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赤道
他們在中午的時候抵達了帕索。
帕索坐落在一個十字廣場上,充滿了熱鬧的人群。
廣場外圍搭建起了大大小小的臨時居所,以棕櫚葉為屋頂,幾根木頭支撐起來的篷子,也有綁在兩棵樹之間的吊床。
塔克瓦爾運氣很好,在市集裏找到一片還沒有人紮營的空地。
裴祉在幫忙佈置好營地以後,就不知道去了哪裏。
宋郁很少看見那麼熱鬧的景象,市集裏有來自叢林四面八方的人們,什麼東西都賣。
動物有小到一隻羽毛漂亮的金剛鸚鵡,大到一頭牛。
也有賣生活用品的,鹽或者糖。
沒穿上衣的小孩抱着陶罐,罐子裏裝着削乾淨的菠蘿,在到處售賣。
卡西和塔克瓦爾要顧生意,宋郁等不住,自己到處閑逛去了。
走走停停,看都看不過來。
她一路拍了很多照片,有的人會找她要雷亞爾,有的很好說話,不要就會給拍,甚至還有大人沒空管的小孩追着要她拍照片。
拍到後面,相機的內存提示滿了。
宋郁走到道路的一邊,靠在樹下,一張張翻照片,有用的留下,沒用的刪掉。
忽然,她眯了眯眸子,在某一張照片上停住,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照片拍的是市集盡頭一直延伸到廣場中心。
裴祉在畫面構圖的角落,只佔了很小一部分。
他坐在白棉布搭的篷子裏,身邊圍着四五個女人。
從靜幀的動作里,都能看出女人們的熱情,扯過脖子上的項鏈要給他看。
“......”宋郁撇撇嘴,難怪剛到帕索他就不知道去哪了,原來是找女人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有些刺眼,直接刪掉了這一張照片。
這時,有人趕着兩隻牛經過,用着土著方言叫人讓開。
牛在人群里變得躁動難以控制,一路橫衝直撞。
有位年邁的印第安老婦人躲閃不及,摔坐在地上。
宋郁見狀,趕緊放下相機,把她扶起來。
老婦人的身形瘦小,臉上畫了獨特的黑色花紋,一直從兩頰像藤蔓一樣往外擴散,和哈瓦娜她們常畫的圖案不一樣,更為精緻。
她的穿着得體,洗得很舊但乾淨的棉裝,披着條紋織成的披風,很有當地的特色。
手裏挎着一個籃子,籃子裏面是各種顏色的花。
老婦人搭着宋郁的手臂緩慢地站起身,朝她露出慈愛的笑,說了什麼話。
宋郁雖然聽不懂,但能分辨出,和塔克瓦爾他們部落發音的方式不同。
她也跟着笑了笑。
老婦人的眼睛很亮,有一種和她年齡不符的清澈,透着很強烈的希望感,從五官上,能看出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漂亮的美人。
宋郁打量着她臉上的花紋,忍不住地好奇,晃了晃手裏的相機,問能不能拍照。
老婦人急促地搖搖頭,很害怕拍照的樣子,就跟之前哈瓦娜她們一樣。
宋郁從口袋裏摸出所有的雷亞爾。
老婦人依然擺手,態度堅決。
堅持守護自己靈魂的純度,再多的錢也沒辦法出賣。
沒辦法,宋郁只好作罷,用盡量不顯得冒犯地手勢指了指她臉上的花紋,用英文說:“很漂亮。”
老婦人像是能聽懂她的讚美,眼睛亮了亮。
她低頭翻起籃子,從裏面找出一個小陶罐,還有一支竹片。
陶罐裏面裝着黑藍色的液體,聞着味道像是什麼植物的汁。
老婦人用竹片沾取了汁液,作勢就要往宋郁臉上畫。
宋郁被她的熱情嚇了一跳,下意識向後仰。
在一番艱難的交流,確認過這個顏料是可以洗去之後,宋郁依然沒勇氣讓她做臉畫,找了脖頸附近的地方讓老婦人去畫。
竹片沾着植物的汁液劃過脖子,涼涼痒痒的。
老婦人雖然平時拿東西顫顫悠悠,但畫起花紋來,手卻出乎意料得很穩,短短十幾分鐘,就完成了一副圖案。
