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赤道
徐周旭在雨林里待了不到三天,甚至沒等到宋郁從帕索回來,就跑回了聖保羅。
他在農場裏留了一張小便簽,讓宋郁回了聖保羅和他聯繫,沒解釋離開的原因。
不過聽巴姆的意思,應該是打獵之後分解猴子屍體的場面嚇到他了。
徐周旭當場臉色慘白,那天晚上聞着部落煮飯燒肉的味道,吐了很久。仟韆仦哾
不過徐周旭倒是好心,給她留了不少東西,包括全套很貴的露營設備。
雨季頻繁地下雨,讓河床的水位一直升高,宋郁每天往返部落的那條河岸,只剩下將將一個人可以走的寬度,可能再過幾天,就要徹底被淹沒了。
宋郁乾脆和塔克瓦爾商量,帶着她的露營設備和小型發電機,在部落里安了營,就在塔克瓦爾家木屋外的空地上。
等真正住進了部落里,宋郁對部落里的結構更加了解。每家的木屋沿着最外圍建造,中間是活動的空地。
酋長和老巫醫的住所緊挨着,在地勢最好最平坦的位置。
部落里總共就二十多個人,她很快就知道了每個人都住在哪一間木屋裏。
除了那個不在部落的人。
裴祉沒有跟他們一起乘船從帕索回來,而是往南部更深的叢林裏走了,去尋找阿波塔拉族的蹤跡。
他走的很早,只和塔克瓦爾道了別,宋郁和卡西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
從帕索回來以後,宋郁很少聽到部落里的人提到“恩廷”這個名字,好像從來沒有這個人存在一樣。
有次她試探性地問卡西。
卡西嚼着在口腔里搗碎的木薯,然後吐進發酵馬薩托的大容器里,“你要是走了,我們也不會再去聊你。”
她眨了眨眼睛,“我們不會去想現在不在的人。”他們活在當下,很少去想未來,只會關注此刻陪伴的人。
宋郁因為這兩句話愣了許久,最後也不讓自己去想了。
只是她沒有卡西的淡然,還是帶了一點點不高興,生氣他的不告而別。
但其實宋郁心裏很清楚,她不高興的原因,是她自己的問題。
因為她有不該有的期望。
轉眼,宋郁在雨林里待了半個月,卻開始生病了。
她一直就有偏頭痛的毛病,起初還可以忍受,不知道是不是受雨季潮濕天氣的影響,情況越來越嚴重。
整晚整晚的失眠,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她的劇本已經好幾天沒有動筆。
宋郁沒想到有一天綠色也會讓人感覺到窒息。
又是一晚上被偏頭痛折磨得無眠,她一覺保持清醒和疼痛到了天亮。
帳篷頂上落滿前一夜被雨打落的棕櫚樹葉,宋郁睜開眼睛,緩慢地抬手,拇指和食指壓在太陽穴上,長呼了一口氣。
卡西在外面喊她。
自從宋郁答應帶她去聖保羅,小姑娘最近簡直像是一隻快樂的小百靈。
宋郁拉開帳篷中間的拉鏈,濕漉漉的水氣撲面而來。
卡西注意到她眼睛裏泛紅的血絲,唇色蒼白,擔心地問:“又沒睡好嗎?”
宋郁精神萎靡,額角的筋脈突突地跳,淡淡“嗯”了一聲。
“要不讓巫醫幫你看看吧。”說著,卡西探身進來,扯着她的胳膊把人拉起來,“雖然你不信巫醫,但你們那邊的醫生,不也檢查不出問題嗎。”
宋郁被她拉出帳篷,其實心裏是拒絕的,想到之前巴姆受傷時老巫醫叫魂似的醫治方法,看起來太不靠譜了,而且老巫醫一直就不太喜歡她,總是冷冷淡淡的。
“不用了吧,忍忍我就過去了。”
“你都忍了好幾天啦。”卡西堅持,“說不定巫醫更有用呢,他能和守護神對話,雖然你是外來者,但我們的神寬容仁慈,說不定也會醫治你的。”
“......”宋郁越聽越覺得不靠譜。
老巫醫的樹屋離得很近,卡西帶着宋郁,直接老遠就喊巫醫。
老巫醫拄着木杖,站在樹屋前,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宋郁。
卡西在旁邊用部落語言講述癥狀。
宋郁被他看得心裏發毛,總覺得像是被一位活得很久,已經超越時間的智者打量,而她在心底曾經對這位智者發出的質疑,彷彿也被他看透。
木杖在台階上敲了兩下,鱷魚牙齒髮出沉悶碰撞的聲音。
老巫醫轉身進入樹屋,背部微微佝僂,腳步緩慢遲滯。
卡西手肘碰了碰宋郁,低聲催促:“快跟進去。”
這是宋郁第一次進到樹屋裏,上一次巴姆受傷,她也只透過門和木窗看到過裏面的一隅。
樹屋裏的空間不大,最里側擺了一張用樹枝捆紮成的矮床,床上鋪了一張母鹿皮做的墊子,鹿皮上還沾有乾涸了的血跡,深深淺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躺在上面過。
周圍的地上放滿了各種藥草和一排排的陶罐。
陶罐里有的裝着植物的汁液,有的是鮮紅的動物血。
