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歸途
直到衝擊波到達的最後一秒,齊鴻都在操控“探求者一號”。他們離那顆恆星有相當的距離,要是再遠一點,再遠一點,說不定還能有那麼一點點的轉機,他們不會放棄一絲一毫的希望……
到處都是光。
時淵飄浮在燦爛的星海之中。
一切陌生又熟悉。
明明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見到此情此景,他卻莫名覺得在久遠歲月之前,他是見過這樣無垠的宇宙的。
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起明亮的舞台,觀眾的掌聲,他第一次去地下避難所時眾人的惶恐,陸聽寒時凱旋的花海;他想起,知道自己只能讓怪物擁有無窮無盡的歲月時,那份惶恐不安,又想起他與陸聽寒並肩站在陽台,他試探性地說,他不是救世神,救不了人類,而陸聽寒笑着告訴他,他自荒原來到城市是有意義的,他要來見證他們的勇氣。
他想起矗立的4號高塔,電話聲此起彼伏,福利中心人來人往,嚮往星空的老者,喜歡煙花的小姑娘,有點吹毛求疵的上司,和他死在了塔頂的愛人;他想起水母與林鹿,想起鐵城日落,逃兵摟着幻想中的妻子翩翩起舞,天空是粉色和藍色的;他想起他第一次明白了愛,便是在“重鎚”落下的那日,他帶着血和泥塵,與還未啟齒的秘密,在荒原的風中吻了陸聽寒。
他想起宏偉的主城,爆發的黑色結晶,陸聽寒說他們一起去找爾頓時,他眼中的欣喜與期待,帝國境內有百年不停的暴雨,國王與嬌蠻公主,他們的身影留在教堂壁畫上,不曾消逝;他想起醜惡的鼴鼠人,陰暗的巢穴,依舊屹立的王都,一位守住了家園的將軍,他兜中有公主送的懷錶;他想起海邊燈塔,追逐白海豚的守燈人,當他於絢爛的極光下淚流滿面,他覺得,他是在想家的。
光芒太耀眼,時淵看不清陸聽寒了,他們的雙手還緊握着。
情感翻湧如浪,記憶百轉千回。在爆炸中他聽到了心跳聲。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這是他自己的心跳。
他並不孤單,有另一道心跳聲與他一同躍動。很久之後時淵才意識到,這是來自深淵這顆宇宙之心的脈動。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穿過星光與他逐漸重合,靈魂匯作長河,不分你我。他們本就是同源的。恍惚之間他又回到夢境內,他站在舞台正中,蜂后、藍蝴蝶、巨蛇、狐狸和白海豚……所有怪物都在看着他、注視着他、期待着他。
時淵向台下看去。
這一場盛世無雙的演出,他是它們唯一的神明。
喜怒哀樂,生離死別,在這一瞬接踵而至。
他跟着陸聽寒見證這人世,有了溫暖的家,足夠讓他想念留念的家。
他最終也看懂了怪物們。
黑霧從時淵身上湧出,淺淺覆蓋了艦船。
下一瞬衝擊波到來,席捲護衛艦!數百噸的鋼鐵眨眼被吹飛,他們朝深淵之底墜落。
墜落速度太快了,宛若流星。
若他們在地面肯定能聽到尖嘯的風,但深淵之中萬物無聲。
最後一刻,時淵想到的是很多年前的夜晚。
年幼的孩子踏着雪見花海,來到他的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他們走在花海里,他聽不懂人類語言,就聽見孩子嘰嘰喳喳和他講着什麼,神情興奮,似乎是想要……帶他回家。
時淵拒絕了他——那時,還沒有一個人讓他足夠喜歡,喜歡到走入萬千人潮中。
年幼的陸聽寒給他看城市的照片,講了壯闊的落日,綺麗的天空,高低錯落的樹林,巍峨綿延的城牆。時淵至今記得陸聽寒臉上那純粹的熱愛,他明白,陸聽寒是一定要回城裏的。
他也是一定要帶他回家的。
彼時,他們如現在一般交握雙手。
“家。”時淵說著這個陌生的詞,站在雪見花海,看向遠方。
“是啊。”年幼的陸聽寒這樣說,“不論發生什麼不論代價是什麼,我都會回來找你的——我發誓。然後,我們一起回家。”
現實並沒有被改變,但一抹亮光揭示了過去。
於是花瓣從盛放回到含苞,狂風倒着吹回來處,雨水逆流向天空。
於是孩子看到回家的路。
護衛艦徑直墜落,時淵閉上眼睛。
一切飛速向上逃逸,雪見花從破碎的艦體湧出,在空中爆發一條純白的痕迹。
世界燦爛,他聽見萬千孤單的心跳,齊齊共鳴於華麗的舞台,宇宙的殿堂。
……
疼。
鑽心的疼,頭昏腦漲的疼。
陸聽寒的手指動了動,他皺着眉,努力收斂意識。數秒鐘后他猛地睜開眼!
