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這種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

一百零四// 這種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

靠在自家客廳的沙發上,高正新已經連續看了幾個小時的電視。過去他一般只看新聞節目和財經節目,偶爾看一下科教節目。自從退休后,他迷上了電視劇。一部電視劇幾十集,再多的時間也可以打發了。

高正新的嗜好並不少,抽煙喝酒喝茶樣樣都來,唯獨就是不打牌。別人從早到晚可以在麻將桌上不下來,他不行,整天坐着不動就腰酸背痛。一起退下來的人,有的發揮餘熱去了朋友的企業。開始他也有些動心,後來看情況不對,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市規劃局的老羅——羅國華,和他一批退下來的。退下來后就被一家房地產開發企業請去做了顧問。梁老闆是老羅的朋友,過去有求於他,他也給他幫了不少忙,本來以為可以上個神仙班,拿點補差,混個日子算了,誰知道沒有多久,情況就變了。

有一次梁老闆不知是誰惹他不高興,又發洋脾氣,罵滿場。這是他的習慣,就像無預兆反覆發作的癲癇病,隔一段時間就要來一次。每次發作,公司的人都避之不及,唯恐沾惹到自己身上。

老羅不知深淺,仗着自己跟他關係特殊,上前勸了幾句。見他青頭黑臉不說話,說走走走,到我的辦公室喝茶去。說著就伸手去拉。誰知梁老闆一甩手,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胳膊上:你跟我死開邊!

被打的老羅像被扭轉了機關的木牛流馬,一下由活物變成了呆物。嘴巴還是張着的,眼睛還是瞪着的,胳膊也還是抬起的,就是人不會動彈了。還是公司的一個老會計,不聲不響地上去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一邊去了。

原來我在位上,你來求我辦事時,嘴巴比孫子還甜,態度比哈巴狗還乖,人怎麼能說變就變呢?又不是我尋到你的公司來的?是你為了討好我,三番五次地接我,要我做你公司的顧問……

老羅實在是一肚子的怒氣無處可消,打電話把受到的屈辱說給高正新聽。一向口若懸河的老羅說起這些,竟然是哆哆嗦嗦結結巴巴的。高正新想像得到,打這個電話時,老羅眼裏一定是含着淚水。

其實高正新早就覺得不對勁。原來老羅說起梁老闆都是直呼其名,尊稱最多是老梁或者小梁。進他公司沒幾天,老羅開口閉口都是梁總。人前這樣也就算了,就我們兩人說話,你還梁總前梁總後,至於嗎?

高正新勸解一會,說老羅你辭職算了。老羅沒有吭聲。

過了幾天打電話過去,老羅還沒有辭職。老羅說梁總親自上門給他賠禮了。說當時發脾氣不是針對他,請他大人不記小人過。

老高說老羅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還想賴在他那裏不走?老羅我跟你說,你現在走還有點余香。難道要他再罵你連歉都不道了,你才肯滾蛋?

自從退休以後,高正新就很少見到老羅了。最後一次見到他還是在香水星河酒店,那時候還是剛剛退下來。李非跟他打電話說,說有個事想徵求他的意見。他有意把這一批退下來的老同志一起請去吃個飯。感謝這麼多年以來大家對香水星河酒店的支持。不知道可不可以。

這讓高正新既意外,又感動。從來都只有巴結新上台的人,哪有討好新下台的人的。何況這些人在位時他李非都沒有請過誰吃飯,現在這時候請大家,應該是完全沒有功利的動機。

聚會的時候大家很高興,也很珍惜,這種團聚的場景今後畢竟不多了。不得不感嘆李非會做人。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一個電話打進來,高正新拿起手機一看,是朋友張子揚。

老張原來也跟他提到過,問他願不願意去深圳他的公司做事。他開始有點猶豫,說我先去上海看看外孫再說。後來見老羅受氣,便徹底打消了幫誰的念頭。有句話他忘了是誰說的:

朋友之間最好不要摻和利益關係,弄不好朋友就沒得做的了。

高主任,我有個事要請你幫忙。張子揚在電話那頭說。

老高把電視調成靜音,說有什麼事張總你請說。

張子揚說,保齡球館的設備,我還是想處理掉算了。便宜一點都可以。

老高說,這個事上次你不是跟香水星河酒店提出過嗎,我記得他們當時沒有同意。球館現在生意怎麼樣?

