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捕獸夾(1)
“他離死還挺遠呢。”
陌生的聲音,猝然刺透沉吟般的嗡鳴聚成的薄膜,從他早已司空見慣的嗡鳴聲中撕開一道口子。
張智宇猛地直起身體,一塊硬物狠狠撞上了額頭,他不得不癱倒回原處。
“喔,輕點。”
又是一個陌生男性的聲音,很有磁性雄厚的嗓音。
頭痛欲裂,夢境的觸鬚已然變得風乾發皺,但仍絲絲縷縷地搭在融入意識深處。還聞得到燒灼般的金屬味,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頸骨破碎的位置還在隱隱作痛。
“他可好得不能再好了。”
第二個陌生的男性好像在解釋着什麼,兩人的交談聲咬着耳朵,在一片明亮,又好似血霧的猩紅間窸窣作響。
不……我記起來了,我認識那個聲音的主人,他叫……
“小心頭。”
那是王健宇的聲音。
張智宇睜開乾澀的眼珠,眼球調節焦距,幾十秒前碰撞額頭的硬物在半空中迅速解體,淡黃條紋裝飾的銀白圓弧,亮着略為黯淡的金屬光澤,幾道弧狀物旋轉着收回儀器底部,周遭模糊的空氣再度變得清晰。
夢境的細節乍然浮出水面。
“天啊,我艹!”他發瘋似的坐了起來,環顧着面面相覷的兩名男子,王健宇,和一個瘦削的,全然陌生的面孔,“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
他們直挺挺地豎立在猩紅的血霧中,黑色的眼睛了無生氣,彷彿木頭雕成的牽線傀儡。
一閃而過的夢境緩緩支離破碎,宛如海潮悄然退卻,轉瞬即逝,他卻束手無策,冰冷的惶恐倏地漫過他的身體。
“你怎麼了?眩暈還是怎麼回事。”陌生亞洲男子的聲音,操着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他後退半步,好像要避開面前觸電般蜷縮起來的白人,他的十指正瘋狂地撕扯着面頰,劃出道道血痕。
“蜘蛛都……是……”張智宇崩潰般顫抖着聲音高喊起來。
張智宇瞪着十指縫隙中的世界盪起萬花筒般的漣漪,崩散作模糊的碎影彼此糾纏交融。他無比確信,繼續深究那場夢絕對會惹禍上身,與此同時,夢境最後的碎片也在漸漸流失。
萬物崩潰作顫抖的殘影最後一個剎那,張智宇聲嘶力竭地吼出最後一個字。
“我……”
“真的?”王健宇燃着一根香煙,抱着雙肘,香煙在唇齒間飄蕩出縷縷青煙。
籠罩世界的猩紅色薄膜消逝無蹤,漸發扭曲崩裂的世界完好無損,好像只是夢境延續后的臆想,甚至沒有留下一絲存在過的印記。
寬敞明亮的房間,燦爛的陽光明晃晃的充溢了室內。
“等等,”陌生的男性驚詫地瞪大了雙眼,“你是什麼意思?你想表達些什麼?”
張智宇迷茫地回望對方,他隱約記得自己觸及到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某些危險,卻至關重要的事情。但除了方才竭盡全力嘶吼出的那些文字,他已然無法回想起夢境任何細節,那場夢的一切都蕩然無存。
他抿起嘴唇,搖了搖頭。
王健宇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這時,張智宇才注意到,王健宇換了身衣服,一件更為正式的服裝,一塵不染,顯得男子的身材更加壯碩了。
陌生男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着熱情地伸出手掌,“算了,先往後推一推。我是王坤志,歡迎來到二十一號街區。”
“張智宇。”張智宇象徵地握了握他纖弱的手掌,甚至擔心它是否會咔擦一聲脫臼斷掉。
張智宇望了望四周,離開身下懸浮半空的金屬薄板,他摸了摸那張簡陋的“手術台”,感受不到金屬的手感,上面還留着體溫的餘熱。
“這是哪?”
滿目荒誕和怪異,張智宇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去,伸手試圖尋找腰間的手槍,卻什麼都沒有摸到。
一座典雅而不失現代化的海畔小屋,木材雕飾的花紋在腳下縱橫交錯,濕鹹的海風順着寬敞的落地窗流入室內,輕撫起破爛衣物下的肌膚。窗外,碧藍的海洋浩瀚無垠。
“這是中權政府的禁區,”王健宇幽幽的聲音,“王坤志,也就是這位先生,當然,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張智宇皺着眉頭轉過頭去,只見兩名身着正裝的男子佇立在廳堂中央,那張暗銀色的薄板懸浮在背後,簡單彎折成三段狹窄的截面,儼然一張手術台的模樣。
王坤志不自然地聳了聳肩。
向左看去,看得到一扇扇通往其它房間的門,層層花紋覆蓋在剔透的玻璃上,將門后的一切淹沒在破碎的明晃晃的日光間。右手邊,木質階梯旋轉着通向二層,階梯框架由銀白色的金屬鑄成,邊緣閃爍出淡藍的光輝。
紅衫木,見鬼了,也許是紅檀木,但張智宇肯定的是,它們都能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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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媽的……怎麼了?”張智宇將頭顱埋入手掌之中,輕輕揉搓,試着理清混亂的思路,他覺得腦子深處還有着一簇火苗沒有熄滅,逐漸將顱內燒成焦黑的碳塊。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王健宇翹着腿坐在沙發前的躺椅之上。
“別買關子了,我覺得自己快他媽瘋了。”張智宇喃喃着回答道。
“行了,”王健宇以輕鬆的語調繼續發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怎樣到這地方的?”
