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金山神

話說鮫人按照老祖母給的地圖來找金山，誰知到了混沌海遍尋不着，你到這是何故？原來這金山乃是一座無根之山，就如冰山一樣是浮在海里的。老祖母當年見到這金山時也只是驚鴻一瞥，並沒有做詳細了解，便想當然的認為它是和別的山一樣根生土長在那裏，亘古不動的。她見到金山又是好幾個世紀之前的事了，經過這麼多年的風吹浪打，它早不知漂到什麼地方去了。俗語有云：“富不生根，窮不打釘”即由此生髮而來，這且不表。

且說這日鮫人又白忙了一天，見天色已晚，只得和劍魚沉入水下休息，等明日再找。不期這晚海上忽然颳起了颶風，下起了暴雨。那風將海浪吹得跟小山似的，那雨直如瓢潑一般。這雨足足下了一夜。第二日風停雨止，太陽出來了，天氣又若無其事的晴朗，彷彿夜裏什麼風雨也沒有。鮫人和劍魚睡在深海里，對海面上的發生的事渾然不知，見天光透亮，他倆便浮出海面，這一上來便見驕陽之下一座大山赫然在目。

“你看那是什麼？”鮫人指着前面叫道。

劍魚抬眼一看，道：“好像是一座山吶。”鮫人道：“我記得那兒沒有山，是不是我們眼花了？”劍魚道：“我也記得那裏沒有山。這是怎麼回事？莫不又是海市蜃樓？”鮫人道：“管它呢，反正我們也不知道往哪裏找，就過去看看吧。”說著便往那邊游去。

他們越往前去那山的輪廓便越發清晰，果然是貨真價實的一座大山。只見它挺拔陡峭，高聳入雲。等他們游到近前再看，只見山腳下香草柔軟，樹木蔥蘢，其中又有好鳥時時鳴和，聲音清脆悅耳。再往山頂去.樹木漸稀，漸漸露出一些岩石來。即到山頂，則一草一木皆無，全是光禿禿的岩石。這些裸露的石頭全是黃澄澄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泛出耀眼的金光。鮫人看到這裏心中一動，想：這難道是金山？正自猜疑，忽聽山中有人作歌曰：“紅塵自古本無事，只因多了金和銀。勸君此行需慎重，莫入紅塵誤終身。”鮫人循聲看去，只見山谷之中，清溪之上，一葉蘭舟順水飛馳而下。舟中有一老者，只見他神采奕奕，金須金髮，身着金衣。轉瞬之間蘭舟已入海中。鮫人忙迎上去做揖道：“動問老人家一聲，這山可是金山？”老人道：“正是。”鮫人便又問道：“這山上可有一位金前世尊？“老人道：“有哇，你找他有事？”鮫人忙道：“他在山上嗎？”老人道：“在。你順着那溪水往上去，大約三十里地的樣子，有一座大殿，那便是至尊的殿。你找他，到那裏去即可。”鮫人忙道了謝，退開一步讓他走了。

你道這老者是誰？他便是此山的山神。他算到鮫人命里該有一段富貴，所以特地趕來接引接引，等日後也好為她在金山上的桂樹林裏植上一顆屬於她的桂樹。當然這都是后話，這裏暫且不表。

且說鮫人見老者走後忙對逐電道：“這就是金山，我們上去吧！”哪知逐電卻道：“你上去吧，我不去了。”鮫人詫異道：“為什麼？”劍魚道：“你上去是求世尊讓你變成人，我上去幹什麼呢？”鮫人道：“你也可以讓他把你變成人啊。”劍魚道：“我想變成人自有修行的法門，不用上這裏來。”鮫人道：“我也聽說了，你們要變成人有龍王傳授的變化之法，但我猜龍王一定有私心，他怕你們變成人後，你們都跑到人間去了，所以他教你們變得全是些不倫不類的人。說句你不愛聽的話，那不叫人，叫妖精。而金前世尊就不同了，他能把你變得跟真人一模一樣。”劍魚道：“變得跟真人一樣幹什麼，我又不想到人類那裏去。”鮫人道：“人間好着呢，你去了肯定會喜歡。”劍魚道：“罷了，再好我也不會去的。我恨人，恨所有的人，是他們將我的父母、兄弟、姊妹，還有無數的同胞抓去吃了。我恨他們還來不及，還要我變成他們的樣子，我辦不到。”鮫人道：“可人類中也有好人，不全是壞人的。“劍魚冷冷地道：“好人？我就沒有看到過好人。”鮫人還要再勸，劍魚忙道：“好了，你不用再勸我了，你自己上去吧，我在這等你。這山上流下來的水跟海里的水不一樣，我在這裏已經感覺到了，我不能適應那裏的水。”

