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尋路
景安十六年,官府使民重稅。
吳中有背着母親留下的細麻床面,踏出了劉家寨。
他走的那天,是傍晚,是景安十六年,冬月的二十六。
吳中有是花了小半個月才到的青羊鎮。一路上,他又偷了人家一個竹篾編織的背簍和一件不知誰家晾曬的粗麻衣裳。那衣裳被他用柴刀砍了,綁在腳下,作了筒鞋。
青羊鎮不是個鎮,也沒有官員,按如今的說法,最小的官府是縣府,再往上就是州府,州府再往上就到了京都,京都里有各個衙門,衙門也有大有小,有司管天下農商水利的,也有看門掃地司管庶民雜務的,各有不同。
青羊鎮,是個集市。
集市上,販賣酒水茶肆、漆布牛羊、擔挑肩扛的小販很少,客店飲食更是一律禁絕,僅有的三家鋪子,是鎮子裏的地主,從縣府里採買了些雜物,擺在鋪子裏方便買賣而置辦的。
……………………………………………………
吳中有到青羊鎮的這一天,是臘月初七。
寒風刺骨。
他裹着床面,躲在鎮外的樹林裏,又冷又餓。連日的寒凍使得他患了風寒,高燒不退。鼻子擤得又紅又腫又疼,鼻涕長流不止。
發炎了!他知道。
二世為人,魂歸幽府。
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
如今重塑形體,托胎凡塵,借宿慧而生,降冥德而往,悠悠哉微天地之爻義,渺渺乎皦六合之仁德,豈不意於斯乎?
矣也哉,必以其所是。
且孚信有胯下之辱,良有拾履之羞,呦呦垂髫箕帚之子,其何所哉?
吳中有心念駁雜,腹中筆墨翻湧,頃刻間,如見神人,寬袍大袖,衣袂飄風,鵠峙鸞停,似晉時人,唐時客,立於峰巒之上,於絹紙中寫下一篇逸塵脫俗的文字。
他自己明白,托胎山野,不通文字,連這世道‘何人所規矩,何人所依憑’都不清楚,莽莽撞撞,貿然尋人打聽問路,被人摸清了跟腳,無異於是羊入虎口,自入牢籠。
縱觀前朝歷史,殺人放火,攔路搶劫者,不在少數,如過江之鯽,前繼而後往,其比類者,俱是血跡斑斑,惡行累累,罄竹難書之徒;然倫理盡喪,神人共戮者,其無後乎?販兒販女,骨肉相殘,販妻為脯,易子而食者,其無後乎?休言惟德是輔,君不聞《菜人哀》,君不聞《齊市賦》。
吳中有心中微嘆:憾於年少。
若非齠年稚齒,怎會進退維谷,跋前疐后。
青羊鎮中,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東北,一條通往西南,若是無人指引,走錯了路,南轅北轍,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這青羊鎮地理偏僻,不通官道,比之早前的劉家寨,也好不到哪去,從地勢上看,倒像是廣西、貴州一帶,地勢起伏、山巒疊嶂,眼見可尋的人家,一踏腳,得走二十里。這種地界,最是要小心,若是江湖豪客,被人下了葯,網羅住了,打殺了去,怕是連屍骨也尋不着。吳中有如今年景才七歲,如何不怕?如何敢不小心謹慎?
察看了許久,捱到了天色擦黑。吳中有這才背起背簍,往鎮子裏趕去。
選了一家靠鎮子邊緣的鋪子。在外牆下卸下背簍,四處打量過後,這才近前跟店家問話。
鋪子裏坐着一個老人,正在抽着大煙,一尺來長的煙桿,左手支在躺椅上,雙腿搭着火炭籠,一嗒一嗒地蠕動着嘴唇。
鋪子裏很暗,那老人嘴裏的煙雲涌動着,不時飄向蓋了青瓦的房頂,煙斗里偶爾迸發出明亮的火光。
吳中有在門口,怯生生的喊了一聲,“阿爺。”
老人年紀大了,耳聾眼花,聽不見,瞧得也不甚清楚,只見得門口黑隆隆(hēi,lonɡ-lonɡ)的一團黑影,待得吳中有又喊了一聲‘阿爺’,老人這才傾起身子,口齒不清的問了一聲,“阿蠻?……,你娘呢?”
一聲‘阿蠻,你娘呢。’,喊得吳中有心頭大定,心知這老頭認錯了人,又怯生生的喊了一句,“阿爺,我想問個路。”
此時,老人也聽出了異樣,眼見來人不是自己的孫子,頓時板起一張喪門臉,將煙斗擱在左手的長凳上,瞪着眼睛,徑直走了過來。
路過櫃枱,隨手抄起櫃枱上的尺桿。
“啪!”
