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處
站在平原或高山上,悠然望着星星的人,很難真正明白狼狽趴在坑底或絕望坐在谷底的人心底的悲哀或絕望。有時,看着路邊來來往往看上去過着很正常生活的人們和他們臉上平靜的幸福,呂林甚至感覺到了嫉妒。
父親去世后,悲傷會在沒有預防的某個時刻突然襲來,讓人淚流滿面。父親去世不久有次開車時,臨近雨刮的前窗玻璃上,呂林忽然發現一隻小小的淡綠色的昆蟲,邊把車速降了下來,後來停到了路邊。直到那隻綠色的小蟲子飛走,才重啟了車子。毫無關聯的事物,卻在那刻,讓呂林想到了父親。
呂林曾經在一本書中看到有人這麼說到,不要過分為現在悲傷,因為往前走,你會碰到更令你難過的事。
因為它獨特的黑色幽默式勸慰讓呂林覺得有趣,所以她記住了這句話。可是,當生活真正進入更困難的時候,呂林卻在想是什麼人經歷了什麼,才有這樣痛徹的領悟。
父親去世后的“五七”,呂林和定下工作不久,有時會住宿舍的妹妹約好一起去母親那裏。妹妹來得有些晚,進門后解釋說,最近有點不舒服,正好趁着請假去醫院檢查了一下,好像有些貧血。
呂林想到葬禮時妹妹曾經支持不住不得不躺床休息的事,就叮囑妹妹多休息,讓母親多給她做點好吃的。
不久后,妹妹確診是骨髓異常增生綜合症。
這是一種聽上去像只是貧血的病,在國內的發病率是每十萬人里有0.22個,多發於老年人。
確診是重型的那天,掛掉從天津醫院打來的電話,呂林請了假回家。因為她看上去失魂喪魄實在不適合在工作單位獃著。
很久后,呂林覺得自己很像苦情劇的主角,可是又覺得大概苦情劇也不會安排這麼節奏緊湊,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悲苦,好像假的情節。然而現實的戲劇性在很多時候遠勝電視劇。
和沈充的關係也是在這時一點點慢慢有了變化。
三月,四月,五月。奔忙於天津和bj的醫院。
六月,七月,是本省各地乃至南方省份中可查到的擅治此症的醫院甚至山區的診所。
病急多投醫,亂投醫后。呂林和家人明白,要治好妹妹的病,只有骨髓移植或化療兩條路可選。
夏日的凌晨,從睡夢中醒來,呂林清楚得聽到自己的心臟傳來的“嘭,嘭……”的聲音,無比鮮明地意識到自己活着。可是,身上臉上濕黏黏的汗水,屋裏沉悶的空氣卻讓她覺得無法呼吸。她躺在床上,蜷縮着身子,感覺自己像一條脫離了水的魚。
沈充就睡在床的另一邊,可呂林卻覺得自己孤獨地躺在屋子裏,周圍一片荒蕪。
四月份去bj時,呂林問沈充能不能陪着去。沈充說請不下假來,呂林明白可能是真的。沈充是銀行對外業務部門的業務員。兩個人剛交往時,呂林常心疼他壓力之大。一個小數點的錯漏,就可能給自己和全組的人帶來批評和直接的經濟處罰,沈充壓力大時咬拇指指甲的習慣。那時,望着他脫皮的大拇指,呂林曾想了很多辦法。
呂林並沒有多意外沈充的拒絕,只是呂林覺得他拒絕的太快,毫不考慮。也或許當時只是自己的錯覺,他有猶豫只是自己沒感受到,呂林想。可是,當在bj的某天傍晚,在這個讓人感到自身渺小的城市。呂林獨自一人走在街上,身邊是來來往往的陌生的人群,呂林覺得自己一無所依。是的,她有母親和妹妹,可是呂林得在這時做他們的依靠。
呂林和妹妹做了骨髓配型,只是相合指數不高的半相合。醫生說,也可以做移植。或者去骨髓庫尋找有沒有骨髓匹配的提供者。
可妹妹卻在這時拒絕了治療。她說,治與不治都是幾年的壽命,她不想承受移植的巨大漫長的痛苦后再離開。
妹妹不是無知,呂林知道她自己查了大量的資料,了解自己的病情和治療的方法。她只是面臨突降的噩運感到害怕和無措。呂林還知道,妹妹還有對治療費用的深深的擔憂。呂林知道,妹妹是個比自己更細膩的人,她擔心自己的病拖累母親和姐姐。
呂林假裝沒有察覺,卻在夜裏更多的失眠。家裏有些積蓄,呂林也有不多的一些。可是,治療一旦開始,這些錢大概是遠遠不夠的。移植最大的困難在於無法預知移植后是否會有、有怎樣的排異反應。而這是無法預知金額的。
儘管知道即使做了移植,也未知將來的結果,可是因為錢的問題而放棄嘗試的機會,讓呂林內心深處有深深的負疚。她覺得,命運把妹妹的生命交到了自己手裏,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從懂事到現在,呂林知道金錢是重要的,卻從未如此時一般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錢是自己骨血相連的人的生存的希望。
呂林還是很快做了決定,先治療。她在網上看到,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這些錢勉強夠,實在不行再賣掉房子,至於以後的母親妹妹的住處等病好后再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呂林安慰着自己。她曾看到網上有人用水滴籌的方式籌錢延續治療,也許自己也行……。
沈充的生活彷彿未受絲毫的影響。在呂林把化妝品換成便宜的國貨時,在換季不再添置衣服時。不知是沒有察覺,還是什麼,沈充從未提過這些。他依然買自己喜歡牌子的衣服,依然買感興趣的遊戲手柄。這些,妹妹生病前,呂林從未覺得有什麼,這時卻察覺到自己心底隱約的怨恨。
在沈充詢問妹妹病情時,呂林提到過費用問題。當時,沈充表示可以把自己手頭的幾萬塊錢拿出來。他的其他積蓄在母親那裏,是預備將來結婚和婚後生活用的。後來,兩個人都再未提起這個話題,呂林曾問過自己,如果真的到了病情需要時,自己哀求沈充會得到怎樣的答覆。她不確定。
即使沈充也不再買新衣服和手柄,妹妹的治療費用就夠嗎?不是的,呂林覺得自己怨恨的是沈充不能對自己感同身受,進而懷疑他對自己的情感。但也許,自己是把自己的無力感遷怒到了沈充身上,從妹妹生病後,呂林嫉妒着那些有錢人。自己心理有些扭曲吧,呂林對自己說。
妹妹生病後,在母親和妹妹面前,呂林平靜自持。回到和沈充兩人的住所,卻彷彿失去了對情緒控制的能力。她會莫名其妙借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發火吼叫甚至摔東西,有時又會躺在床上不吃不睡不說話淚流滿面。這時,沈充會把呂林抱在懷裏,直到她平靜下來,然後去買飯或收拾地上被扔的東西。晚上,沈充會把呂林擁在懷裏,沒有愛人間的愛撫,就靜靜的抱着,或說著話。大多數時候,因為前面情緒的起伏,呂林會很快睡去。有次,睡着后又很快醒來,呂林發現沈充維持着抱着自己的姿勢睡著了。他一條手臂在自己脖子下面,一條手臂搭在自己背上,腿往前伸,像一個半圓似的把自己護在裏面。睡夢中,他的眉毛微微地皺起。這時,呂林又確實感受到了來自這個男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