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上京的浴蘭節將至,莊子上開始忙碌起來。
浴蘭節在每年的五月,時值春夏之交,蚊蟲多發,時人以蘭草湯沐浴去污為俗。
喬沅用完晚膳,閑着無聊,挑着燈跟嬤嬤學編五色繩,大霧一直有在浴蘭節給小孩戴五色繩的傳統寓意驅邪消災。
綠袖正籌備浴蘭節的東西,想到了什麼∶“夫人,今年的粽粘還如往年一樣么?”
尋常人家的粽粘一般放些蜜棗、肉餡,喬沅不一樣,她喜歡放各種料,八寶、蓮子、松仁、火腿倒不是都喜歡吃,只是喜歡挑到不一樣粽粘時的新鮮感。
喬沅白玉似的五指纏繞着五彩絲線,眼花繚亂地看着嬤嬤的動作,顧不上抬頭,急急忙忙應了聲。
綠袖嗔道∶“今年可不一樣了,夫人再想想,可有什麼忌口的?”
喬沅愣了下,回過神來才明白綠袖這話的意思。
她在喬沅身邊多年,對夫人的喜好了如指掌,這句話自然不是問喬沅。
喬沅隨口道“不要放紅豆。”
這種東西一般不會出現在日常膳食里,只是之前有次齊存偶然吃到了紅豆餡的糕點,後背起了一片疹子,雖說他自己不當一回事,不痛不癢的,但能避開就避開吧。
門口竹筒里艾葉已燒盡,空氣中還殘留着艾草的獨特氣味。
大壯推門而入的手一頓,一絲怪異自心頭略過。
他自然聽得出這是在問他的忌口,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何時不能吃紅豆了。
許是夫人自己近日不想吃紅豆餡吧。大壯沒放在心上,長腿跨過門檻。
嬤嬤和丫鬟見他回來了,都識趣地收拾東西退出去。
喬沅坐在軟榻上,微微低着頭,鴉睫纖長,燭火照在臉上,臉蛋如羊脂玉般瑩潤,難得映出幾分溫柔的神態。
她還在理那團絲線,沒注意動靜,直到被人抱在腿上才回過神來。“你近幾日怎麼都回來得這樣晚”
大壯摸了摸她的臉,下巴擱在她肩上∶“皇帝又病了。”
這個時節上京都暖和起來了,皇帝這個時候病倒,可見身體底子已經垮到何種地步。
喬沅哦了一聲,還在和那團五色繩鬥智斗勇,鼻尖都冒出汗珠。
小美人一向要做就做到最好,前面編好了幾次都不滿意重拆了,現在絲線都纏繞在一起。
喬沅越理越亂,身後伸出一雙手,五指在線團里穿梭,耐心地分開一縷縷糾纏的絲線。喬沅回過頭,見他斜眉入鬢,眼神認真。
堂堂一個帶兵打仗的大男人,做起這種細緻活兒也一點兒都不急躁。
漆黑的眼珠倒映着燭火,溫熱的體溫從相貼的背部一點點傳過來,喬沅手指蜷了一下。
男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手下動作不停,低頭親了她一口。
喬沅總覺得被親的地方燙得嚇人,甚至溫度還一點點從那小半張臉蔓延開來,身子忍不住動了動。
屋子裏安靜極了,喬沉耳邊只剩下男人的呼吸聲,明明更過分的事都不知道做過多少,小美人有時候總純情得不可思議。
大壯彷彿沒發覺夫人的不自在,依舊牢牢圈着她。
喬沅掙扎了幾下,不僅沒推開腰間的手,感受到身下的肌肉越來越緊繃,嚇得不敢亂動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懷裏。
燭火映在窗紙上,搖曳出幾分溫情。
不知過了多久,喬沅迷迷糊糊都快睡著了,感覺到手腕上被套了什麼東西。
睜開眼一看,是一條已經編好的五色繩。
大小合適,不是多精巧的花樣,但紋絡細膩,紛繁的色彩襯得那截細腕欺霜賽雪。
喬沅撥了撥線頭,彆扭道“這是小孩子戴的。”