三角形和矩形交疊的幾何圖案,用波浪的花紋填充,圖案獨特,畫在宋郁的頸部,一直往下蔓延到鎖骨的地方。
老婦人特別滿意她的作品,和宋郁又待了一會兒,才提着她的籃子,慢吞吞地往叢林裏走,消失在了一片綠色中。
宋郁低頭看了一會兒,覺得有意思,然後拉上衣服外套的拉鏈,晃回去找卡西他們了。
塔克瓦爾也和其他人交換了許多物資,甚至比帶來的東西還多。
五大袋包穀和稻米,鹽、燈油,還有兩條棉布裙子,以及給孩子們吃的糖。
市集在傍晚的時候結束,各個臨時營地飄散出不同食物的氣味。
在部落里平時都是哈瓦娜負責烹飪,到了外面,他們只能很隨便的解決晚飯。
裴祉是吃過晚飯回來的,那時天色已經全黑。
在帕索,照明不全靠木柴和營火,有小型的發電機在轟鳴,十字廣場掛着兩條燈泡,星星點點,很是漂亮。
宋郁躺在吊床里,吊床上掛着米色紗質帳子,帳子外還鋪着棕櫚葉,用來防蟲和防雨。
她整個人裹進睡袋裏,只露出一個腦袋。
外面塔克瓦爾和裴祉在聊天,不知道說些什麼。
聽見動靜,宋郁輕輕動了動手腕,看一眼手錶,已經是晚上九點。
按照雨林里的作息時間,算是很晚了。
她心裏有些莫名的堵,這麼晚才回來,大概是被女人們拖住了。
塔克瓦爾不知在說些什麼。
好像是怕吵醒她們,裴祉不怎麼接塔克瓦爾的話,就算說也是低聲而簡短的。
男人的聲音清冽好聽,不疾不徐的。
宋郁聽着卻覺得煩躁。
這該死的嗓音,真能討女人喜歡。
沒過多久,外面沒了動靜,只剩下取暖的營火在噼啪燃燒。
卡西和宋郁睡在一個吊床里,小姑娘睡相不老實,動來動去,還會磨牙。
塔克瓦爾打呼嚕的聲音有一陣沒一陣。
宋郁更睡不着了,乾脆解開睡袋,抱着她的筆記本電腦,輕手輕腳地翻下吊床。
營火的光已經變得微弱,剩下溫熱的灰燼。
她把腳伸到火堆附近取暖,後背靠着稻米袋子堆成的小山。
宋郁十指搭在鍵盤上,半天沒敲下一個字,長長的睫毛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屏幕幽藍色的光映在她的臉頰,嘴角弧度向下。
在悄無聲息的夜色里,突然有一道聲音冷不丁從上方傳來,低低緩緩。
“還不睡。”
宋郁肩膀微弱地抖了抖,仰起頭,才發現密匝匝的樹里還坐着一個人。
裴祉靠在古樹盤根錯節的枝椏上,一條腿曲起,另一條腿垂下,顯得筆直修長,凌空輕輕晃蕩。
他整個人被籠罩在樹冠的陰影里,身後的樹梢間,有一個木枝撐起來的白篷子,上面鋪了蚊帳和棕櫚樹葉。
從宋郁的角度,只能看清男人明晰的下顎線,六芒星的耳墜在黑暗裏反射出十字的光,像是真的星星。
她的眼睫輕顫,小聲含糊地“嗯”了一聲,很快收回視線。
一隻黑色的小飛蟲被光吸引,爬在她的手背上,她盯着小飛蟲,一時忘記了驅趕。
“你要在下面喂蟲子嗎?”男人玩笑問。
宋郁撇撇嘴,抖落飛蟲,小聲地用中文嘟囔,“要你管。”
雖然如此,但她還是用英語客氣地回答:“我噴了防蟲噴霧。”
裴祉挑了挑眉,聽見了她中文的嘟囔,也不知道是誰惹她心情不好。
不過小孩兒發脾氣的時候,最好是別管。
“睡不着可以上來待會兒。”說完,他轉身掀開帳子,自顧自進了白篷子裏。
宋郁沒搭理他。
夜晚的雨林並不是一個舒適的環境。
有不知名動物的叫聲,蟲子飛來一隻又一隻,巴掌大的蜘蛛在離營火不遠處慢悠悠地爬行。
有一滴兩滴的雨水落在她的額頭。
雨季里的大雨像是二十四小時蓄勢待發,下來時只給你一點的反應時間。
低矮的樹上,帳子被大風吹動,裏面鼓起一個山包,但密不透風。
裏面有暖黃色的光映出來,透出男人的身影,微微頷首,背部挺拔,膝蓋上搭着筆記本,好像在寫什麼東西。
宋郁盯着他的影子看了一會,做了一番心理鬥爭,最後闔上電腦,夾在胳肢窩下面,踩着矮梯子,爬上了樹。
“我能進來嗎。”她的聲音悶悶。