鮫人見它堅持，只得作罷。她逆流而上往山上游去，遊了三十里路的樣子，果見前面的樹林裏有一座古剎。這溪水便是從古剎那邊流過來的。她忙加速向前游去，只是這時溪水已經很淺了，她只得半爬半游。就這樣又行了半日便到了一個池塘，古剎就在這池塘的旁邊。這池塘四周全是用漢白玉砌成的，池塘中種着些蓮藕，此時蓮花正開。池塘中又有一小小涼亭，涼亭里擺着一張八角桌。鮫人便在這池塘里停了下來。她抬頭看向大殿，只見這大殿極其雄偉，裝飾的也甚是富麗堂皇。大殿前貼有一副對聯，道是：“覆雨翻雲尋常事，偷天換日小來西。”

這大殿離荷花池有二里地光景，可惜並無水路直達，這讓鮫人犯了難。正在她想怎麼過去時，這荷花池裏有一條金魚看出了她的心思，問道：“你也是來求世尊的吧？其實你不用過去，只在這裏等着便是。世尊經常會到這涼亭里來賞玩荷花。”鮫人聽了心中歡喜，忙向它道謝，便安心的在此等候起來。

然而一連等了多日也不見世尊過來。她忍耐不住，不時探出水面向大殿內久久張望。只見大殿雖然大門洞開，殿內卻不見一個人，香爐內的香煙也寥寥。再看那塑像上世尊的臉，無悲無喜、無欲無求，似乎對殿內的冷清毫不在意。在他的身側，左右各有一小童，兩人都拿着一條布口袋，一個是在倒袋子裏的什麼東西的樣子，一個是在往袋子裏裝什麼東西的樣子。他們一個叫有來有去，一個叫有去有來。在大殿的兩側又有數名世尊的弟子，他們的臉上表情各異：有哭的，有笑的，有怒的，有嗔的。雖是泥木所就，但塑造的無不栩栩如生。這些人手中各執法器，只是並不是常見的斧鉞刀叉。它們有的像圓盤，中間卻又有一個方孔；有的像農夫用的鏟子；有的又像人的鼻子，她研究了半天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她見大殿內這般冷清，心下便想：“不是說世尊神通廣大么，廟裏的香火應該鼎盛才是，為何卻這般冷清？”她哪裏知道金山神只接大單子，小生意根本不入他法眼，故此到金山的人就少，香火看上去自然不那麼鼎盛了。但你千萬別以為殿裏就窮，因為上這裏來的人都是有錢人，他們為了求更大的福報，即便隨便施捨一點也比那些窮小子們傾家蕩產拿出來的還要多，所以說廟裏香客不多並不能代表廟裏沒錢。

這日傍晚鮫人正在翹首以盼時，忽見大殿內走出一個人來，她以為是世尊，直喜得無可無不可。可是等那人走到近前她才發現原來是個挑水的小童兒。她甚是失望，卻也問道：“仙童，有請了。世尊在殿裏嗎？”童子回答道：“在。”鮫人忙問：“我怎麼一直沒有看見他呢？”童子伸手往身後一指道：“他現在正在後山的樹林裏打坐呢。”鮫人道：“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殿裏嗎？”童子回道：“那可不知道，也許七八日便回，也許十天半月也不回。——每當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世尊總會去那兒參悟。悟了之後才會回廟裏來。”鮫人道：“世尊也有弄不明白的事情？”童子怫然不悅道：“笑話，有什麼事能難倒我們世尊。”鮫人道：“那他還要參悟什麼？”童子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凡是世上的事都有它的兩面性，世尊要做的是最優的選擇，所以得費一點兒時間思考罷了。”說著不等鮫人再問，挑了水便走。

鮫人便忖道：“既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那我還不如到後山去找他。”想畢便將手往石沿上一搭，準備爬上去。此時正是六月天氣，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雖然此時已近黃昏，但那池畔上的石頭被烈日爆曬了一天，就跟燒紅的烙鐵相似，她的手剛一搭上去便燙的立即縮了回來。