一尺桿重重打在吳中有的身上。
霎時間,吳中有背上一麻,一股
(本章未完,請翻頁)
火辣辣的疼痛瞬時爬上脊背。
寒冬臘月,天寒地凍,便是一根竹枝刷在身上,也是一道刀子肉,更何況這老人用的是壓賬台的尺桿,這一杆子下來,又重又狠,須臾間,便滲了血。
那老人打了一尺桿,左手探出,一把抓住吳中有的臂膀,手起尺落,又一杆子着實打在身上,口中罵道:“哪來的耗兒賊,如今被我捉住了,正好捉拿了去見官。”
那老人口中一邊謾罵,手上也沒停下來,噼里啪啦又是幾尺桿打下來,吳中有頓時成了血人。
吳中有一邊躲着那老人的手中的尺桿,一邊上躥下跳,竭力掙扎,奈何綿力薄材,無濟於事。那老人勁力剛強,手似鷹爪如鐵固,足如老樹下盤根,鎖在原地,只令得吳中有可在尺寸之間徘徊,動彈不得。
屢次掙扎,眼見脫不得身,吳中有目眥欲裂,心中驚駭,厲聲大喝:“蒼天救我!”
他二世為人,心力何其老辣,須臾之間,便有了決斷。
他心知那老惡賊如何盤算:此賊必是從細微枝節處瞧出了端倪,斷定他不是本地佃農,心中起了惡念,‘異鄉異處,衣衫襤褸,孤寡小兒,豈非天意?尋人縛住,販與伢人,何人知曉?即是出不了手,打殺了便是,丟入深澗,誰人知曉?便是家人告官,官府來問,亦可不必驚慌,只須是誣他盜我錢財,竊我珍寶,失手打了死便是。其人死活,與我何干?亦可脫罪。’
那老人聽見吳中有大喊‘蒼天救我。’,手下頓時又重了三分,內里卻是心如寒鐵,膽如霜冰。
打了一陣,那老人突然舉起尺桿,全力一擊,重重的打在吳中有左腿上,吳中有瞬時身子一麻,腳下的力氣短了三分。老人早已料定狀況,趁此機會,拖住臂膀,輕輕一拽,便把吳中有拖進了鋪子裏,隨後反手一丟,將吳中有摔在地上,自己手把尺桿,端在門口,罵道:“耗兒賊,看你今日往哪裏逃。”
吳中有挨了一頓毒打,幸好,卻還都是外傷,那老人不曾修習武藝,手下雖重,卻也凡夫俗子,不曾傷及根本。
心轉神動,吳中有用餘光打量,心知絕不能困絕於此,否則,則前路禁絕。正思索間,只聽得那老人揚聲大喊:“劉老六!”
“劉老六!出來!抓耗兒賊!”
吳中有心中更加驚駭,不曾想,這鋪子裏竟還有幫手。
這可如何是好?
那老人喊了幾聲,見無人答應,頓時提高了嗓門,怒聲罵道:“劉老六!你他娘的是在刨墳嗎?”
只聽得後堂,鋪子裏,從地底鑽出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二爺!來啦!這天色可才擦黑,哪有耗兒賊?您老人家怕是看花了眼,瞧錯了罷。”
老人聽見了聲,隨即大喊:“少廢話!你他娘的趕緊給老子滾出來!”
言罷,老人一手把着尺桿,一手把着門,面無表情的盯着吳中有,眼神里露着凶光。方才在鋪子外頭時,他還怕被人瞧見,不敢痛下死手,如今進了門,有恃無恐。幫手就在後堂,今日,任你這隻雀兒如何叫喚,也不能叫你翻了天去。
他堵住了門,板着喪門臉,雙肩下垂,似墜未墜,彷彿冷麵佛陀一般。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吳中有心內焦急,耳聽得那鋪子裏,後堂隱隱傳來“哐咚、哐咚”木案閉合的聲響,寒意和恐懼一齊湧上心頭,一股電流自尾骨,過後頸,直衝腦後。情勢已岌岌可危,迫在眉睫,此所謂系千鈞之於一發,生死存亡盡懸於一念之間。
他前生一世承平,未曾遭此險境,一時之間竟被逼得慌了神,心臟“咚咚”劇跳,耳鼓“嗡嗡”響如重鎚,心內兀自掙扎吶喊:“間不容髮!間不容髮!早做決斷!早做決斷!……”
心內驚恐萬分,外里卻僵在原地,不敢亂動,忽又聽得鋪子後堂“吱呀”一聲,繼而一個硬朗的男子聲音,“二爺,耗兒賊在哪呢?我看您老是老眼昏花了,哪有什麼耗兒賊。”
吳中有腦袋裏頓時“嗡”地一聲,心血逆流,手腳止不住地顫抖,雙目失距,腦海中只聽得一聲天雷重鼓,震得兩耳發聾,“拼了!”
