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此後數年
聯盟245年10月28日,“燈塔”出現在1號深淵底部。
它揭示過去的道路,深淵與怪物順着星軌回了家。往後數日,漫天逆流的流星雨,天河璀璨奪目。
人們都說,或許在最開始最開始,漂泊宇宙的深淵只是迷了路。
了解來龍去脈時,他們發現從一開始就有徵兆:被感染的人們曾稱時淵為燈塔,時淵一次次夢到怪物期盼的眼神,了解怪物的陸聽寒說過它們在想家,那第一個出現的感染生物是白海豚,它在找回家的路,它永遠跟隨燈塔的光……當眾人從爾頓返航,被困於古戰場的陰雨之中,時淵靠在窗邊小聲抱怨道他想回去,於是一團明黃色的光刺破雲層,揭示了返航的路。
好在,它們的小小神明見證了諸多故事和無數人的勇氣,擁有了愛和溫暖的家。
他也想讓它們回家。
但,並非所有怪物都踏上這條路。
被感染的生物無窮無盡,一朝一夕間不可能消失。更何況,對於部分怪物來說,殺戮、繁衍與征伐才是永恆的目的,它們徘徊於這個星球,絕不肯退讓。
“深潛”計劃在繼續,以陸聽寒為首的四名執行者,在深淵之底佈置好定點傳輸站,收集了大量數據,傳回地面上。
聯盟傾盡全力模擬深淵的感染信號。早在多年前,諸多學者便對“深潛”有數年的研究,他們當時沒成功,努力卻沒被白費,如今聯盟繼承了意志,在這個基礎上進行實驗。
245年12月15日,聯盟模擬出最簡單的、最粗糙的信號,人們坐上大型運輸船,靠着遮掩劑和這信號向帝國王都轉移。浩浩蕩蕩的軍隊護衛他們,再回首,主城空蕩蕩,唯有雪見花旗幟在迎風飄揚。
路途中,他們見到大群大群的怪物奔跑、飛掠過荒原,朝着燈塔去了;他們也遇到大規模的怪物攻擊,它們不改兇悍與貪婪,在槍聲和爆炸聲中亮出利爪。
一路艱險一路苦難。
不論風雨雷鳴,沙暴冰雹,唯有身後的燈塔永遠亮着,指向寰宇。
246年2月2日,一艘大型運輸船在古戰場墜落,熊熊烈焰點燃了天空。
2月17日,眾人找到了那批留下的鼴鼠人,他們上了船,滿懷期待去往爾頓。
3月9日,德爾塔深淵陷入躁動,怪物乘着雷暴雨而來。聯盟血戰數日,獲得了勝利。
4月2日,一場強烈寒流來襲,眾人被迫原地駐紮了7日才硬撐了過去。
……
246年6月27日,歷經千難萬險,他們抵達爾頓。眾人喜極而泣,互相擁抱狂歡。
希望燃燒在每一人的心中。人們以極高的熱情投入新生活的建設,照料溫室、修復儀器、校準觀測儀、重啟能量塔……這個廢棄多年的地下城市換髮出新的生機。
然而,危機並未解除,“深潛”的進度也從未停下。
得益於“回聲”的頻道,當深淵之底的定點傳輸站建立好之後,即便遠在爾頓,他們也能與深淵下的幾人溝通。數據源源不斷地傳來,研究室的燈終日不熄,他們一步一步朝明天邁步。
若說那位少年神明是怪物的奇迹,那麼“深潛”便是人類的奇迹。
它聆聽爾頓的“回聲”,找到了被帝國子民守護的家,又在深淵之中完成了“遠眺”,那台銀白色的、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艦船終究翱翔在宇宙。“深潛”帶着跨越數十年希望,終歸完成了它的使命。
往後3年王都日新月異,大型戰爭爆發過好幾輪,戰士們如往日般英勇,奮力殺敵。
249年7月,齊鴻和周茜由於長期停留在高污染環境中,長辭於世。
陸聽寒繼續巡視深淵之底,一次又一次整理數據,直至251年2月,由時淵確定犧牲。
“……他已經不在了。”通訊頻道里的少年輕聲說,“我會留在這裏,直到深淵全部回家。”
想了想他又說:“他答應我,會回來找我的。”
頻道的另一頭,通訊員早已泣不成聲。
