?”
便見鄭老五梗起脖子,又要理論之時,身後一小年輕拉了拉他耳語幾句,而後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再反駁,而是說:“不管你怎麼說,俺們弟兄是走定了,掌柜的自求多福吧。”頓了頓,其又說:“秦衙內讓俺帶句話,掌柜的要是有什麼困難,盡可以去找他,秦衙內非常樂意幫忙的。”
“休想,我就是死也不會去找他幫忙。”蘇家娘子咬牙喝道。
“那就愛莫能助了,我們走。”
還別說,這鄭老五還真有本事,明明是背信棄義的小人吧,偏就是走的虎虎生風,威風凜凜。
不片刻,鋪子前便只剩下蘇家小娘子獃獃立着,雙目漸漸通紅,瞧着讓人心酸。
有個丫鬟自外面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咋呼道:“小姐,我剛看見鄭老五帶着工匠們都走了,發生了什麼啊?”
“哼,走就走,養不熟的白眼狼,走了乾淨。”
“哎呀,這可怎生是好?沒了這些工匠,咱們七日後怎麼交貨,交不了貨可是得賠錢的,小姐這才剛把房地抵押出去,這這……”丫鬟急的小臉煞白,卻也是真心實意。
丫鬟說的這些,蘇家娘子又怎會不知呢,她更知曉,山窮水盡,近在眼前。
“看來蘇掌柜這裏急需木匠,不知可否讓我一試?”這時節,簡川才擦了擦嘴登場,溫和的行禮並求職。
“是你?你怎麼跟來了?是何居心?”蘇家娘子瞧見是簡川主僕,立刻警惕問。
簡川便道:“在下簡川,茶兒,好久不見。之前在當鋪見了你,卻不敢認,跟到這兒才敢確認。勿怪。”
聞言,蘇茶兒定睛看了簡川許久,終是和記憶中那長臉重疊起來,卻是怒聲道:“果真是你,你來做什麼,退婚的嗎,好,退婚書拿來,我簽了后自此你我兩不相干。”
看來蘇茶兒對原主的意見很大啊,不過簡川知道,這怨念乃是理所應當的,前年,蘇家父母相繼病故,只留下當時十六歲的蘇茶兒和年四歲的小弟,那時節,正是最需要男人的時候,可原主卻對蘇茶兒的幾番來信束之高閣置之不理,這事情換做是誰怕都接受不了,而蘇茶兒現今這剛烈性子怕是也與此有關。
嘆了口氣,簡川先是賠罪:“茶兒,之前是為兄錯了,今已悔悟,特來賠罪,只求茶兒你能諒解萬一。”后說:“萬不料茶兒落難,請讓為兄出份力聊表歉意吧。”
天地可鑒,簡川此話絕對是真情實意的,奈何蘇茶兒被傷的太深,根本就不相信,其言:“我蘇家是落了難,難道你就沒落難嗎,都到了典當衣服過活的地步了,還有臉說要幫我。怕是你在應天府沒了生機才來汴京的吧,怎麼,想我養你。莫說我現今沒了這能力,便是有,我也不會給你一個銅板。”
聞言,簡川看了老黃一眼,意為:“你瞧,我之前沒說錯吧,人家能接濟你才怪。”
又對蘇茶兒說:“茶兒,你誤會了。”
“哼,別叫我茶兒,你憑什麼這麼叫我。說,退婚書你寫是不寫,好,你不寫是吧,我寫,別怨我落了你的顏面。”
說罷,竟真的轉身進了鋪子,簡川想跟進去阻止,卻被喝止:“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老黃氣急,衝上前就要理論,卻被簡川拉住,並嚴聲道:“由她去吧。”
“這,這……”老黃有些語無倫次,真心替簡川不值卻被簡川用眼神制止。
退婚就退婚吧,左右自己也從沒想過要投奔蘇家,此來也只是純粹想要幫忙而已,既然如此,婚約在不在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當蘇茶兒再度走出來將退婚書遞給簡川時,簡川毫不拖拉的簽了字。
見簡川如此爽快,蘇茶兒更加堅定了自己猜測,更認定了簡川是無情無義之人,所以,她的話語更加不客氣:“自此你我兩不相干,滾吧,休要站在這裏礙眼。”
卻不料,簡川毫不動怒,依舊溫和的問:“既然你我已無關係,那麼便請蘇掌柜把我當做陌生人對待。”復又施了一禮,道:“在下簡川,木匠手藝尚可,不知可否在蘇氏車行找份活計?”