伸手不見五指,他下意識摸了摸身下。
是堅實的地面,略微潮濕的泥土。
……他不在護衛艦上了。
發生什麼事了?
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其他人又在哪裏?這裏是深淵之底嗎?
陸聽寒渾身痛得厲害,幾乎沒辦法思考,但他以驚人的毅力穩定了心神,向腰間摸去。幸好工具腰包還在,他摸到了手電筒,打開后光束刺穿了黑暗——
護衛艦的殘骸就在眼前。
他看到諸多儀器散落在地面,半個艦體敞開,暴露出駕駛艙的內部。他正是從裏頭被甩出來了。
陸聽寒愣怔兩秒,搖晃着起身,走到駕駛艙旁邊。燈光向里照去,座位上有一道黑黝黝的人影。他奮力爬上去,只見柯正榮歪倒在座位上,早就失去了呼吸。
陸聽寒默不作聲地站了幾秒鐘,伸手,為他合上眼睛。
齊鴻和周茜的座位都是空的,斷裂的安全帶垂在座位上,搖搖晃晃,時淵也不見蹤影。
這不是個好兆頭。通訊器和定位儀通通無法使用,陸聽寒走在殘骸間,一次又一次呼喚着他們的名字。
他的聲音湮滅在黑暗中,無人應答。
陸聽寒攥緊手電筒的指節用力到發白,心慌亂地跳着。
在哪裏?其他人都去哪兒了?
……時淵呢?
主機身變了形的柜子裏有紗布、繃帶、幾支抑製劑和抗生素,他把它們胡亂卷在一起,揣進懷中。然後他翻過鋼鐵殘骸,踩着長草和散落的機械零件,高聲呼喚。
“唔……”
很輕很輕的一聲低/吟。
陸聽寒聽到了這微不可聞的響動!他驀地回頭,向那個方向跑去。
腳下的綠草越來越高,沒過了他的腰部,那都是被1號深淵感染的、帶鋸齒的毒草。還好他的作戰服只破損了一點,足夠抵禦長草的切割。
“你在哪裏!”他喊道,“回答我!”
“唔……”
“呃在這裏……”
陸聽寒快步上前撥開長草,終於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齊鴻。
齊鴻也被甩飛出駕駛艙了,肩膀磕在一塊石頭上,鮮血汩汩湧出,沾染了身下的長草。他緊閉雙眸面色青白,低聲說:“我在這裏……”
陸聽寒用紗布和繃帶按壓齊鴻的傷口,做簡單的止血。他纏繞繃帶時,齊鴻勉強睜開了眼睛,呻.吟道:“發生什麼事了?”
“護衛艦墜毀了,我們應當到了深淵之底。”陸聽寒飛快回答他,把繃帶一圈圈纏上去,“你感覺怎麼樣?能不能坐起來?”
“呃……”齊鴻晃了晃腦袋,“我試試……”
在陸聽寒的攙扶下,齊鴻靠岩石坐着,算是清醒過來了。
陸聽寒迅速點了一些藥品留給他,又問:“武器有么?”
“手.槍還在呢。”齊鴻虛弱道,“你、你快去找其他人吧,有事情我會鳴槍。”
“好,一切小心。”陸聽寒簡單說,又步入濃重的黑暗中。
他在一棵枯樹下找到了周茜。
幾隻小小的怪物圍在周茜旁邊,被光芒一照,霎時鑽回地下。周茜昏迷了,但呼吸還算平穩,沒有很嚴重的外傷。
陸聽寒鬆了口氣,背起周茜回到齊鴻的身邊。
齊鴻給周茜包紮傷口,他知道柯正榮已經犧牲,啞聲問陸聽寒:“……時淵呢?”
