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赤道
他們挨得很近。
宋郁抬起眼,看見男人的鼻樑高挺,長長的黑色睫毛。
他低着頭,碎發散落在額前,目光灼灼,盯着她脖頸上的黑色紋路,漆黑的瞳眸里藏了欣喜,好像是發現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這是哪來的?”裴祉的聲音低沉,很有磁性,比平時語調上揚了兩度。
他沿着宋郁脖頸上的紋路輕觸。
指尖劃過時的觸感痒痒麻麻。
明明是帶有侵犯意味的舉動,但從他的眼睛裏,看不到一絲異樣的情愫,坦誠而乾淨。
反而是宋郁,心猿意馬。
她咽了咽嗓子,怕自己真的撲上去。
宋郁遲疑片刻,身子向後撤,拉遠了距離。
在寂靜的環境裏,衣服布料發出的摩擦聲也顯得極為清晰。
裴祉回過神,反應過來是他的失態。
“抱歉。”男人的聲音清涼。
他看着她,眼睛像是世界上最澄澈的海,最透徹的鏡子,沒有任何其他的念頭。
宋郁對上他的眸子,覺得很不公平。
分明是他冒犯在先,倒是她為自己腦子裏的念頭感到羞愧。
她別過臉,輕咳一聲,訥訥地解釋脖子上畫的來歷。
明明以前拍電影開劇本會的時候,宋郁講起故事來,侃侃而談。
結果說起白天的經歷,不知道是被他盯得緊張還是什麼,語無倫次的,磕磕巴巴半天,才把遇見印第安老婦人的事說了一遍。
“你知道她去哪了嗎?”
宋郁搖搖頭,注意到男人臉上有明顯失望的表情。
“她是你什麼人嗎?”
裴祉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脖子上的紋路,解釋說:“這是阿波塔拉族身體繪畫常用的花紋。”
“我的祖母原本屬於那個族群。”
如果遇到那位老婦人,也許能找到他祖母的下落。
聞言,宋郁皺皺眉,對這個部族的名字感到有些熟悉。
她的記憶力一向很好,想起來在之前《Nature》雜誌上看到過,關於巴西印第安部落現存情況的期刊記錄上寫——
阿波塔拉族已經消失了幾十年,最後一次被人發現,族群里僅存酋長和他的兒子。
“方便的話,我能把它畫下來嗎?”裴祉問。
“抱歉。”他又道了一聲歉,自知是很失禮的要求。
“......”宋郁抬起眼看他。
男人的表情坦率,漆黑的頭髮,清朗的眼睛,君子得不能再君子。
瞳孔里有熠熠星子的光,透着對過去祖先遺迹的追尋和熱忱。
宋郁的呼吸輕了,像是被他蠱惑,手搭在外套拉鏈上,輕輕往下拉。
拉鏈的聲音在安靜環境裏格外清晰。
隨着整件外套敞開,露出她身體上完整的繪畫圖案,黑色的藤蔓紋路一直蜿蜒到鎖骨下方的位置。
女人裏面是一件煙灰色的弔帶背心,露出平坦的小腹,領口開得很低,大片肌膚雪白,宛如象牙般細膩,美人骨下方的起伏若隱若現。
“......”裴祉一怔,有片刻的失神。
很快他垂下眸子,斂去了瞳孔里的異樣情緒。
帳篷外的雨更大了。
地勢偏低的地方已經被水淹了一層,市集裏陸陸續續有人醒來,忙碌着搬運貨物。
帳篷裏面卻比剛才更加安靜。
裴祉拿鋼筆的手很穩,在紙上畫出一條筆直的橫線,頻繁地掀起眼皮,看向她的脖頸處。
“下巴能抬高一些嗎?”他掉轉鋼筆,微微抬了抬筆尾向上。
“......”宋郁看他一眼,裴祉已經低下頭,來回繼續描摹,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避開和她對視。
她忍不住在心裏嘖了一聲,磨磨蹭蹭地把下巴抬起。