“什麼,你會做木工活?開什麼玩笑?”卻是那丫鬟問的。
老黃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是看着簡川長大的,他眼裏的簡川,連生火都不會,又怎麼可能會木匠活呢?
簡川卻笑了,有些輕狂,更有傲氣。
殊不知,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簡川,不僅是高級工程師,土木工程學博士,更出自木匠世家,精通古今中外幾乎所有的木匠技藝,前世的二十四年歲月,他用了大量的時間去繼承古人的技巧並推陳出新,單以手藝而論,其早已是大師級別,更遑論他對土木工程結構等領域的深入研究了。
所以,造馬車這等事,對簡川來說實在不比糊風箏困難多少,他早就瞧出,後院的百十輛馬車雖然都不是成品,但之後的工序除了貫軸有些考驗技藝外,剩餘的只是簡單的組裝而已。對簡川而言,實在太簡單不過。
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剛才吃了頓飽飯也恢復了些氣力,便對蘇茶兒道:“先別急着拒絕我,先看看我的手藝再做決定吧。”
說罷,根本就不給蘇茶兒拒絕的機會,直接就拽着含糊的老黃走向了後面的馬車,擼起袖子就開幹了。
老黃啥也不懂,只能打下手,可隨後跟來的蘇茶兒和那丫鬟卻是識貨的,待見那木鋸刨子在簡川白皙的手中如臂指使毫釐不差,待見那一個個零部件有條不紊的組合在一起並經由微調漸漸成型,她們的驚詫溢於言表。
天啊,堂堂一個舉子相公,怎麼會有這般純屬的技藝?相比簡川,之前那大師傅鄭老五簡直啥也不是,活像個稚童舞劍。
不過大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已經組裝完畢,簡川繞了一圈略微檢查一遍,確認無誤后才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細漢,對蘇茶兒說:“好了,蘇掌柜瞧我這手藝可還行?能否在貴車行混口飯吃?”
老黃頭站在一邊都懵了,懷疑自己在做夢,丫鬟半張着嘴巴,半晌才趴在蘇茶兒耳邊說:“小姐,留下他吧,他一個頂鄭老五十個有餘。”
蘇茶兒又何嘗不知,但她仍在猶豫,這猶豫被簡川看在眼裏,心中嘆息,不得已又給了個台階:“實不相瞞,我主僕二人在應天府被小人所害,現今身無分文,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無片瓦遮頭,便請賢妹看在你我兩家幾代世交的情分上,收留我主僕二人吧。”
說罷,簡川躬身一拜,姿態已經放的不能再低,天地可鑒,簡川確實是真心想要幫助蘇茶兒渡過這次難關的,否則他根本就無需如此卑微祈求,憑他的手藝,到哪裏都是不愁吃喝的。而現今這個台階,也是簡川給蘇茶兒的最後一個機會了,其若仍舊拒絕,簡川也別無他法,離去便是,也算努力過,落個心安。
至於為什麼想要幫助蘇茶兒,簡川也找不到理由,最終只能歸咎於隨心而發。
好在,蘇茶兒沒有浪費簡川的苦心,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吧,其終歸留下了簡川,說:“試工七天,包吃包住,七日內,若能把這幾十輛車完工便留下,月薪五貫錢,若不能,另謀高就吧。”
“七日嗎?時間有些緊了,僅憑我主僕二人怕是不大可能。”簡川如實道。
也確實如此,就算是夜以繼日也不能在七日內完工,更別說人畢竟不是鐵打的,總還要吃飯睡覺的。
蘇茶兒自然也知道,言道:“你們先幹着,我會儘快招募新的工匠。”
在蘇茶兒看來,只要有簡川這個大師傅在,只需再招十幾個雜工,在七日內完工是綽綽有餘的,這也讓她心頭略微鬆了口氣,可卻聽簡川說:“掌柜的,事情怕是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蘇茶兒立刻冷眼看來:“汴京城裏的大師傅不好找,雜工多的是,有什麼難的?除非你不願意出力,怎麼,想坐地起價?”
