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一// 對獨立自主做事的渴望
就在李非為收錄機的銷售發愁的時候,他收到一份中秋國慶供貨會邀請函。邀請函是紅河縣五交化公司發來的,一張淡紅色的紙張上印有供貨商品目錄。自行車、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都有亮點,唯獨收錄機或缺。一看時間,還有兩天開始。李非突然眼前一亮:
機會來了!
他跟郭小海說,你通知司機,到倉庫上一百二十台鳳舞收錄機,午飯後我們去紅河。
八十公里的道路走了兩小時。紅河公司的業務經理親自出面接待,帶李非參觀展台。
業務經理叫應家平,是一個很精明的年輕人。誇讚李非說,還是李經理有頭腦,先人一步到會。來遲一點恐怕就只有殘羹剩飯了。
李非知道對方明裡是誇他,實則是在誇自己。誇自己生意好。
李非說,其實我今天來紅河有另一件事要辦,正好趕上你們這邊開供貨會,所以順便過來看看。
他必須表現出不經意,太在意對方往往使自己在討價還價時處於被動。
什麼事?
應家平隨口問了一句,完全是處於禮貌。
你們這裏的供銷商城在我那裏看了一款收錄機,要我們跟他們送貨過來。
應家平輕蔑地一笑:收錄機在我們紅河不好賣。
那是你們沒有好貨。李非嘲笑說。
收錄機大同小異,都是那個東西,有什麼好貨?應家平用不值一駁的口氣反駁道。
李非對郭小海說,小海你去拿台樣品給應經理瞧瞧。
這“瞧瞧”兩字什麼意思?就是要讓對方長長見識。
郭小海很快去拿了一台樣品來。打開包裝,接上電源,放進一盤龍飄飄的歌曲磁帶。
一段清脆的笛聲響起,立即吸引了全場所有人的目光。接着是龍飄飄嘹亮圓潤的歌聲:山對山,崖對崖……
在場所有的人——不論是賣家還是買家,一起圍了過來。這當然是李非要的效果。
許多人不懂,試音帶的好壞對收錄機的效果是絕對重要的。龍飄飄的歌帶屬於最出效果的那種。
眾人交口稱讚:看這東西個子不大,音量還不小;音質也還不錯;還是雙卡雙帶;還有彩燈閃爍。當場就有進貨的客戶詢價,應家平連忙朝李非使眼色。李非心裏明白,只是笑而不答。
等眾人散開,應家平問李非,什麼價格供貨?
你猜猜。李非說。
應家平心想,這麼好的東西,供貨價至少在三百元以上。於是故意說,最多二百八十元。見李非噘嘴搖頭笑着,應家平淡定地搖了搖頭:要是超過二百八十元就太貴了!
李非拿過一張便簽,在上面畫了幾個字:調撥價:228。
所謂調撥價,這是當年計劃經濟時代的術語,感覺上比批發價還要低一點。
應家平把紙條拽在手裏,臉上的難堪難掩內心的驚喜。
你們車上帶了多少台?口氣卻是異常的平靜。
李非故意問郭小海,我們車上有多少台?
一百二十台。郭小海一本正經地回答。
這些貨我都要了。應家平很大氣地說。
那不行,李非假裝着急的樣子,最多只能給你一半。
應家平不由分說,喊來他的業務員,指着小海說,你帶他一起去倉庫卸貨。
郭小海看着李非,故意不動。李非扮苦主說,應經理,你這樣叫我真的很為難。
為難也要辦!誰讓我們兩家關係這麼好?應家平蠻橫地揮了揮手,
不由李非分說。
李非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是沒辦法。對郭小海揮揮手:就按應經理的意見執行。
李非和小海在應家平這裏挑些自己需要的貨品。小海用膀子碰李非的膀子,耳語道:找他要台彩電。
他這裏還供應彩電?李非小聲問。
我剛才看見一個供銷社開了一台18吋的金星彩電。
還有這等好事?李非狡黠地笑了。像狐狸發現了心儀的獵物。二人寫好進貨單,交給應家平叫人去開票。
應經理,李非說,我公司領導托我幫他買一台十八吋彩電,我沒門路,想請你幫個忙。
我這裏沒有金星彩電。應家平眨巴着眼睛打馬虎眼。
李非說,我剛才看別人開過了。
那是給人家配貨的。應家平見抵賴不過,便笑了出來:進五萬元的貨配一台彩電。
我們也拿了你們近三萬元的貨。小海在一邊幫腔說。
應家平說,我給你們的價格下浮了三個點,是不配貨的。
李非做出生氣的樣子:虧你剛才還說我們關係怎麼好?我找你弄台彩電,你講這麼多條件,真是太不夠意思!不說我進了你三萬元的貨,就是不進分文的貨,我找你買一台彩電,你也該給面子吧。算了,沒意思。
應家平定定地去看李非,看見李非扭過頭去,用後腦勺給臉色他看。容不得他再遲疑,只有無奈地搖搖頭說,哎——我真算是服了你!我給你行吧?