生意不好,兩年了,基本上沒有什麼利潤。

老高說,依我看,這種情況下,你提出把設備處理給他們,我看他們更加不會同意。

高正新聽見電話那頭在唉聲嘆氣。張子揚說,您看這樣行不行,就說我近期在銀行有一筆貸款,需要用球館的設備做抵押。

高正新一聽就明白,老張是想通過抵押貸款的方式把現錢拿到手。把一個死娃留給酒店,讓銀行跟酒店去申冤。

這件事還是你自己當面跟李非說比較好,老高說,我可以先給他打個招呼,要李非能行方便就盡量行個方便。

張子揚是在香水星河酒店的客房與李非見的面。自從有了香水星河酒店,他每次回香州都是住在這裏。他從他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個咖啡色的小方盒,放在李非面前的小茶几上。說一點小禮物,不知款式你喜不喜歡。

是什麼?李非打開小盒子,裏面是一隻手錶。RADO,他默念着錶盤上的商標。他沒有玩表的愛好,也沒戴過進口手錶,是個十足的外行。

十六歲那年,父親花了一百二十元錢,託人給他買了一塊上海牌手錶。這是他對他的獎勵。那時他剛接手街道集體組織的出納工作。在別人和家人眼裏,這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它體現的是能力和信任。儘管月薪只有十五元。

父親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他的父愛總是藏在一副嚴肅的面孔下。以致在李非的回憶中,找不到父親的笑臉。而他僅有的一張遺像,目光里也好像滿是仇恨。而實際生活中,他是一個謹小慎微,與世無爭,與人無爭的人。

當別人還在穿木拖鞋時,他給他買回了小鎮上第一雙泡沫拖鞋;當別人還在用光板乒乓球拍時,他給他買回了海綿球拍;他運貨到縣城,常常帶回一些小鎮的稀罕物——水果或蛋糕什麼的。即便在三年困難時期糧食那麼缺乏的年代,他和母親自己吃菜粥,都要用一個小瓦罐單獨給兒子做白米飯。

但這塊上海手錶他只戴了兩個月。會計是街坊中一個有些陰柔的中年人,月底對賬時說他差了一百多元錢。他找遍了所有環節,收支的現金都沒有差錯。但會計說與賬目不符。而他根本看不懂那些賬目。最後他用手錶賠了欠款,辭去了出納工作。

之後他又戴過幾塊手錶,是什麼牌子什麼價格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塊進口手錶。

這個多少錢?李非問。

這個是送給你的。張子揚說。

不要你送,我付錢。

李總你這麼說就見外了,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謝謝張總。李非說,只是我們現在還有一層合作夥伴關係,酒店內部有規定,禮品一律要上交。為了避免損失,我還是出錢買你的為好。

李總你看你說的——就一塊手錶的事。

張總這次請你一定聽我的。以後我不做酒店了,我一定和你以私人朋友相待。好嗎?李非用貌似真誠的態度說著虛偽客氣的話。

李非合上表盒,把它放回茶几上,推過茶几的中線,推到了張子揚一側。

我這次回來,是有個事情要和李總商量。張子揚說。

李非說,你的事高主任已經給我說了。

高正新給李非打電話,說了老張要用球館設備做貸款抵押的要求。要李非行個方便。李非一聽就知道其中的奧妙。點明老張在用金蟬脫殼計,是要變相把設備款拿走。

他說:高主任您還看不出來?

