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馬餃子下馬面
一通熱水澡泡下來,連日騎行的疲累盡皆散去,渾身那叫舒坦。
丁家少爺的衣裳有八九成新,質料做工都不錯,大小胖瘦也合適,丁朝宗穿上后被自己的古典造型帥到了,拿着鏡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半天不撒手。
他決定上街逛逛,給鄒家大小姐買點項鏈耳環胭脂水粉啥的,既然是未婚妻,既然半年不見,總得表示表示才好。
丁朝宗把那十兩紋銀揣進懷裏,穿過月亮門來到前院,見丁余氏從架子上取下一隻羊腿,便上前道:“娘,晚上吃羊肉?拿來吧,我幫你拎過去!”
仁宗年間,豬肉還不怎麼受歡迎,直到幾十年後大文豪大吃貨蘇東坡研發出東坡肘子東坡肉,才擺脫“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的尷尬局面,逐漸走到千家萬戶餐桌上。
至於牛,在農業社會是極重要的勞動力,歷朝歷代皆不允許私自宰殺以為食,“小二,切兩斤牛肉”是《水滸傳》裏好漢們的口頭禪,卻從未真實發生過。
這時候在豬牛羊三牲當中,以羊肉為上品;這時候的羊肉並不便宜,能實現“羊肉自由”的必是中產以上的家庭。
年輕人再次為落腳丁家感到慶幸,幾乎要在心裏唱《感恩的心》了。
“你別動手,小心衣服弄髒嘍。”丁余氏上下打量兒子,嘴角漾出笑意,“這就對了嘛,胡服哪有漢服看着順眼。”
丁朝宗跟着來到廚房。
羊腿掛在院子裏風吹日晒硬得像石頭,丁芳從嫂子手上接過去掂了掂,“咣當”一聲扔進木盆,誇張道:“好傢夥,家裏要是進了賊,這一腿砸過去,賊人怕不要頭破血流,腦袋開花?”
“大過年的,別說這些不吉利的。”丁余氏嗔怪道。
“瞧我這嘴!”丁芳也覺得不妥,轉頭看向侄子,“晚飯還得一會,這就休息好了?”
“大白天睡不着,出去轉轉。”丁朝宗伸了個懶腰。
“去吧,去吧!”丁芳揮揮手,“今天開飯早,別走太遠。把杜伯叫過來,省得我扯嗓子喊。”
管家杜山在院牆下給藤蘿鬆土,背影看上去相當壯實。
可惜腿腳殘疾。
丁朝宗納悶得很,管家這角色,起碼得身體健全吧,怎麼弄個腿腳殘疾的?做事不方便不說,外人觀感也不好。
胡思亂想之際,杜山已轉過身,面無表情看着他。丁朝宗心裏發怵,忙道:“杜伯,娘和姑姑叫你去幫廚!”
“知道了。”杜山的語氣還是不冷不熱,“少爺要出去?”
丁朝宗點點頭,急慌慌走掉了。因為對狗子亮刀,他在管家面前有些心虛,不願意和他獨處。
杜山把大門關好,一瘸一拐朝廚房走去。管家心裏有數,太太她們是叫他去擀麵條的,上馬餃子下馬面嘛!
上馬餃子,是指親人出遠門以餃子餞行:從形式上看喜慶熱鬧;從內容上看,營養美味;從寓意上看,出門多為求財,餃子正是元寶的形狀。
下馬面,是指親人遠道歸來以麵條接風:麵條形狀細長,意味着長長久久吉祥安康;更以麵條喻繩綁住親人的腿,好在家裏多待些時間,多享些親情。
也叫出門餃子回家面。
擀麵條有三道工序:和面,擀麵,切面。重點在和面,面和好了麵條才筋道,歸根結底是個體力活。杜山腿腳不便,手上卻有力氣,擀麵條是把好手,就算太太她們不叫,他忙完也會過去幫廚的。這份眼力見他有。
廚房敞亮得很,一邊是灶台,灶台旁擱着案板,另一邊放着吃飯的八仙桌。杜山在案板上和面;丁芳姑嫂在灶台上拾掇羊腿,說著閑話。
“嫂子,你有沒覺得,少爺這次回來像換了個人?”
“嗯,個子高了,身體也壯了。老話說得沒錯,二十三竄一竄,二十五鼓一鼓。朝宗今年十九,還有得長。”
“性格似乎也含蓄了許多,話少了,不怎麼開玩笑了。”
“阿芳,他都十九了,別人這麼大都結婚生孩子當父親了。”
“嫂子,我跟少爺講過了,吃完飯去和鄒家大小姐見面。”
“鄒霖這姑娘知書達理,長得又排場,讓朝宗打起精神,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嫂子瞧你,凈長別人家志氣,滅自己家威風。鄒霖姑娘是很好,咱家少爺也不差呀,飽讀詩書,一表人才。老杜,你說是不是?”
杜山諾諾連聲:“是,是。”
姑嫂倆把羊腿洗凈切好下鍋,杜山已經把擀好的麵條攤在案板上了。丁芳大聲道:“老杜可真是個麻利人,哪個女子要能嫁給你也是有福了。”
杜山紅了臉:“弟妹莫要笑話,哪個女子會看上我。”他和丁芳死去的丈夫成禧是結拜弟兄,因為年長,所以叫丁芳“弟妹”。
二人同在大名府經略楊文廣手下當差。這楊文廣不是別人,正是鼎鼎大名的抗遼英雄楊業老令公的孫子、被契丹人喚作“六郎”的楊延昭的兒子。
婚後沒兩年,成禧血染沙場壯烈犧牲,那時海棠還不記事。孤兒寡母在邊關沒法生活,丁芳這才回到應天府寄居在哥嫂家,把女兒改成丁姓。
成禧陣亡,杜山也受了重傷,命撿回來了,腿腳卻不利索了。杜山家境貧寒,孤零一人,原指望在邊關拼殺搏個封妻蔭子,沒曾想成了殘疾,婚姻便不做指望,經丁芳介紹在丁宅做了管家。
說是管家,不管錢不當家,只幫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丁家老少爺們不在的日子,自家的夥計,還有街市的潑皮,時不時找些麻煩添些亂子,丁芳姑嫂裡外吃緊招架不住,多虧有杜山在才沒釀出大問題。上過戰場的人到底不一樣,敢動手,有煞氣,鎮得住。
丁余氏瞅一眼小姑,對管家道:“杜伯,我來做紅娘,給你介紹一個好女子,怎麼樣?”
杜山臉更紅了,囁嚅道:“太太取笑了。”
丁余氏道:“杜伯,不開玩笑,我說的是真的。”
杜山垂下頭,默不作聲。
丁芳一陣冷笑:“慫包,衝鋒陷陣的勁頭哪兒去了?”
杜山頭垂得更低了,似乎要低到塵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