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奇迹
話說鮫人將水噴完便因體力耗盡往後一倒，立即昏厥於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從昏迷中醒來。她從地上坐起，目光無意中掃視到她的下身，竟赫然發現她的尾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朝思暮想的人腿。她以為這是夢，就跟以前做過的千百次的夢一樣，所以並沒有在意。她閉上眼睛，希望自己還能在這美夢裏多徜徉一會兒。可是她又隱隱覺得這次的夢跟以往的有些不一樣，到底那裏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於是她又睜開眼睛看了看，只見她的身下還是人的腿。她又朝四周看看，這才發現四周的景物跟之前的並不一樣。
哦，我還是在夢中。她想。
她記得她在暈厥之前曾哭過，她的珠淚堆積一地，鋪滿了她身側的土地，然而此時地面上卻乾乾淨淨，一粒珠子也沒有；她記得她全身上下無一處沒有傷，無一處不疼痛。傷口處也全都潰爛化膿，像有千萬根針在裏面挑似的，比那烈日灼傷的皮膚更令她難以忍受；而此時她感覺不到身上有一絲的疼痛，再看她周身上下，膚如凝脂色如雪，一點傷痕也沒有；她還記得她身後的蓮花已經枯萎，干縮成了一個小小的拳頭，而現在它卻在她的身後開得正艷，所以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一定還在夢中。她幽幽地嘆了口氣，如果今生今世註定不能到唐朝去，那就讓她在這夢裏永遠不要醒來吧。
蓮瓣上落下一滴水珠，輕輕地滴在她的手背上，那種輕微的觸碰以及隨之而來的清涼讓她心頭一顫。“怎麼，這難道不是夢？”她問自己，再一次審視起眼前的景物來。
按說在夢裏是沒有感覺的，但她剛才分明感覺到了水的滴落，並且還聞到了荷花的清香，還有清晨空氣的清新。哦，那颯颯的聲響不是風吹樹葉的聲音嗎？這麼說來她不是在夢裏了？
她伸出一隻手在人腿上使勁地掐了一下，疼得她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氣，剎那間她的腦海里像是有道電光閃過，忽然照徹，可是耀眼的不敢逼視。隨即她發出一聲欣喜若狂的呼喊，一下子從地下蹦了起來，拔腿便往山下跑。然而剛一動步她便摔倒了，但她立即彈簧似的又跳了起來繼續跑，只是這次卻又摔倒了。她跌倒爬起，爬起又跌倒，就像小牛拜四方似的。但幾次之後她便能自如地控制雙腿，健步如飛了。
她沿着山間的小路飛奔而下，一路上縱情歡笑，大喊大叫，把樹林裏的鳥兒驚得撲楞楞直飛。
哦，她變成人了，這多麼令人快活，她可以到她想去的地方去了！
她飛一般地穿過樹林、越過草地，來到海邊，然後將身一縱躍入海里。她現在什麼也不想了，只想儘快趕回去，她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讓他們也高興高興。
游不多遠，她忽然看見前面有個熟悉的身影便立即大聲呼喚起來：“逐電，逐電，你看，你快看，我變成人了！”無精打採的逐電聽到喊聲掉過頭來一看，頓時嚇得驚慌失措，一面逃竄，一面驚恐地大叫道：“你別過來，你別過來！”鮫人咯咯地笑道：“是我呀。怎麼，不認識了呀？我變成人了。”劍魚哆哆嗦嗦地道：“你是鬼呀。你可千萬別嚇逐電呀。”鮫人一心興頭，仍舊興高采烈地說：“你胡說什麼呀，我變成人了。你看我的腿，是不是跟人的一模一樣？”說著她伸出左腿，隨後又伸出右腿向它炫耀。
“我現在是真的人了！”她又着重了一句，隨即踮起腳尖跳芭蕾似的旋轉着身子，好讓劍魚能從不同的角度欣賞她來之不易的腿。
“你不是死了嗎？”劍魚戰戰兢兢地說。
“你說什麼呀，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怎麼說我死了呢？”
“可我明明看到你死了呀。”
“胡說什麼，我要是死了還能在這跟你說話？”鮫人說，一點兒也沒有生它的氣。
“你真的沒死？”劍魚小心翼翼地游上前來，繞着鮫人打了一個圈子。
“你想咒我死呀，怎麼老說死呀死的？”鮫人笑問。
“我可沒有，我是親眼看見你死了的。”逐電一本正經地說，隨即將自己的所見告訴了她。