“這卻如何是好？”她問自己。

這時金魚在旁勸道：“你急什麼，俗話不是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么，你只安心在這裏等就是了。”

鮫人道：“話是這麼說，但我若親自過去總比在這兒等顯得心誠些。”

金魚道：“可是你沒有腳怎麼去？難道爬？那後山可不近，只怕還沒等你爬到那兒太陽就出來了，它會把你晒成乾屍的。”

鮫人知道它是好心，可她實在等不及了，她把眉頭一皺，忽然間便有了主意。只見她沉入水中猛地吸起水來，頓時只見池中的水位直線下降，眨眼功夫池水便去了一半。

“你幹什麼？你這是幹什麼？你要把池子裏的水都喝乾嗎？你找死呀，等太陽出來，我們就都要曬死了。”金魚驚呼道。

“不要小氣嘛，也就一二口水而已。”鮫人討好地說，“這池子裏有源頭活水，只要一個晚上池子裏的水便又會滿的。你看，我現在能去後山了。”說著她便將吸入肚中的水對着空中儘力一噴，只見一股水柱從她口中激射而出飛向天空，剎那間便又變成萬千雨絲灑落下來，盡數落在通往後山的小徑上。一時間只聽得水聲嗞嗞，又見水氣裊裊。不一會一陣風過，雨止水干露出潔凈的道路來。

“我這個辦法好不好？”她問.，不等金魚回答便往池子上爬去。

上了岸她便立刻向後山爬去，石頭路是那麼的硬，硌得她手臂生疼；路面又是那麼的凹凸不平，她每移動一下，石板的邊緣就要在她的身上刮蹭一下，可她全然不顧，只一個勁地向前爬去。

哦，我爬的真慢，簡直比海星還不如，這個樣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到後山呀？她焦急地想，於是更加用力地爬起來。

一粒尖銳的石子戳進了她的尾巴，痛的她哼了一聲。她扭轉身來想把石頭取出來，這才發現尾巴上的鱗片不知什麼時候已被刮蹭掉了好幾片，那石子便扎進了裸露的皮膚里。它戳的很深，一時之間她竟沒有辦法將它取出來；她又惦記着趕路，於是便把尾巴翻過來，用另一面着地。然而過不多久這一面也已傷痕纍纍，她只得停下來喘口氣，同時擦一擦額頭上滲出的汗珠。

石板路又開始發燙了，她只得將剛才喝下去的水再吐出一些來灑在路上。她還把水灑在身上，以減輕身體的灼熱。隨後她抬頭看看前方，路還長着呢。於是她忍着痛又開始匍匐前行。

時間已到了後半夜，她又累又困再也爬不動了，只得靠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休息。這兒是一個三岔路口，一條是她來時的路，一條通往後山，一條則是通往寺廟的後院。她依靠在石頭上仰望蒼穹，心中默默祈禱，希望上天能讓她見到世尊。她精疲力竭地想：我要是今晚到不了後山，等太陽一出來，我非死在路上不可。想到這，她用盡全身力氣再次向前爬去。

等她趕到後山時天已經亮了，眨眼之間太陽便跳了出來。太陽一出來，它的光芒便立刻向毒箭似的射下來。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她看見前面有一株幾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桂樹。這桂樹乃世尊親手所植，訖今已有二千多年了。在它的後面是一大片的桂樹林，這些桂樹樹齡明顯比那一株要小。這些樹是金山神所植。在世尊所植的這株桂樹下，設着一張蓮花寶座，而蓮座上卻空空如也——金前世尊已不在這裏了。鮫人看的心中發慌，忙極目四顧，哪裏還有世尊的影子。她的身體被太陽曬的像火在燒，而她的心卻像跌進了冰窖。

她艱難地爬到大樹下，依靠在蓮座上，心中一片悲涼，只想傻哭個不歇。唉，她為什麼不聽金魚的話，非得累死累活爬到這來？現在好了，世尊又不在這裏了！為什麼世尊不肯見她呢，不是說心誠則靈嗎？現在怎麼辦？再爬回去？想想昨晚一路的艱辛，她實在沒有勇氣再爬回去。但若不爬回去，這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天又這麼熱，她豈不要死在這裏？最後她還是決定在這等等再說。