高正新笑說,李總你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別人的一點小心機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但張總他目前確有困難,不然人家也不會動這個心思。

李非說,高主任,這件事我真的很為難。

他不能睜開眼把屎拉在褲子裏。

高正新說,我知道你為難。不為難別人怎麼會要我出面找你?這件事是我為你們兩家牽的線,我算是管閑事,落閑事。他畢竟是個人,你們是公家。能讓就讓一讓人家。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從酒店籌建到現在,我有什麼事求過你沒有?這次就算是我求你,你給點面子,可以吧?

李非不能認同高正新的說法,但又不便反駁。只有一味聽着,連“嗯”“哦”都沒有吭一聲。

高正新停頓下來,他在等李非的回應。李非消失一樣的沉默讓他失望。他忍不住說出一句氣話來:是不是嫌我這個退下來了的老頭子多管閑事?

見高正新如此說,李非再無法裝聾作啞。只有發聲勸慰道:老領導您千萬不要這麼說,不管您在不在位上,您都是我心目中最尊敬的領導。您看這樣行不行,您先不跟老張把話說死,就說您已經跟我說了,我個人表示同意幫忙。但酒店現在是股份制企業,銀行是董事長單位,這麼大的事不能不請示他們。我先跟他們報告一下,如果他們不反對,這個事我就好辦。

李非這麼說,毫無疑問是在扯理由。但你又不能說他說的這個理由不成立。至於他要高正新給老張說他個人表示同意,這是在以坦誠的方式講假話。這樣說不光讓他推卸了責任,也讓高正新推卸了責任。高正新要的不就是對老張有個交代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高正新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有同意了他的說法。

李非對張子揚說,張總你知道我與高主任的關係,高主任交代的事,我是不敢馬虎的。現在我們也是朋友了,你有困難我們幫忙也是應該的。

聽到這裏,張子揚臉上露出了喜色。剛才他還因為李非拒收禮物而感到絕望。這時候他又聽見李非在說:

但你知道,現在香州城發行是我們酒店的控股單位,他們的行長是酒店的董事長,這樣重大的事情我不能不給他打招呼。這也是一個尊重問題。我原以為給他打個招呼就行了,誰知他問了我一個問題,讓我很難回答。

什麼問題?聽到這裏,張子揚已經有不好的預感。

李非說,他問我,要是這筆貸款逾期不能歸還怎麼辦?我說應該不會,張老闆是一個辦事牢靠的人。他說我說的是萬一,你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我說不能。他說如果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酒店可以代為還款嗎?我說應該沒有這個能力。因為酒店現在只是可以正常支付利息,對銀行還本的要求還沒法落實。他說如果酒店沒有能力代為還貸,到期銀行只能通過法院拍賣抵押物。最後他說,該怎麼做,這個結果你要考慮清楚。我個人的意見是,不同意拿球館設備去做貸款抵押。

其實,有關董事長的一套說辭,都是李非自己編的。這麼淺顯的問題,還要別人去點撥,且不是笑話。

如果換了其他人,也就像高正新說的那樣,別人是個人,你是公家,睜隻眼閉隻眼,得饒人處且饒人,能方便就行個方便算了。李非不是不懂這些人之常情,只是自己心裏的一道關過不去。總要為酒店的利益得失去與人計較。就像這些利益是他個人的,甚至比他個人的看得還重。處理個人的利益沒有那麼多原則,也沒有任何道德風險。反之是公家的利益就不同。

張子揚很沮喪。他說,這些設備是我的。

李非想說,這設備是你的不假,可是你拿它為出資條件和別人組成了新的共同體,它的屬性已經發生了變化。見老張可憐巴巴的樣子,李非嘴邊上的話沒有說出來。他實在不忍心再說什麼。他說,要不你自己去找一找我們董事長?

說出這個建議后,李非又有些後悔,萬一老張使手段真的把城發行這個關節打通了呢?這種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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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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