隨着下巴抬起,她的胸脯向前傾,腰背伸展,背心向上收束,露出肚臍的位置,小窩很乾凈,圓圓淺淺,形狀漂亮。
男人餘光瞥見,幽深的眼眸更沉。
像是看到什麼刺眼的東西,很快收回視線,在紙上的筆劃停頓許久。
宋郁保持着下巴仰起的姿勢,視線盯着白色帳篷的頂,透着光,頂上有許多被雨打落的黑色飛蟲的屍體。
昏暗的光線,讓臨摹的工作不太順利。
裴祉湊近了一些,眼眸微微眯起,觀察着黑色的紋路。
空氣里有很淡的雪松味道撲面而來。
宋郁眨了眨眼睛,屏住了呼吸,藏在頭髮後面的耳根,變得滾燙。
她的背部僵硬,右手撐着地面已經發麻,她稍稍動了動。
一道驚雷落下,發出一聲巨響。
閃電同時出現,帳篷里有一瞬的天光大亮。
宋郁嚇了一跳,動作里,胸前柔軟蹭到了男人的手臂外側。
一經觸碰,彷彿什麼燙人的東西,他們各自都非常快速地拉遠距離。
白光消失,帳篷里重新恢復昏暗。
“......”兩個人當作無事發生地沉默。
裴祉眼眸低垂,盯着紙上的圖案,柔軟的觸感彷彿還停留在手臂上,經久不散,擾人心神。
接下去的幾筆線條都走形變了樣,墨漬拖沓。
耳邊是鋼筆劃過紙張的聲音,一條線一條線,磨得人難耐,宋郁覺得有些後悔了,口乾舌燥的。
煤油燈的光帶着熱量和朦朧的輕紗,將整個密閉空間染上一層讓人喘不上來的氣氛。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裴祉終於闔上筆記本。
“好了。”他說。
嗓音里夾雜了淡淡的喑啞。
“......”宋郁悄悄長舒了一口氣,她伸手把拉鏈重新拉到最上,遮住了脖子上的黑色紋路。
雨依然在下。
塔克瓦爾睡得那麼沉,也被雷雨驚醒了,他從隔壁樹的吊床出來,冒着雨將貨物搬運到地勢更高的地方去。
他一邊搬運,一邊大聲喊着卡西出來幫忙。
卡西躲在她自己的吊床里,也不知道睡得死還是故意,一聲不吭。
“你不出去幫忙嗎?”宋郁盤起腿,將筆記本電腦打開,擱在膝蓋上。
裴祉低頭繼續看他的筆記,不為所動,“塔克瓦爾自己能搞定的。”他的語氣恢復了清淡。
好像一直是這樣,在他們的族群里,他總是不過分冷漠但也不過分熱情。
不過這樣的天氣里,換誰也不想出去。
宋郁聳聳肩,沒再說什麼,十指搭在鍵盤上,開始打字。
偶爾有雨水滲進帳篷里來,但也好過外面的瓢潑大雨。
在原始而野性的雨林里,有一處安全的避雨處,已經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的環境裏,聽着外面的雨聲,宋郁腦子裏突然蹦出了很多的靈感。
她打下許多零碎的片段。
鍵盤噼里啪啦作響,夾雜着鋼筆沙沙聲。
兩個人各做各的事情,互不打擾着,竟然十分和諧。
——直到雨聲漸小。
裴祉整理完今天的田野調查筆記,抬起眼,視線斜斜地落在對面的人身上。
宋郁低着頭,嘴角不自覺輕輕抿着,烏髮漆黑,落在肩頭,像羽毛似的輕掃。
她的手指纖長,圓潤的指甲透着淡淡粉色,不知道在打些什麼字,自顧自地笑起來,眉眼上挑,散發出勾人的嬌媚。
裴祉注意到她笑起來時,眉眼愈加動人,唇瓣彷彿初綻的玫瑰,淡紅自然色調。
但凡她此時抬頭看他一眼,大概能輕易將他的心征服。
宋郁把所有的靈感倒了出來,十指停在鍵盤上久久不再敲擊。
“在寫什麼?”裴祉緩緩開腔。
宋郁寫東西的時候,情緒會緊緊隨着情節變化,不喜歡被打擾,臨近寫完時心情又會很好,喜歡和人交談。
“寫劇本,部落里的生活能給我很多靈感。”
聞言,裴祉掃她一眼,不咸不淡問:“所以這才是你回來的原因?”