彷彿是天無絕人之路，這天傍晚她正因身上的傷口發了炎而疼痛難忍，又不敢貿然返回池塘時，忽見昨日汲水的童子擔著水桶來了。她像遇見了救命恩人似的，忙熱烈的同他打招呼，問他到這裏來幹什麼。童子見她出現在這裏顯然吃了一驚，忙問她怎麼到這裏來了。鮫人便說自己是想來這見世尊。童子聽了便把兩手一拍道：“哎呀，你的運氣真差，昨天晚上世尊就回廟裏去了，說是西天佛祖請他去赴宴，今日一早就走了。他走時吩咐我，叫我每天都要來給這蓮花洒水除塵，不要讓它枯萎。這不，我就過來了。”

鮫人忙接過他手中的水瓢，殷勤地替他潑水洗塵，一面便又問道：“世尊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這倒沒說。不過頂多一日罷，總不會喝個酒，還喝十天半個月的。”

“那倒也是。”鮫人附和道。她想到自己的身體便立即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在這裏等世尊，於是對童子道：“仙童哥哥，如果世尊回來，你能到這裏來告訴我一聲嗎？”

“可以。”童子說。見鮫人撒完了水，他便接過水瓢挑着空擔回去了。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天上一天人間便是一年，若鮫人在那兒等上一年半年，那裏沒吃沒喝，豈不要餓死。有心迴轉去告訴一聲，卻又懶得回去。心下便想：她等不到世尊自然要回水裏去，總不至於在那兒等死吧？於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鮫人哪知這天上人間時間的不同，她見童子答應了便安心的在這兒等了。然而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童子始終沒來。她想世尊既然吩咐他每日都要來，他不會不聽世尊的話，即便偶爾偷個懶，過一兩天也就來了，總不會等蓮花枯死還不來吧，所以仍如尾聲抱柱般在這兒等着，不過她哪裏知道世尊的蓮花不是普通的蓮花呢。

世尊這蓮花像沙漠裏的不死草，是永遠也不會死的。在極度缺水的時候它的花瓣會自動收攏縮小，最後變成一個花骨朵，只要再遇到雨水它便又會立即綻放。這時它的花反而比之前一直綻放着的還要美麗，還要清香。對這，童子是知道的，所以他並不擔心荷花枯萎，他只要趕在世尊回來之前給這蓮花澆足水就行了。也許到那時世尊見這荷花開得比原先還要好還會誇獎他呢。

鮫人在這等着，只是再等不來世尊，更不見童子的到來。這日她終於徹底的絕望，不由仰天問道：“老天爺，你告訴我，那些魚蝦都可以變成人，為什麼我就不能？難道你在創造世間萬物的時候，都已將他們的命運各自安排好了，無論後天如何努力都再也改變不了了？如果是這樣，那這世上的一切努力、奮鬥、拼搏，意義又何在？”

然而天沉默不語。

她又問起世尊來：“世尊，你神通廣大，一定知道我此時的處境，也一定知道我心中所想，可你為什麼就不願意幫幫我呢？我變成人又不是去為非作歹，不過是想對這世界多一點了解而已，就這你都不肯么？難道你也和老天爺一樣，要人都各安天命？”

她嘴裏念叨着，禁不住潸然淚下。那晶瑩的淚水一經流出眼眶，便立即凝結成了美麗的珠子，一顆顆滾落在塵埃里。

天，越發的炎熱了；風，一絲兒也沒有，她只覺得眼前的景物在變化，變得模糊起來。她傷心欲絕地道：“罷了，罷了，反正我也要死了，不如在死之前把我身體裏最後的一點兒水澆澆這蓮花吧。”

她努力側過身子，用手摸了摸縮成花骨朵的蓮台，喃喃地，囈語般地道：“蓮花，謝謝你這些日子來一直為我遮擋陽光，我就要去了，希望你還能堅持下去，等到童子的到來。”

說著她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水向蓮花噴去，那水柱在空中散開，中間竟然出現了一道美麗的彩虹。

“彩虹，你是天上的橋，聽說無論是誰，只要能走到你的橋上去，你便會把他送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那麼，你可不可以把我送到唐朝去呢？”她剛想問，可是還沒等她開口，便已兩眼一黑栽倒在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