李非轉怒為笑道:這還差不多!
應家平說,我也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李非說,我不會像你不講感情,你儘管說。
應家平感到很冤,用手點着李非,哎,你這人——我的彩電都給你了,你還說我不講感情。接着用不可置疑的口氣說,在我們紅河縣,這鳳舞收錄機你只能做我一家。
李非說,你這樣太霸道了吧?別人還在你之前要的貨。
應家平說,你還說我不講感情,你才不講感情!這點要求都做不到。
李非做出舉手投降的樣子說,好好好,我依你。行吧?
回來路上,郭小海笑說,做生意的人滿口都是假話。
李非說,話不能這麼講,這叫兵不厭詐。
郭小海說,我看都一樣。
李非說,你也學得很快嘛。
郭小海笑,這台彩電怎麼入賬?
李非說,先入庫。接着又丟下一句狠話:你給倉庫和櫃枱交代清楚,沒有我簽字,誰也不能動這台彩電。
李非不會想到,就是他這麼一句狠話,竟惹出一場風波來。
從紅河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李非在外面辦完事回商場,遠遠地看見羅愛紅在向他招手。
李非走過去問,什麼事?
剛才舒元愛來問倉庫那台彩電,她想要。羅愛紅小聲說。
舒元愛是車輛櫃的櫃長,商場副主任劉長浩的愛人。
她什麼價格想要?李非問。
羅愛紅說,當然是國家牌價。
李非說,國家牌價誰不想要。你不想要?
羅愛紅說,你們快點商量個價格賣了算了,免得招惹是非。
這樣,李非摸着腦殼說,你跟櫃枱上的人都傳達一下,這台彩電售價不能低於三千八百元,開票按牌價一千八百八十元。差價交財務作其他收入。
李非回到辦公室,他前腳進,劉長浩後腳跟了進來。進門后並不說話,只是盯着李非發笑。
劉經理有何貴幹?李非回笑道。
劉長浩說,貴幹沒有,是有件事來求你。說著掏出煙來,遞給李非一支。見李非擺手,說我知道你不抽。本來自己要抽一支,忌諱李非討嫌,就把煙拿在手裏沒點火。
李非倒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說了聲請坐。
不是分了新房嘛,劉長浩坐下說,家裏還是一台14吋黑白電視機,舒元愛總在嘮叨,要換一台18吋彩電。聽說倉庫到了一台金星牌彩電,非要我來找你。劉長浩說著直搖頭,一副被逼無奈的樣子。
李非說,是到了一台彩電,但價格有點高。
有多高?
三千八百元。
這不跟市場議價差不多了?劉長浩瞪眼道。
市場議價有四千的。李非糾正說。
不是說這台彩電是國家牌價進來的嗎?劉長浩問。
是的,是國家牌價進來的。李非說,但不能按國家牌價賣。
為什麼?
如果按國家牌價賣還不搶得打架?
這個好辦,劉長浩笑說,排隊登記不就行了。
照你說的這樣,所有的緊俏商品都不用上櫃枱,只有全部賣給關係戶算了。李非冷笑說。
人家五交化公司都不是這麼乾的?劉長浩反駁說。
人家怎麼搞我管不着,李非固執地說,反正我們不能那樣搞!
我也不管你怎麼搞,這次我一定要買一台牌價彩電。劉長浩用不講理的親近說,這個事你幫忙也得幫,不幫忙也得幫。反正賴在你身上了!
長浩,這件事我真的很為難。李非用近乎告哀的口氣說。
我知道為難,不為難誰找你?
兩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僵持的時間有點長。劉長浩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他用胳膊拐捅一下李非,用最後通牒似的口氣說:怎麼說?