2年之後,拿到了足夠數據的聯盟成功模擬出1號深淵的感染信號。
信號覆蓋了地下城市,叫大多數感染生物望而卻步。
聯盟不斷改良信號,振興城市,萬般艱難阻攔不了他們的腳步。那又是一段風雲跌宕的傳奇,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眾多人物熠熠生輝。陸聽寒說的沒錯,永遠有勇敢者永遠有新的英雄,他的旅途到此為止,不必走到終點,總有人會替他看到黎明。
259年2月,2號深淵化作星光,成為第一個消失的深淵。此後每過數年,便有一個深淵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切向好。
——所以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了。
時淵是怪物的救世神,陸聽寒是人類的殉道者。
271年1月,聯盟收復爾頓旁邊的小城市,建立起安全的防線。
274年12月,德爾塔深淵重返宇宙,這場百年的雨停了,晴空萬里,碧藍到奪人心目。
289年10月,1號深淵重返宇宙,燈塔還在,映亮星河,為迷途的靈魂指引歸途。
291年3月,怪物離去了許多,剩下的依舊數量龐大,依舊猖獗,在深淵的模擬信號下,爾頓平安度過了一次又一次降臨的黑暗,宵禁徹底解除,人們重新擁有長夜。
293年10月,時隔五十多年,第一出舞台劇在爾頓上演,劇團僅有四五人,演着精彩的劇本,引來陣陣叫好聲。
295年3月,又有兩座小城市重回人類的懷抱,它們欣欣向榮,有金色的麥田。
295年12月,超大型的風車在地面轉動,電力奔向城市的每個角落,運輸機械人漫步街頭,家家亮起明燈,就連街道的最角落、那小小的旋轉木馬都轉了起來。
剩下不願走的怪物還有許多,它們繼續畸變繼續繁衍,但沒有深淵作為源頭,戰士帶上勇氣帶上毅力,它們是足以戰勝的對手。
或許終有一日,他們能重返宇宙。
或許終有一日,他們能夠理解深淵。
宇宙漫漫,文明只如滄海一粟。他們終歸會見到更多超越想像的、高級的存在,去往它們所在的家鄉。
聯盟302年,最後一個深淵消失。
過了幾日,燈塔也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自此萬物興榮,天下春生。
人們都在猜時淵去了哪裏,是不是跟着深淵也回了家。
“我不這樣覺得。”王妤這樣說。
她白髮蒼蒼,早已掛上院士的頭銜,成了德高望重的醫學研究者。
倚在辦公桌旁邊,她轉着一枚老式硬幣,又講:“時淵不會走的。”她笑了一下,“他不是說了嗎,陸上將還會回來找他的。”
她的學生還是好奇得要死——他從未見過陸聽寒和時淵,但和這裏的每個人一樣,他聽過無數次那兩人的傳奇。
王妤亮了亮手中的硬幣:“我第一次遇到時淵,和他說這是他和上將的緣分,正反面都代表絕無可能。結果你猜怎麼著?硬幣立起來了。”
“硬幣還能立起來?!”學生撓頭。
“是啊,我也不敢相信。這事情太神奇了,我就一直把硬幣帶着了。”王妤說,“它可能真的代表那兩人的緣分吧,我就這麼隨便一拋——”
硬幣旋轉着飛起,“嗒”一聲輕響。
它立在了桌面上。
王妤:“……?!”
學生:“……?!!”
兩人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學生喃喃道:“老師,我現在相信了……”
王妤再次發誓:“我必須要把這硬幣供起來。”
而將終生奉獻給了數據研究的林葉然,也被人問過類似的問題。
他也說:“哈!時淵不可能回去宇宙的……什麼?你問我他在哪裏?我怎麼知道,我是搞數據分析的,不是搞玄學的!”