空氣中散發出一股很複雜的味道。
老巫醫抬起木杖,指了指木床,嘴裏說了兩句話,聲音沙啞,喉嚨里像是有很濃的痰。
宋郁大概能猜出他的意思,磨磨蹭蹭地躺到了那張鋪了鹿皮的床上。
樹枝紮成的床板帶有弧度,凹凸不平,硌得她脊背不算舒服。
卡西因為不放心,也跟了進來,就連她平時那樣愛鬧騰的性子,進了樹屋也像是被上了一層封印,乖乖巧巧地縮在角落裏,只有在需要幫忙翻譯的時候小聲提醒。
“閉眼。”
老巫醫手裏抓着一把干藥草,靠近爐火,燃燒起來,煙熏藥草的味道瞬間瀰漫整個空間。
卡西:“它燒完之前,你就躺在這裏。”
“......”都到這份兒上了,宋郁只能老老實實閉上眼睛。
藥草的味道一開始還挺刺鼻,宋郁聞着聞着,竟然很快習慣了。
老巫醫晃着木杖,發出節奏有序的叮噹聲,嘴裏含含糊糊發著奇怪的音調。
宋郁聽着聽着,彷彿思緒也跟隨着飄遠了,額角的抽痛微弱了一些。
她聽見兩道腳步聲,一道沉緩,一道輕盈,一前一後走出了樹屋。
風乾的藥草在緩慢地燃燒,整個房間裏只剩下她自己。
不知名的藥草,讓她整個人被熏得暈暈乎乎,宋郁的意識始終處於半清醒半模糊的狀態。
忽地,木門被人輕輕推開,發出咯吱聲,悠長而緩慢,進來的腳步聲亦很輕,不像是老巫醫的。
她閉着眼,抬起腕部,動了動手指,迷迷糊糊地嘟囔:“卡西,我頭還是疼。”
進來的人沒有吭聲,走到床邊,蹲下來時,攪動空氣,帶來了一陣微風。
宋郁感覺到有指尖按在她兩邊的太陽穴上,力道由輕至重,順時針打着圈兒。
觸感粗糙,指腹上有薄繭,溫度微涼。
宋郁聞出了空氣里夾雜着熟悉的雪鬆氣息。
她愣了愣,睜開眼,對上了男人漆黑一團的眸子,六芒星的耳墜輕晃。
“你回來了。”她說。
男人微微頷首,手指間的動作沒有停,聲音低緩徐徐,“不舒服?”
宋郁被他按摩得很舒服,眯着眼睛,像是一隻慵懶的狐狸,她輕輕“哼”了一聲。
“繼續睡吧。”裴祉將手掌蓋在她的眼睛上,掌心溫熱乾燥。
宋郁眼前黑了下來,聞着房間裏藥草熏香,眉心不再那麼緊繃,眼皮也變得沉沉。
額角的疼痛在對方的手裏,彷彿順着他如薄荷般輕涼的指尖溜走了。
她聽見窗外有雨聲滴答,從淅淅瀝瀝到越來越密集的瓢潑,再到後來雨勢漸漸息。
按在太陽穴上的手指好像不知道累似的,打着圈轉了很久。
宋郁想要清醒過來,和手指的主人問些什麼,但她實在太困了,身體和大腦的疲憊將她越扯越遠。
身下硌人的木頭不見了,變成輕盈飄乎的雲彩。
她的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好像隨時可以飄起來。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宋郁感覺到耳朵的地方有些痒痒麻麻,多了一些重量,涼涼的。
耳畔有男人低沉的嗓音,說了一句話,她很努力想集中精神,卻依然沒聽清他到底說了什麼,就已經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黃昏。
下過雨的黃昏,夕陽被染上了漂亮的玫瑰色。
樹屋裏空無一人。
爐火里的藥草燃燒乾凈,灰燼散發出餘熱。
宋郁吸了吸鼻子,空氣里只剩下藥草的余香。
她有些恍惚,手肘撐着床坐起身,望着窗外的夕陽,發起了呆。
腦子裏回想起剛才發生過的事情,好像真實又好像是在做夢,她不是很確定。
宋郁走出樹屋,卡西正在空地里和小孩比射箭玩,看到她出來,卡西小跑過來。
“感覺怎麼樣?”
宋郁好多天沒睡像今天這樣的好覺了,覺得心曠神怡,看着滿目厚重的綠色,也沒有了之前那種煩躁的感覺。
“好多了。”
“那就好,看吧,巫醫還是有用的。”卡西很高興巫醫對宋郁的治療起了作用,她說著說著,突然視線落在宋郁的左耳上。
“咦,這是什麼?”
宋郁順着她視線的方向,扭過頭,什麼也沒看見。
“哎呀,是這個,你耳朵上怎麼多了個墜子。”卡西伸手指了指。
宋郁一愣,用手去觸碰,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上面掛了個東西,像是金屬,質感微涼。
她將耳朵上的東西摘了下來,只見掌心裏安安靜靜躺着一個圓形六芒星耳墜,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白色的十字光。
宋郁怔怔地凝着墜子,半晌,忽地輕笑。
原來不是夢啊。
在樹屋裏,男人湊在她耳邊說的那一句話,在此時突然變得清晰。
他說的是——
“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