李非說,這個事真不能搞。
此刻,劉長浩已經是忍無可忍,他說,李非你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不好——把工作看得太認真!這工作誰能搞一生?說完,起身忿忿地走了。
中午換飯時間,向永明一個人在值守櫃枱。見舒元愛走過來,馬上起身迎着,叫了一聲:舒姐。
舒姐找你有一點事。舒元愛笑眯眯地說。
什麼事?向永明也笑說。
舒元愛遞過一張條子,向永明接過來看,上面寫:商場家電櫃,請供應18吋金星彩電一台。括弧:按國家牌價1880元開票。落款是黃家曉,某年某月某日。還加蓋了商場的公章。
羅姐交代過,沒有李經理的簽字,這台彩電誰也不能動。向永明跟舒元愛解釋說。
舒元愛用玩笑的口氣說厲害的話,小向,我問你,你說這商場是黃經理大,還是李經理大?
向永明摸頭傻笑,不敢接話。
在香州商場,職工身份有國家職工,田換工和合同工三種。分別端的是金飯碗,鐵飯碗和瓷飯碗。想進商場工作不容易,向永明因為有一技之長,進來端了個瓷飯碗。人的身份高低不一樣,說話底氣自然也不一樣。
小向你真的敢連黃經理的話都不聽?
舒姐,求求你不要為難我。
好——你等着,我讓黃經理過來跟你說。
說時,黃家曉已經手捧一個膠線編織套套着的玻璃瓶水杯走了過來。一眼瞟過去,看見黃家曉眉頭緊鎖,一臉威嚴,向永明嚇得只差尿褲子。
黃經理,小向不肯辦。舒元愛對黃家曉說。
黃家曉對向永明說,你給她開票,有什麼問題我負責。
向永明不敢看黃家曉,兩眼可憐巴巴看着舒元愛。分明在說,舒姐,你饒了我吧!
舒元愛拿過銷售單和圓珠筆,塞在向永明手裏:開吧。
舒元愛的手指點在票單上,一處一處地教向永明怎麼寫。向永明拿筆的手哆哆嗦嗦,心裏比楊白勞給黃世仁逼着按手印還悲苦。幾個字寫得越發像雞子抓的。
舒元愛拿着銷售單去收銀台交了款,又拉着向永明去倉庫提貨。向永明兩腿不聽使喚,說我走了櫃枱沒人。
舒元愛說,有黃經理幫你在這裏看着,你還怕什麼!
倉庫到了一台國家牌價的彩電,黃家曉早知道。他也搬了新家,也想買一台彩電。幾次試探李非,說家裏想買一台彩電。李非裝聾賣傻,不接他的茬。劉長浩找李非碰壁后,心裏不爽,向黃家曉訴說李非這人太不通人情。
他就是這麼個逼人!黃家曉說。
劉長浩氣惱地說,這家電櫃成了他李非一人的天下!
黃家曉心裏也氣惱,說這個事你不急,我來想辦法。
劉長浩說,櫃枱上的人說,沒有他李非簽字,這台彩電誰也不許動。
黃家曉一下子被激怒:我就不信這個邪,我非要動,看他能怎麼樣?於是,給劉長浩寫了這麼一個批條,叫他讓舒元愛去辦。舒元愛知道在別人手上辦不通,便選了向永明這個薄弱環節。
等羅愛紅換飯回來,一切已既成事實。彩電飛了。羅愛紅急得掉淚,一口一個小狹殼,責罵向永明。
向永明獃頭獃腦,面無表情站在一邊,任她責罵。等到下午上班,羅愛紅來辦公室向李非報告。一邊訴說,一邊抹眼淚:你叫別人來做這個櫃長,我沒得能力。
李非儘管心裏憤怒,見羅愛紅如此自責,也不便遷怒予她。他說,這不是你們的錯,你也不要太責怪小向。這件事怎麼處理,我向公司彙報再說。
羅愛紅走後,李非思考着該怎麼做。如果找盧士平告狀,肯定會把黃、劉二人都得罪了。如果把這件事按下不說,今後難保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郭小海拿打印的一份報表給他看。他隨口問了一句:小海,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郭小海靦腆一笑:跟他們在一起這種事總會難免,最好的辦法是跟他們各搞各的。
李非心裏突然有被打動的感覺。正眼看郭小海,還是那副文弱的樣子。李非本來只是隨口問問,也沒準備他有什麼高見。誰知童言無忌,說出了問題的本質。
他突然發覺,自己對獨立自主做事的渴望是如此強烈。而由於種種現實的原因,這種渴望一直隱藏在心裏看不見的深處。
對於這種讓他彆扭的工作關係,他這次是鐵了心,一定要堅決大聲地說出一個“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