那硬朗男子還在後堂,老人堵在門口,吳中有夾在中央,那櫃枱下有一壇冷灰,當是那老人燒炭籠餘下的,此時正巧,借了逃難。只見吳中有就地朝前一突,反抓起一件破碗,順勢一插,舀出一碗冷灰來,徑直直撞向老人。
那老人先前聽了劉老六的問話,心下
(本章未完,請翻頁)
仍未放鬆警惕,死死盯住吳中有,只待喚來劉老六,便可將這小兒綁縛了,販與伢人,作與他人換錢。只是這一喚聲,一回答,便恍了神。
一句“小賊在此!”,半字尚未出口,便見眼前一晃,那小兒竟直直地沖自己衝來,當下伸手去抓,揚起尺桿重重地朝吳中有打下去,口中厲聲叫喊:“哪裏逃!”
吳中有此刻心血上涌,驚怖交織,怎還顧得上疼痛,徑直直地直往前撞。
只聽“啪”一聲,那尺桿已重重砸在身上,又是一道血痕。
後頸一滯,已被老人掣住衣領,衝撞勢頭頓時一止。
此時搏命,生死存亡,怎顧得上是非對錯,手腳輕重。將頭一低,腳下雙分,左右一錯,一拳打在那老人左腿上。
那老人舉起尺桿,左手仍舊抓在吳中有的衣領,重重打將下來,一尺桿打在吳中有的頭上,卻不料吳中有雙腳錯分,身形移換之間,那斃命的尺桿砸在臉上,半張臉頓時腫了起來,血珠滲透,口中一陣腥甜。
老人厲聲大喝:“逃得了么?”
死死抓住衣領,舉起尺桿,還待再打。
吳中有卻瞅準時機,一碗冷灰徑直撲向雙眼。
電光火石之間,只見那老人雙眼一閉,面上鋪滿了灰燼,眼睛卻是無有大礙,只是暫時睜不得雙眼,眼中進了少許灰塵。
得見靈機!
吳中有反手一口,咬在那老人手腕上,用力極深。他心中憤恨,篤定了,誓要咬下一塊肉來。
“啊!”
那老人大叫一聲。
丟掉尺桿,去手來抓,吳中有躲閃不及,竟被他一把抓住頭髮。
老人受了傷,凶性大發。
五指用力,彎躬旋步,猛得一拽,頓時拽得吳中有身形傾倒,步伐繚亂。
只聽得頭上噼里啪啦一陣鼓點,頭髮已被那老人拽掉大半,但剩餘部分,仍在那老人手中。
那老人還待拖拽,故計重施,卻不料吳中有突然彎腰,抱住他左部小腿、腳踝,猛然一抬,老人腳下不穩,瞬時仰倒下去。
老人摔倒,手中卻沒有放鬆,仍舊抓着頭髮,但他先前先是眼睛受了灰,后是左手被咬,如今跌落在地,已然落了下風。
時不待我!
吳中有餘光瞟見那老人方才丟棄的尺桿,伸腳一薅,薅到近前,正待抓起尺桿,不知怎的,竟被那老人受傷的左手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不予須臾喘息之機,吳中有趁那老人左手得空,回身便逃。卻不想,那老人入了魔,此時如何拿捏得住,一把拽住頭髮,將吳中有拽回原處。
正待此時,只聽鋪子裏,裏屋門板“嘎吱”一響,原是那後堂的劉老六,聽見前廳異樣,老爺子言語異常,心道:鋪子裏怕不是真有事。
過來查看。
這一看不打緊,卻見老爺子仰面癱倒,右手拽着一個小孩兒,左手擎着尺桿,手腕處還有一個血紅的牙印,血肉淋漓。
劉老六頓時嚇了一大跳,驚聲喝罵:“住手!哪裏來的小賊!快起來!”
他這正值壯年,嗓門粗大,中氣十足,一聲怒罵罵得鋪子裏嗡嗡作響。
吳中有與老人搏命了半晌,此時也累得乏力,先前聽得那鋪子裏的門板聲,便是一驚,繼而聽到這大漢的怒罵,更是嚇得亡魂大冒。當下也顧不得許多,驚懼之極,繼而惡念心生。
舉食指、中指,並二指作劍,彎臂懸空,一怒而擊。
“噗!”
只聽得暗微微一聲低響,那老人隨即雙手捂眼,仰天放聲大叫:“啊!我的眼睛!啊!……,我的眼睛!……。”
吳中有一朝得閑,終於脫困,驚懼之間,哪敢停留,霎時間化作一團黑影,直奔牆角的竹簍。一手抓起床面,一手探出柴刀,如脫韁野馬,乘風而去。
鋪子本就不大,那中年男子七八步便奔了出來。怒從心起,本意先去緝拿那傷人的小賊,但耳畔聽得二爺嘶聲喊叫,痛得撕心裂肺,便又蹲下來,急聲問道:“二爺!二爺!您老要緊嗎?”
那老人痛得面目猙獰,厲聲道:“別管我!去將我把那狗日的龜孫抓回來!快去!啊!我的眼睛!……,快去!”
劉老六得了二爺的吩咐,立即起身,尋了鎮上的另外兩家鋪子,拜託他們照看二爺,又委託兩家代為傳信,這才提起一根棍子,往吳中有逃跑的方向追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