簡川摸着鼻子苦笑,倒也不置氣,而是說:“有幾個問題想請掌柜的如實相告。”
蘇茶兒冷哼一說,但見簡川神色慎重,終是耐着性子點了點頭。
簡川便問:“請問掌柜,接到這樁大生意之前,生意是否一直慘淡?”
蘇茶兒:“怎麼了?生意時好時壞再正常不過。”
簡川:“這前來下訂的客商,是否相熟?”
蘇茶兒:“從未見過,但偌大個汴京城,南來北往的客商那麼多,又怎能全部相熟,面生怎麼了?人家五百貫錢的訂金可是實打實的。”
“如果七日後我們沒有如約完工,是否要付賠償?”
“那是自然,老規矩,雙倍訂錢的賠償,契約書上也寫得明明白白。”
“那麼,若我們如約完工,而其不來交割,又會如何?”
“那就是對方違約,生意做罷,五百貫錢便歸我了。”
“如果生意做罷,掌柜的先前抵押的房契地契又該如何贖回?”
蘇茶兒的臉色頓時煞白,可簡川還不罷休,又問:“若我所料不差,這些木材應該都是新近採購的吧,貨款應該都還沒結清吧,若貨商緊隨而至追討,又該如何?”
聞言,蘇茶兒紅唇緊抿,身子卻是一顫,她終於察覺到了危機,卻兀自不甘心的反駁:“你又怎知對方不會如期前來交割,只要我們按期完工,一切都不是問題,再者,就算對方違約,我還有這百十輛馬車和這麼多木材,變賣了就是,到底還能賺五百貫錢,怎麼都不虧。”
簡川嘆氣道:“那麼,掌柜的可能保證在三日內將其全部處理變賣?”
蘇茶兒默然,簡川繼續說:“若不能,十日後店鋪必然前來收房,屆時,這百十輛馬車和這若干木材又往哪裏存放,就算有地方存放,掌柜的又如何保證貨商們不會將之強行拉走用以抵債。屆時,掌柜的又該如何自處。”
竟還不算完,只聽簡川說:“而且,那那秦衙內指使鄭老五等人拿了工錢就走,居心為何呢?”
說罷,簡川終於住嘴,留給蘇茶兒足夠的時間思考,便見其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是淚水奪眶而出,劃過嬌顏,惹人憐惜。
蘇茶兒終是信了簡川的推斷,這是連環計,更是絕戶計,環環相扣,自她從當鋪出來那一刻起,便已泥足深陷,再無回還的可能。
可這絕境只是對她蘇茶兒而言的,待見簡川老神在在的表情,又聯想到簡川明知蘇氏車行面臨絕境仍舊要留下來,心中忽的又生出一絲希望,再顧不得對簡川的憤懣,脫口問:“你是不是有辦法?”
便見簡川老神在在的伸出了兩根手指:“兩個解決辦法。其一,立刻找貨商退貨並補足剩餘貨款,然後在十日內湊錢將房地契贖回來,同時,如約在七日內完工,對方來交割最好,若不來,亦可作為翻身的本錢。”
聞言,蘇茶兒眼前一亮,初時感覺豁然開朗,可略一盤算卻又苦了臉:“若與貨商退貨結算,最起碼要交付一千五百貫錢,加上抵押的一千貫,便是兩千五百貫,可現今我手頭只剩下七百餘貫錢,短短十日,哪裏去籌措將近兩千貫?”
對此,簡川並不意外,想想也是,要不是山窮水盡,蘇茶兒怎麼會把房地契抵押出去呢,於是簡川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辦法,孤注一擲。如約完工之餘,想辦法在七日內賺到三千貫錢,那麼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什麼,我們車行年景最好的時候一年也賺不到三千貫錢,七日怎麼可能?”卻是丫鬟綠柳在驚呼。
簡川笑曰:“只要掌柜的相信我,便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