小時候喬母每年都會為她編,手腕上套着五色繩的感覺熟悉又陌生。
大壯碰了碰夫人的指尖,張開五指。
他的手指骨節修長,微微收攏,輕而易舉就蓋住粉白的玉手,像是包住細嫩嬌弱的花蕊。“和我比起來,夫人還小。”
喬沅撓了撓他的手心,想起自己一晚上的手忙腳亂,又偷懶把庭哥兒的那份也丟給他。
大壯垂眸應了。
喬沅看他慢廝條理地抽出幾根新的絲線,撐着他的腿想坐起來,不防按到了一個有稜角的物品。
像是盒子一類的東西。
果然,大壯從衣物中掏出一個木盒∶"今日路過翠胭閣,正好出了新的口脂。"
喬沅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爬起來,坐在西洋鏡前,又糾結起先塗哪個,想了半天,回過頭問大壯覺得哪個顏色好看。
"……"
大壯看着幾個小瓷瓶里差不多的紅色,艱難地指了一個。
好在喬沅很給面子地挑出那瓶,沾了一點口脂,小心地塗在唇上。這款口脂里應該摻了珍珠粉,質地細膩。
喬沅的唇瓣不似尋常那樣單薄,稍微有點肉,鮮妍飽滿得像剛摘下的櫻桃,塗上口脂,更顯得嬌艷欲滴。
喬沅左右照了照,美滋滋地看着鏡子裏的美人,欣賞夠了,又拿帕子擦嘴,試試其他的顏色。
大壯見她忙得不亦樂乎,漂亮張揚得像只小孔雀,眼眸不禁溢出笑意。
待到他把小世子那份的五色繩也編好,喬沅已經興緻勃勃地把所有顏色都試了一遍,甚至已經想好明日穿什麼衣裳抹哪瓶口脂了。
幾個小瓷瓶都被打開,放在妝匣前,大壯略略一掃,看到其中一個幾乎沒動過∶"夫人怎麼不塗這個"
誰知話音剛落,就見喬沅轉過頭來。
小美人眼中甚至有些奇奇怪怪的怨念,看了他半晌,哼哼唧唧道∶"為什麼不塗,自然是不喜歡。"
大壯奇怪地拿起那個小瓷瓶,以他的眼力自然也看不出這個顏色和其他的有什麼不同,“為何不喜歡”
喬沅蜷了蜷手指,見大壯實在好奇,彷彿她不回答就會一直問。
小美人沉默了會兒,耳尖都漫上薄紅,終於忍不住開口∶"因為這裏面加了花蜜,味道太甜了!"
她的神情羞惱,唇瓣微微抿着,眼神幽怨,卻又讓人忍不住更深得欺負下去。大壯眼神一暗,手指沾了點口脂,一點點塗抹上那紅潤的唇瓣。
鼻尖縈滿若有若無的香氣,指尖觸感細嫩,微微用力,指尖劃過唇角,在雪膚上留下一道嫣紅痕迹。
大壯順着心意,彎下腰細細地品嘗,過後,眉尖顰起。確實甜得發膩。
……
翌日早晨,大壯白天要上值,不到辰時就睜開眼,輕手輕腳地收回抱着夫人的手,悄悄掀開被子坐起來。
喬沅向來是睚到自然醒的,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熱源離開,不適應地蹭了蹭枕頭,轉了個身,烏髮鋪散了半床,露出來小半張臉溫軟如玉。
大壯心尖都要軟成一灘水,給夫人掖了掖被子,落下一個幾乎感覺不到的吻。
因着節慶到來,莊子上開始洗洗掃掃,各處角落灑上特製的草藥水,不讓任何毒蟲靠近。
大壯出門的時候,正撞上一個抱着箱子的小廝。小廝認出這是鎮國公夫人身邊的大紅人,誠惶誠恐地求饒。
箱子裏是大掃除中清理出來的東西,雜七雜八地掉出來一地。一個陳舊的畫卷滾落到男人腳邊。
大壯皺了皺眉,倒沒有為難小廝,彎腰撿起那支畫卷。畫卷在滾落的途中有些鬆散,男人手一碰到,畫卷就散開了。
畫中人穿胄披戴甲,身後一條紅披風曳地,相貌威嚴不似尋常,向著眾人怒目而視,畫師恨不能給他添上三頭六臂,氣勢近乎駭人。
大壯漫不經心的眼神掃到畫中人的臉上頓住,死死地盯着畫中人∶"這是誰?"