王坤志坐在身旁,來回看着雙方,一隻指甲緊張地清理着另一隻中的垢。
“我真不知道這是什麼鬼地方,天,你就乾脆點告訴我吧。”
“禁區,二十一號街區,這我不信你居然不知道?這可是這座新城的觀光景點啊。你那瘋腦子裏剩的都是啥了?”
“蜘蛛,那些蜘蛛,我記得最後一件事就是列車。”
“好的,你倆慢慢卿卿你我,我去找些酒來。”王坤志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走向廳堂的另一端。
“我設定列車減速,隨後提速,我們抓准機會跳到站台上,讓那些蜘蛛吃那條的蛇。結果,你他媽就像一隻袋鼠似的飛出去了。”
“飛行的袋鼠?”
“沒錯,就是只飛起來的袋鼠。”
張智宇從指縫中漏出一聲嗤笑,無可奈何地抬起頭來。
看得到面前剔透的牆壁之中,嬌小而又斑斕的魚兒們甩着絢爛的尾鰭,看得到它們在珊瑚蟲的死屍間絢麗的舞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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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凜冽地從四面八方呼嘯着襲來,氣流鼓動起衣衫,血的潮汐湧向耳膜,咚咚的聲響甚至突破的厲風的嘶吼。蒼白的階梯似乎向下塌陷了,緊接着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迎面撲來。他瞥到了王健宇驚詫的黑色眸子,他猛地揮出一隻手,似乎想要阻擋住同伴的下墜。
與此同時,列車咆哮着向蜘蛛大軍衝撞。
面前,蒼白漸漸幻化作青灰,階梯層疊的稜角向著上空翻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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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點以為你會摔得粉身碎骨,那就毀了。”王健宇精神煥發,接過灰白的酒罐,顆顆透明的水珠沿着罐頭向下滾落,酒罐擴散開來隱約的水霧。
“但你沒有,哈,四肢着地,真像只袋鼠,夠敏捷的。”王健宇輕輕撕開啤酒的拉環,清脆的爆裂聲。
張智宇接過王坤志遞來的啤酒,冰城啤酒,深藍的巨幅文字幾乎擠滿了整個酒罐。
他吞下了一大口冰涼的酒水,內臟狠狠打了個寒顫,冷氣順着空腔散開,他舒適地長吁一聲。
“好了,我繼續講,”王健宇再次灌下一大口冰啤,“然後我們順着軌道跑下,感謝日他媽鬼的輻射。然後......”
王坤志饒有興緻地喝着啤酒。
張智宇回憶起來了,冰冷的啤酒尚未冷卻燃燒的大腦,腹腔之中蔓延的寒氣只能使顱內愈發滾燙,但他還是記起來了,儘管只是模糊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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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密密麻麻的蜘蛛逐漸聚攏。幾十米外,街道盡頭的半空中,野槌蛇隨着碰撞發生殉爆,產生劇烈的震蕩,猛然綻開的光芒幾乎引亮了整座新城。沒有躲避的時間,沒有躲避如雨般濺落殘骸的時間,肉眼清晰可見,圓滾滾的漆黑金屬裝甲,從每一條支路中現身,映射出無數橙紅的火光。蜘蛛大軍緩緩探出纖長的金屬利爪,連串的爆炸全然掩蓋住它們銳跗骨的敲擊,無窮無盡,金屬蜘蛛聚成的軍隊向前移動,不疾不徐。
極度的恐懼可能會誇大事實吧,但遵照回憶來看,蜘蛛們也許並沒有那樣蜂擁,或許總數不過五十,但那依舊是個可怕並且致命的數字。
“別射擊。”王健宇攔住了張智宇的手臂,暫且停下腳步,迅速轉頭向後張望着。
“真他媽棒極了的死路一條!”回憶中,張智宇記得自己怒吼出了這句話,他不敢輕舉妄動,只得隨着王健宇向後挪動步子,而蜘蛛們,也向著兩人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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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開了個玩笑,大致是咱們應該測試一下人體極限,畢竟無力回天,還不如下人生最後一次賭注呢。”
張智宇仰頭吞掉了最後一滴冰啤。
“每一條別的路都被蜘蛛填滿了,有的選么?然而,通向二十一號街區的主幹線倒還是寬敞。”王健宇打開了第二罐啤酒。
“有一件事我很介意,那些蜘蛛似乎沒有殺死我們的意圖,確切來講,它們就像是牧羊人,而我們就是該死的綿羊。”
剎那間,張智宇瞥見王健宇散漫的眼神閃過一道凶光,彷彿一頭野獸,一頭誤踩捕獸夾后的野獸眼中滿是恨意渴望殺戮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