陸聽寒飛快地搖了下頭。
他把附近都走遍了,沒看到時淵。
“快去找他吧。”齊鴻咳嗽了兩聲,“我們在這沒問題的,咳咳,咳咳,你看我們昏迷了那麼久,還沒有怪物來攻擊我們,應該、應該暫時是安全的……帶上這個。”
陸聽寒的過濾器壞了,齊鴻把自己的防毒濾芯拆下來,遞給他。
陸聽寒接過來,向他點頭:“好,我走了。”
“上將,一路小心。”齊鴻說,“快去找回他吧。”
說是找回,實際上陸聽寒毫無頭緒。
手電筒照向四周,一邊是蓬勃的長草,一邊是幽深的密林,怪物的身影一閃而過,看不清晰。
在1號深淵之底竟然是這樣的世界,草木旺盛,自成天地,彷彿他們穿越宇宙來到另一個星球。
護衛艦在下墜時解體了,後半截不翼而飛。陸聽寒不知道另一個墜落點在何方,時淵又是否在那裏,可是……
——就像之前無數次。
不論推斷也好,直覺也罷,陸聽寒永遠都能找到時淵。
陸聽寒一手拿槍一手舉着手電,邁步進深林中。
樹林如鬼影,一隻只小怪物潛伏其中,盯着他這個不速之客,空中時不時飄着大片的毒性孢子。
陸聽寒踩着落葉和枯樹走在林間。
他一方面心亂如麻,忍不住去想時淵:他有及時變成黑霧嗎?變成黑霧后,會不會與1號深淵有了排斥?又或者說哪怕他變回原形了也抵禦不了爆炸的衝擊波?他現在到底在哪裏?怎麼樣了?如果時淵沒有事,為什麼不在他們的身邊?
而另一方面,軍人的素養又叫他強行鎮定下來,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冷靜,他將風吹草動收在眼下,小心謹慎又急迫地向前。
在哪裏?
時淵究竟在哪裏?!
“唰唰唰——”
“嘩啦啦——咔嚓咔嚓——”
一群老鼠般的怪物跑過林間,它們身上的孢子噴吐出毒霧。深淵之底的感染值高到恐怖,沒有儀器,陸聽寒沒法得知自己的感染情況,往手臂上扎了一針抑製劑,繼續向前。
他很快意識到了不對勁。
怪物對他鮮少有攻擊意圖,他前行了十幾分鐘,僅有一隻瘦小的、像郊狼的生物接近,被他一槍爆頭。
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怪物隱匿在黑暗叢林中,不見頭尾。它們似乎都在朝着一個方向跑去,而那正是陸聽寒走去的方向。
也是他直覺般感到,時淵所在的地方。
陸聽寒心中一振,燃起希望來。
然而……
然而,這希望又逐漸在長途跋涉中被消耗。
密林無窮無盡,鬼影幢幢,怎麼也望不到盡頭。陸聽寒不知走出了多遠,翻過了多少陡坡,樹林還是黑壓壓的,什麼也沒有。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奔跑在林間。
潺潺水聲從不遠處傳來。
“砰砰!”陸聽寒兩槍殺死了靠近的怪鳥,又反手一刀捅穿意圖攻擊他的小型野獸,刀刃一轉,骨骼與肌肉嘎吱作響。來不及擦拭刀刃上的血,他迅捷地翻過高聳的岩石,只見坡底有小溪流,淌過細幼的砂石。
什麼東西在溪流旁的植被中反光。
那是作戰頭盔的亮光!
“時淵!”陸聽寒呼喊出聲。
沒有回答。
那植被足有一人多高,看不清情況。往下的石壁陡峭,他來不及顧忌那麼多,抓着鋒利的石塊下去,手上劃出了血痕。然後他踏過溪流,飛奔過去!