原來自從鮫人上山之後，劍魚便一直在山下等她，然而一晃半個月過去，鮫人仍舊沒有下山。而這混沌海的海水極涼，吃的又少，比黑暗谷更甚。劍魚有些受不住，便想離開這裏。正走時，忽一眼瞥見金山上有人在走動。再一看，見是一老一小兩個人抬着個屍體往懸崖走。那老者便是金山神，年紀小的便是汲水的童子，而屍體卻分明是一具人魚的屍體。它遠遠地看着，覺得那屍體頗像鮫人，只是相隔太遠，它不敢確定，便忙向這邊游來。只是還沒游到近前，山上的兩個人已到懸崖邊，將那屍首往海里一拋，就見水花一濺，屍首便落入海中。等它趕到屍體旁時，屍體早已沉入海底。它潛到海底去找，只是海底太黑，它什麼也看不見，只得無功而返。
它回到海面上，只見山崖上的兩個人望着海面正在說話，那個小孩道：“金山神，我看你這回是老糊塗了，千里迢迢地跑來接一個短命鬼上山，而且還是個窮短命鬼。”金山神心中也自疑惑，他算着鮫人是富貴命，所以不遠萬里來接她上山，誰知她竟這麼快便死了。這時見童子笑話他，他當然不肯承認自己算錯，遂狡辯道：“我只算人的財祿，和我有緣的便接他一接，哪管他命長命短。”小童兒並沒有被他忽悠過去，陰陽怪氣道：“是呀，只管福祿，不管壽夭，可人家還沒有享到福呢。”金山神被他擊中要害，有些惱羞成怒，便回道：“你這小孩，你既然奉世尊之命去照管蓮台，理應天天過去，如此她又怎會死在桂林？你要是再這麼貪玩下去，便是再過個三百年也還只能是個掃地的。”童子心道：“說的好像你比我高貴似的，也不過是個種樹的，咱倆還不是彼此彼此。”心雖如此，卻不敢說，但又忍不了這口氣，便道：“這麼說應該怪我嘍？”金山神道：“不怪你怪誰？你難道就不能告訴人家，天上一天人間一年？要不是我巡山到了桂樹林，看見她死了，叫你來抬，這要是讓世尊看見，看你怎麼交差？”童子道：“我又沒有叫她到樹林裏等，是她自己要去的。再說了，她們壽命又長，能活一千年，她就待在池塘里，等不到初一還等不到十五？她這是自己找死，關我屁事。再者，她既然有求於我，自該知道規矩，送些人事與我，這世上哪有空手求人的道理。”金山神道：“也不就她一個人沒送么，就這樣了。”童子道：“我不能因為她一個人而壞了規矩呀。”金山神道：“你呀你，唉！”說時搖頭嘆息，表示世間沒有言語能形容出他的可惡。
他們的談話劍魚自然是聽不懂的，但它相信剛才見到的屍首一定是鮫人，所以此時再看見鮫人時，它自然不敢相信她還活着。鮫人聽了它的話便道：“你一定是看花了眼。你總還記得我們以前看到過的那些海市蜃樓吧，跑到跟前不是什麼也沒有？”劍魚一想也是，便笑道：“對呀，不然你怎麼還能和我說話呢。這麼說你見到世尊了，他長什麼樣子呀？”鮫人道：“我沒有看到他本人，只看到了廟裏的塑像。塑的是圓臉，鼻直口方。他身上穿的衣服金光閃閃，就跟金山的山頂一樣。不，比山頂還要閃亮。”
“那廟裏就他一個塑像嗎？”
“還有許多呢。那些人就沒有世尊長的好看了，他們一個個手中都拿着法器呢。”
“他們的法器厲害嗎？”
“我都不知道它們叫什麼名字，那知道它們厲害不厲害。”
“看來你是光想着變成人了，別的事一概不管不問。”劍魚笑道，“但你既然沒見着世尊，那又是怎麼變成人的呢？”鮫人便將上山之後的事情講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泣淚成珠的事。劍魚聽了嘖嘖稱奇，道：“一覺醒來就變成人了？哦，這可比我們修行快得多了，虧得我不想變成人，不然後悔死了。”鮫人道：“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們趕緊回去吧。”說著兩個便按原路返回。
一路上無話，單說這日他們抵達了黑暗穀穀口，這時劍魚便要告辭，鮫人苦留不住，只得隨它去了。
按鮫人原先的意思，她這次回來一定要大搖大擺地走回去，而且還要挨家挨戶的登門拜訪。她想要讓那些恐嚇過她、想把她關進牢裏的人看看，她是怎樣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的，又是怎樣變成人的。他們要是看見她嚇得落荒而逃那才趁她的心呢。可是等她真正踏入黑暗谷之後她卻又改變了主意，還像以前一樣潛蹤匿影。她倒不是怕自己被抓，反正她回去只打一轉就走。她擔心的是她的父母，萬一朝廷抓不到她，遷怒於她的父母，那不是她害的么?