鋼筆在他指間轉了一圈。
林葉然又說:“時淵是個難得的好員工,從不遲到早退,拿足了獎金……不過,有時候他也會做出奇怪的事情,比如把我反鎖在辦公室里!”桌上的筆記本寫滿文字和記錄,他又轉了幾圈筆,“所以誰知道時淵會做出什麼呢?說不定,他就在哪個地方睡大覺。”
來者又問:“那您覺得上將……”
“我說了我不是搞玄學的。”林葉然沒好氣地打斷。
但是他頓了頓,說:“不過我希望如此。奇迹已經發生了,再來一個也不嫌多,對不對?上將可不是個會食言的人。”
也有好奇的人問過野玫瑰劇團的眾人,時淵和陸聽寒是怎樣的。
這時候,程游文在城市的角落擁有了一個很小很小的舞台,當做新劇院的起點,等着日後壯大。
他拄着拐杖,嘀嘀咕咕翻着劇本。他剛出生的孫子在地上爬來爬去,拍手笑着,吱呀學語。
——科學家將抑製劑和融合劑結合在一起,發明出了新的藥劑,效果顯著加強。其中一個好處是,異變者和鼴鼠人終於不需要忍受病痛,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像普通人一般。
“你們是哪裏來的——”他拖長了嗓音說,“每天都有人來打聽故事,是不是閑得慌?去去去,快走!”
來者悻悻地想回去,秦落落端着茶水出現了。
她笑說:“你別理他,他就是這破脾氣。你們想知道什麼就問我吧,不過,細節我可不會告訴你們,這是私隱哦。”
她很老了,眨眼睛時仍然狡黠如狐狸,依稀可見明媚的美。
這回的來訪者是個實習記者,想寫一篇報道,講一講那兩人。
他跟着秦落落問了許多問題。
秦落落一一回答了,路過走廊時她突然指過去:“喏,你看。”
那是一堵牆,掛滿了鍍金牌子,都是劇團成員的名字。
記者看到了程游文、秦落落、沃爾夫岡、特蕾西和伊莎貝拉……而在最中間,雕花精美的名牌上刻了時淵的名字。
秦落落說:“這是老程親手刻的。你別看他那副樣子,他可想時淵了,總說時淵是最好的主角。”她頓了下,笑了,“你知道《殉道者》吧,它至今是我們口碑最好的舞台劇,但我們沒有再演過它。”
“為什麼?”記者一愣。
“因為沒有人能取代時淵。”秦落落講,“他永遠是我們的一員。《殉道者》已經有最完美的演出了,就讓它停在最好的時候吧。”
繼續向前走,記者又問了很多。
最後他問,時淵和陸聽寒在一起的時候,是怎麼樣的。
“怎麼樣的?”秦落落坐在茶桌前,單手支着腦袋,“我之前總看見他們在一起,也……也沒什麼稀奇的吧。”
記者顯然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他又說:“可是,他們都是很特別的人啊。”他試着形容,“那種大英雄。”
“是很特別。”秦落落笑了起來,“但你在期待什麼呢?你把所有熱戀中的人會做的事情,放在他們身上就對了。拋開什麼救世神什麼殉道者,他們和普通愛人沒區別,愛可不分平凡和偉大。”
於是,記者不再問下去了。
他帶着滿滿的筆記走了,向劇團千恩萬謝。秦落落挽着程游文,站在劇院門前笑着向他揮手道別。
數十年的歲月呼嘯。
與怪物的搏殺永不會停下,刀槍、鮮血和犧牲。然後一座座城市被重建,人們安居樂業,雪見花漫山遍野地開。
他們總提起過去。
他們總提起那個崎嶇又燦爛的故事。
他們一邊回望來時的路,一邊堅定向前。
而光陰回到75年前,聯盟251年&#月。
彼時眾人剛在爾頓定居下來。城市內,垂垂老矣的老者坐在沙發上,對着火爐,慢慢翻看一份泛黃的文件。
聯盟主.席柴永寧。
他行動遲緩,自知大限已至,早交代好了後事。現在是他安詳的晚年時光。
“沙沙沙——”