畫風略顯粗糙,畫中人五官近乎失真,任誰也不能把這幅畫和真人聯繫起來,像是普通人家貼在門上的門畫。
小廝臉色一白“這是奴才之前收集的舊物,許是前朝哪個英偉將士罷了。”大壯眸中漸漸凝聚風暴。
小廝見瞞不過去了,哭喪着臉交代∶“是已去的鎮國公!”
鎮國公生前威猛之名傳遍大霽,早前民間有可止小兒夜啼的說法。甚至有的人還把鎮國公的畫像掛在房裏,據說這樣可以辟邪。
後來皇帝覺得以生人作像不吉利,禁止了這種行為,把所有的畫像都銷毀了。
這幅畫還是那時候小廝偷偷仿的,撞上邪乎事的時候才拿出來拜一拜,平時不敢叫人知道,只壓在箱底。
“求大人不要說出去,奴才這就把畫扔掉。”小廝慌忙要把畫收起來,卻看見這位大人死死地捏着畫卷,手上的青筋暴起。
撕拉一聲,畫卷被撕成兩半。
……
晚間,喬沅正用着晚膳,卻見這幾日都晚歸的大壯今日突然提前回來了。
男人面色平靜,剛落座,就聞到一股酒香。喬沅心虛地把自己的酒杯往後擋了擋。
今日底下的人送來浴蘭節要祭祖的酒,喬沅好奇地開了一壇。
酒香醇厚,顯然不是小喬美人平日裏飲的果酒可比,不管是齊存還是大壯,都不會讓她碰這麼烈的酒。
今日大壯卻有些不一樣。
男人看了會兒喬沅的面色,驀然笑了下∶“烈酒傷身,不可多飲。”
這是允許她飲酒了。
喬沉高興地把藏在碗后的酒杯拿出來,沒有多想,只當是節慶破例,還主動給他也倒了一杯。
大壯把玩着酒杯,直勾地盯着小美人半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眼神一直沒離開夫人,眼珠漆黑,像是隱匿在暗處尋常狩獵時機的凶獸。
這酒果然烈得很,喬沅試探性地喝了一小口,下一刻就被嗆得咳嗽。
火辣的味覺從舌尖一直燒到喉嚨,喬沅眼睛都紅了,大壯給她倒了一杯冷茶,還不解辣。
喬沅窩在男人懷裏,手指揪着他衣服,眼淚汪汪“這酒一點也不好喝。”她咳得眼尾都紅了,眼珠蒙上一層水霧,眼前的事物都像是蓋上一層紗。
大壯給她擦了擦眼淚,指腹沾上水跡∶"若是不讓你飲,你便會一直惦記着,吃過一次教訓就好了。”
喬沅難受地直掉眼淚,還聽他這樣說,氣得打了他好幾下。
說是打人,落在身上的力道輕得幾乎沒有,明明是嬌弱得一根手指就能戳倒的美人,還總想着招惹一些未知的東西。
卻不知道看着平平無奇,彷彿無害的東西,往往要讓她吃大虧。
喬沅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像是泡在鬆軟的棉花里。
不知過了多久,視線中的臉越靠越近,喬沅看着男人嘴唇張合∶“夫人,你為何不讓下人在粽粘里放紅豆?”
喬沅看着近在咫尺的臉,五官深邃,她伸手摸了摸,指尖從高挺的鼻樑滑到緊抿的薄唇。“因為……你不能吃。”
大壯眼前閃過之前夫人給他穿的男人的衣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紅豆,夫人如何知道。
也許不是他不能吃,而是那個“男人”不能吃。
喬沅意識越發被泡軟,眼神迷茫,紅暈漸漸從臉頰蔓延開來,鼻尖也染上胭脂色,活色生香。
喬沅這時候只想睡覺,埋在他懷裏,任性地當沒聽到。大壯把她的腦袋挖出來,雙手捧着她的臉,執着地又問了一遍。
想睡覺的時候身邊一直有人煩是什麼樣的體驗。
喬沅終於被吵醒了,睜開泛着水光的眼睛委屈巴巴∶"還不是因為你不喜歡花蜜!"
說是吃起來太甜膩了,誰讓他要一直吃啊,世上哪有這樣霸道的人。
大壯的心徹底涼了。
他以為是夫人不喜歡,沒想到是因為她亡夫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