不是因為什麼想泡他。
宋郁一目十行地掃着劇本,纖細白皙的食指搭在唇上,發出一聲輕“嗯”。
她將最後一個錯別字改正,想了想,“也不全是,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本雜誌。”
宋郁看向對面的男人,認真又完整地把她在自然雜誌看到那篇人類學研究報告轉述給他。
宋郁很喜歡那位學者報告裏結尾的文字。
她的聲音溫溫懶懶,轉述道——
“有的部落消失,是字面意義上的消失與死亡。”
“有的部落消失,從他們邁入現代文明這座巨大的玻璃花房開始,古老文明不再被傳承,過去的祖先被忘記。”
宋郁停頓片刻,“是不是寫得很好?”
“所以我想在你們進到玻璃花房之前,記錄下什麼東西。”
“對了。”宋郁補充道:“這個人類學家,也是中國人呢。”語氣裏帶着一種炫耀似的驕傲,為她的祖國,為血脈相連的同胞。
在跨越了半個地球的陌生土地上,彷彿形成了一種隔空的連結。
“......”
許久的沉默。
裴祉怔怔地望着她,落進了女人清澈的眼睛裏,像是銀河璀璨。
這是裴祉第一次聽到有人那麼認真地談論他寫的研究報告。
人類學的研究,不像其他領域的研究者,常常名利榮耀加身。
而更多的是在黑暗裏往回走,走向過去,在陰冷的洞穴里翻找歷史的痕迹,忍受一日一日的枯燥。
最後歸去時,亦是慘淡,研究成果很少被關注。
過去他一直並不太在乎自己的研究結果有沒有被人看到,論文發了就發了,他常年在荒野工作,甚至這篇文章什麼時候發表的他都不太清楚。
“不過如果他知道阿波塔拉族還可能存在,肯定會很高興吧。”
宋郁想起那位不知此時身在何處森林的人類學學者。
聞言,裴祉垂下眼睫,發出一聲低低的輕笑。
“謝謝。”他說,聲音低緩徐徐。
用的是中文,發音標準。
宋郁愣了愣。
隨即她想起之前徐周旭在部落里,教過大家簡單的中文。
“謝謝”這個詞最簡單也最好記,塔克瓦爾他們用得很勤,時不時就對宋郁說“謝謝”,以表達友善和客氣。
明明沒聽他說過中文,但沒想到比起當地部落的方言和英語,他的中文說起來更加好聽,帶着胸腔共鳴的磁性。
宋郁覺得耳朵眼裏一陣酥癢。
她無名指微顫,不自覺地往下壓,沒注意按在了“刪除”鍵上。
等顯示屏上大段的字消失,她眨了眨眼,才反應過來,慌張地按撤回組合鍵。
“你寫的還是那個印第安人愛上中國姑娘的故事嗎?”裴祉記得她之前提及過。
“也許吧。”宋郁聳聳肩,“不一定。”
所有的文字恢復,她按下保存,然後抬起眼看他,男人的面龐俊朗,眼眸乾淨深邃。
裴祉目光落在她臉上,“為什麼不一定?”
四目相對。
煤油燈的光籠罩住他們,有一瞬間的靜滯。
宋郁沉默半晌,忽地低下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她用中文小聲地嘟囔,“你又沒有愛上我。”
聲音很輕很輕,好像來不及傳入別人的耳朵里,就已經消失在了空氣中。
宋郁覺得煩躁,“啪”得一聲,闔上筆記本電腦。
“雨停了。”她說回了英語,掀開了帳子,逃似地踩着矮梯跳下樹。
“......”裴祉愣在原地,側臉隱匿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的視線凝着還在晃動的帳子。
許久,緩緩深吸一口氣,壓不下心底的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