她回到家，見到了父母。父母見她平安歸來，且又得償所願，真是又驚又喜，圍着她問個不了，她便將一路上發生的事簡略的說了一遍，隨後便道：“這三年我不在家，沒有人問起我吧？”鮫母道：“早先也有人問，說怎麼沒看見你，我和你爸都說怕你亂跑，把你關起來了。原也關過你，所以大家也就信了。也好在我們這地方偏僻，不太有人來，不然只怕也要露餡。”鮫人便道：“以後若有人再問你們，你們還這樣說吧，或者乾脆說我死了，省得提心弔膽的，怕人家來查。反正我今晚就走，走了也不回來了。不過我走之前得先到老祖母那去一趟，然後直接從她那裏走，不回來了。”鮫母聽她如此說，立刻傷心起來，道：“你還剛回來呀，馬上就要走嗎？”
“媽，本來我也挺想家的，想在家多待些日子，可是這次回來的一路上所見到的一切跟三年前一模一樣，什麼也沒有變，我便沒有興趣了。我甚至還有些恨，恨我們國家為什麼老是這樣一點變化也沒有。並且，我之前有多思念，現在便有多恨。我現在只希望能一步跨到唐朝去。再說我又不知道這唐朝在哪裏，自然是越早動身越好。”
“女兒，這裏再不好也是你的祖國，是生你養你的地方，你怎麼能說恨呢？”鮫父嚴肅地說。
“什麼國什麼家，連個人也養不活。”鮫人心道，可是這話她不敢說出來，怕父親生氣。但她臉上的表情還是出賣了她。鮫父的臉色不那麼好看了，正要來教訓女兒。鮫母見父女之間馬上要爆發一場戰爭，忙插進話來道：“女兒，你這就要走了，想吃什麼我給你準備去。”
家裏向來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聽見母親這樣說，鮫人立即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忙將臉色放緩，回答道：“媽，你什麼都不用準備，只要出了黑暗谷，什麼吃的都有。好了，我這就到老祖母那裏去了。”
“我送送你。”鮫母說，一面早就滾下淚來。鮫人忙道：“現在已然宵禁了，你還是不要送的好，不然讓巡夜的人看見麻煩就大了。”鮫母想了想道：“那你自己當心點。”鮫人道：“知道。”又笑說道：“便不擔心也沒什麼，反正我已經變成人了，人家也未必能認得出我來。”
“你別大意，還是少惹些麻煩的好。”鮫母叮囑道。
“知道。”鮫人說，話音未落，人卻早已出了門。
鮫母站在門口見女兒直往前奔，頭也不回，忍不住叫道：“女兒。”
“什麼？”鮫人停下腳步問道。
“我捨不得你走啊！”鮫母衝上來一把抱住女兒，那淚便如滾瓜一般直流下來。
鮫人不耐煩了，道：“媽，你幹什麼呢，我又不是去死。”
“女兒呀，你這一去，路那麼遠，不知要受多少罪呢，叫我怎麼能放心呀。”鮫母死死地拽着女兒道。
“我這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我去找世尊的時候不是什麼事也沒有么，這次也一定會沒事的。”
“你去找世尊，所經過的路都是老祖母走過的，她又給了你地圖，我還能稍稍放些心，可你這次要去的地方是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呀，誰知道在路上會發生什麼呢。現在你又變成了人，那唐朝又遠，你去了便是想回來都難了，想到這怎不讓我肝腸寸斷。”
“孩兒她娘，你也別哭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你再不舍也沒用。設若她在家裏，等她長大了，出嫁了，你不也一樣難見着她？”鮫父勸道，可是他的聲音卻也更咽了。
“媽，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過得好嗎，那唐朝就是一個好地方，我到了那裏一定會過得很好的，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鮫人道。
“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啊。”鮫母說。
“你不要再哭了。你看世尊把她變成了人，這說明世尊也是是允許她去的。世尊本領這麼大，也一定會保估我們女兒一路平安的。”鮫父道。
鮫母略略止住了哭，忙用鮫帕包了一包自己的珠淚遞給女兒。
“女兒，你把這個帶上，想家的時候就看看。”鮫母說，禁不住又流下淚來。
“這…”鮫人慾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我怎麼把這個不祥的東西給你，是不是？的確，這珠淚對我們來說是不祥的，因為它曾給我們國家和人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可女兒呀，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我想的是龍王寶藏天下第一，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的財富還多了，可他竟然還貪戀我們的眼淚，甚至不惜發動戰爭，那麼財富不如他的人又將是怎樣的愛戀它呢？所以我把它送給你，一來是希望你不要忘了家，忘了娘，二來也是希望它在你困難的時候，能對你有所助益。”
“可萬一又遇到像龍王那樣的人呢？”鮫人道。
“像他那樣的人，你會把這給他看嗎？”
“當然不會。”
“那不就得了。“
“可如果我需要時，我自己不也有嗎？”
“我願意用我的眼淚替換掉你一生一世的傷悲。”鮫母悲傷欲絕地說。
“好吧。”鮫人勉強說道，收下了母親的禮物。隨後又道：“我真的要走了，不然時間來不及了。”說著轉身便走。
在她心中，此時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對於眼前的離別，並不感到傷心難過，也很難理解母親的心情。她步履輕快地走着，似乎已經踏上了通往唐朝的康庄大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