軍刀斬開了植物,他霎時愣住——
沒有人,這只是一個頭盔。
一個破損了大半邊、暴露出內里結構的頭盔。
這剎那,沒有語言能描述那種寒意。
陸聽寒如墜冰窟,反反覆復地檢視頭盔。它受到嚴重撞擊,壞得不成樣了,稍微用點力就會散架。
但它分明是屬於時淵的。
陸聽寒盡他所能把周圍找了個底朝天,沒有其他蹤跡,一點點都沒有。他看到了些許血跡,星星點點掛在葉片上,分不出是怪物還是……時淵留下的,這讓他更加不安。
“你究竟在哪裏……”他喃喃,“回答我啊。”
深林無聲。
陸聽寒深呼吸幾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想,必須繼續向前去。
他已經找到了時淵那麼那麼多次,這次也必定如此。
搜尋繼續,他踩過落葉攀過樹根,繞開噴吐毒霧的花,又斬斷垂下的藤蔓。再強壯的戰士在這裏也會力竭,而他像不知疲憊一般翻山越嶺。
“時淵——!”他喊道,“你在哪裏!時淵——!”
“時淵!回答我!”
一塊隱蔽的石頭絆倒了他,他踉蹌幾步,扶住一棵老樹。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方才不覺,停下才覺得胸腔快要爆炸。他呼吸得猛烈,咳嗽了好幾聲,又抬頭繼續向前。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絕望在心中一點點蔓延。
他動作沒慢下來,卻不禁構想各種可能性,每一樣都快要讓他發瘋。那個碎掉的頭盔和血跡像鬼魂,與墜毀的艦船一起死死抓住了他。
陸聽寒終於跑不動了。
他扶着巨岩喘息,汗水一點點從下巴低落,打濕了腳下泥土。
“你究竟在哪裏……”他輕聲說。
周圍太黑了,他怎麼都看不到前行的路。
直到……
直到一抹微弱的光在遠方亮起。
陸聽寒低着頭,剛開始沒看到。
那光芒不斷閃爍,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彷彿對他的呼喚。
陸聽寒終於察覺到世界亮了起來,抬頭,看到了柔和的光輝鋪在天邊。它並不耀眼,像是黎明時太陽還未升起,朦朦朧的白色天邊。但那絕不是陽光,它要更多變、更瑰麗。
簡直像群星的光輝。
陸聽寒愣怔半秒,他向光亮處走去,心想那一定要是時淵,一定……
十分鐘后,他在一片倒塌的樹中找到了另半截護衛艦。
如他所料一般護衛艦在墜落時解體,斷裂成兩截,把時淵和眾人分開了。也就是說,時淵很可能就在附近!
光!是那一道光嗎?!
力量重新在體內涌動,陸聽寒向光亮飛奔而去。地勢崎嶇陡峭,他躍過碎石踏過溪流,一路跌跌撞撞,摔倒了又爬起,跌落了又踉蹌前行!
風聲在耳邊呼嘯,他跑得太快了,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攔下他的腳步。
世人皆渴望奇迹,皆渴望完美的結局,時淵也如此,他說他要在深淵之底找到答案。但這些陸聽寒都不在乎了,去他媽的答案去他媽的奇迹,誰關心這些呢?!他要緊抱住時淵,摸摸他的頭,指尖劃過那柔軟的黑髮。他要看他彎起眼睛笑,在懷中發出呼嚕呼嚕聲。他願意付出一切,只為了再握住那一雙手。
——他就這樣跑進了光中。
變幻神秘的光在地面涌動,宛若綵帶。
陸聽寒抬頭看去。
不再是濃郁的黑,而是天河高垂。
一道耀眼的光柱飛向空中。它明亮無比,成為刺破黑暗的燈塔,在深淵之底映照出了一條路。
一條朦朧的、夢幻的、由星光鋪就的老路。
與此同時世界各處的怪物高昂起頭顱,霧中巨蛇、極光下的白海豚、火紅狐狸、雷雨里的魚群、半身枯骨的鹿……
它們望向這明亮的燈塔。
森林裏的怪物朝它奔去,身軀隱沒光中,化作星輝直奔向了宇宙,好似逆轉的流星雨。緊接着,越來越多的怪物加入它們,千奇百怪,熱熱鬧鬧,一場盛大的謝幕。
神明以時間揭示過去,它們看到了來時的路。
它們回家了。
光芒落在陸聽寒的眼中,猶如灰藍色海上亮起明燈。他緩步向前,趟過長草,撥開層層疊疊的樹葉——
少年獨身站在花海中。
他的眼眸明亮,手捧蓬勃星辰。
色彩從指間迸發而出,像一團小小的煙花。正如初見那日的新奇與喜悅——
“你看啊,”他說,“這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