蒼老手指摸過紙上,文件翻了一頁又一頁。
這是深淵監視者的心理評估報告,名字那一欄寫了“陸聽寒”。
陸聽寒作為監視者,破格參與指揮,對他評估是極其嚴苛的。這些報告跨越了十幾年,每一面都是確鑿無比的【無異常】。
柴永寧慢慢往前翻着。
報告停在陸聽寒18歲那年,他剛去監視塔的那幾個月。
有兩張泛黃的、皺皺巴巴的報告掉落。它們的左上角有撕痕,像是被人從一沓文件中扯了下來。
它們寫着【監測到異常】。
這是陸聽寒沒見過的報告,他從不知情。
柴永寧默不作聲地看着。
人老了,思維也就慢了,他花了不少時間,讓記憶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當時他看到這份異常報告,第一時間告知蘇恩齊。
按照規定,但凡有一次異常的監視者都要引起高度警覺——以經驗來講,只要有了一次異常作為開端,他們的情況只會惡化。
更何況這是陸聽寒。
他絕對、絕對不能再擔任指揮官了。
蘇恩齊抽了一整天的煙,和柴永寧沙啞講:“……要不,再測一次吧。”
柴永寧批准了。
第二次依舊是異常報告。看起來,陸聽寒永遠不能做指揮官了。
若把這消息告訴當時的陸聽寒,他恐怕不會太失落,畢竟,他決意做監視者時就做好準備了。
但蘇恩齊不願意。
他不知道陸聽寒是為了諾言,去到時淵的身邊,陪伴了他十年。
他從不知道這些隱情,睜眼閉眼,想到的只是那個跟在他身後的孩子,看他指揮時,眼中彷彿有細小的火在燃燒。
而柴永寧也是知道的。
陸聽寒說過他永遠站在人類這一邊。
他想保護城市,為它生,為它戰,為它死。
兩個老傢伙對着評估報告又抽了一晚上的煙。
最後柴永寧下定決心,說:“那再給他一次機會。”
於是有了第三次心理評估。
陸聽寒通過了評估,沒有異常。之後的十幾次高強度評估通通以【無異常】收尾——直到十餘年後也未曾出現問題。
其他監視者的情況只會惡化。
他這種是前所未有的,堪比奇迹。
柴永寧和蘇恩齊商討許久,能不能讓他繼續指揮。諸多顧慮諸多疑問。
末了柴永寧講:“他一直是特別的。”
“是啊。”蘇恩齊嘆了口氣,“這孩子……”
“不能以常理推斷他,”柴永寧指了指報告,“對其他人來講,這肯定是感染的前兆。但對於他呢?說不準吧。”他頓了一下了,“指不定那是‘共鳴’。”
“共鳴?”
“就像他知道怪物在想什麼,也稱得上‘共鳴’了。”柴永寧說,“只不過他這次共鳴的是0號深淵。”
蘇恩齊揉着眉骨:“那你說,他到底有沒有被深淵改變?”
“他恢復正常了不是么?”柴永寧反問,“也許、也許他只是回應了0號深淵的呼喚。”
“回應它做什麼?”
“誰知道。”柴永寧聳肩,笑了,“說不定他們倆有緣呢?”他拍拍蘇恩齊的肩,“或許我們該相信他的決心,相信他的意志力足夠讓他堅定向前。你要——你要永遠相信人類的信念,或許有一天,獨特的他會成為我們的英雄。”
蘇恩齊被說服了。
那日,兩個老傢伙鬼鬼祟祟偷摸着撕下了兩張評估報告,折起來,藏好一個從未啟齒的秘密。
眨眼那麼多年過去。
一語成箴。
爐中火光跳躍着。
柴永寧伸手,將泛黃的老報告扔入火中——
橙紅色擁抱上來。它在紙張邊角舔舐出焦黑,然後一點點蠶食,猶如啃食出一顆鏽蝕的心。
自此,這個秘密永遠不為人知。
柴永寧想,或許這個世界上不單隻有“感染”這一方式,那真的就是共鳴,陸聽寒聽到了一個孤單的靈魂。
正如他改變了時淵,時淵也改變了他。
他聽得到這呼喚。
他終究會從時間的盡頭走來,回到愛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