裴祉停下了手裏的筆,眼皮輕抬,伸手拉開了帳子。
帳子外面趴着許多的蟲子,宋郁怕把蟲子放進來,飛快地鑽了進去,將帳子重新掩嚴實。
等她進去才發現,外面看着不算小的篷子,裏面空間着實逼仄,尤其是容納了兩個人以後。
她很艱難地盤腿坐着,才能不碰到男人的腿。
大雨傾盆落下來,打在篷子外面的棕櫚樹葉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就算現在後悔想走,她也走不了了。
密閉的空間裏,突然陷入了迷一樣的安靜。
明明外面是狂風暴雨,在小小的帳篷里,彷彿死水平靜,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帳篷中間的煤油燈發出昏黃朦朧的光。
“你在不高興?”裴祉出聲打破了沉默。
宋郁一愣,沒想到他會那麼直接發問,她下意識反思自己是表現得太明顯了嗎。
“有一點。”她很少說謊,大大方方地承認。
“但我不想告訴你原因。”宋郁緊接着道,堵掉了男人可能的問題,“我快好了。”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外來者,一個旁觀者。
本來她也沒有不高興的資格。
裴祉見她不想說,抿抿唇,也沒再提。
他翻開筆記本,繼續記錄今天的田野調查。
裴祉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弄清了帕索里人員的構成,都來自於哪個印第安族群,哪片叢林。
一天收集到的信息很多很雜,他需要費些精力去整理。
宋郁剛進帳篷時,淋了些雨,外套的帽子和衣領處濕答答的,黏膩難受。
她輕輕動了動,稍稍拉下外套拉鏈透氣,想起自己裏面只穿了件小背心,拉鏈拉到鎖骨的位置停住。
男人一直低着頭,專註在他的筆記本上。
鋼筆發出沙沙的聲音,空氣里有淡淡的墨水香味。
在電子化的時代,已經很少能聞到這樣的味道了,給人沉靜安穩的感覺。
“你在畫什麼。”她主動搭腔,從她的角度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圖案。
“波洛洛印第安人的項鏈。”
“畫這個做什麼?”
宋郁覺得神奇,一般人並不會關注這些瑣碎的事物。
她湊了過去,近看才想起來上面的圖案是那張照片里女人脖子上掛着的首飾。
“不同族群對裝飾物材質和顏色的喜好有很大的差別,也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男人的聲音低緩好聽,吐字乾淨清晰。
“比如通過項鏈的材料可以推斷他們過去的居住環境,雕刻的花紋可以推測出他們的信仰。”
宋郁眨了眨眼睛,盯住他的側臉,很少見的話多。
原來照片里,那時候他是為了記錄這些。
她勾起唇角,覺得自己已經好了。
裴祉描摹出最後一顆河貝形狀的裝飾物,抬起頭看向她。
突然,他的目光頓住,落在她衣領敞開的地方。
男人的視線直白而不遮掩,在她鎖骨赤露的地方停留許久。
宋郁察覺到他的視線,愣了愣,有一瞬間的慌張和警惕。
兩人就那麼僵持着。
她先敗下陣,被他盯得臉頰泛紅,抬手想把外套拉鏈往上拉。
然而不等她拉上拉鏈,男人傾身逼近,大手扣住她的細腕,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的手指輕觸她的脖頸,指尖如薄荷一般清涼。
一路划至她的鎖骨,彷彿撫摸世間最珍貴的瓷器,輕柔而緩慢。
宋郁的心臟倏地顫了一下。
逼仄的空間裏,溫度突然升高,積聚火焰燃燒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