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阿沙牟挲
沐長雪走出天義門,手裏拿着他妹妹的死訊。
金州地處極北之地,就連最緊急的政令傳達到這裏也要比其他地區多上兩天。但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辦法,尤其是這樣的大消息。
子衿真如詔書上所說墜崖而死?他們父母知道了這件事是否會悲傷過度?鎮北軍如果得到這個消息會有多少人舉兵謀反?
沐長雪把手中的信塞入懷中。雖然他心痛得快要裂開,但在人前,他依然保持着平時的從容淡定。他一躍上馬,向雲台寺疾馳而去。
雲台寺是金州最大的寺院,因為住持古二法師修為高深,帶領上千僧眾廣結善緣,所以雲台寺的聲譽遠播天下,不少人不遠萬里來到這裏許願還願。但沐長雪此去不是為了求神拜佛,而是為了做一個決定。
“請通報古二法師,沐長雪來訪。”
小和尚行了個禮,前去通報。
不一會兒,古二法師來了。他面容安詳如舊,雖然據說他年紀已七十有餘,但和初見時相比似乎沒什麼變化。他在聽到沐子衿墜崖的消息后,沒有絲毫驚訝。“若想了解實情真相,沐施主不妨陪我在這裏等一個人。”
“誰?”
“此事因此人而起,也將因此人而終。”
沐長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時間猜什麼機鋒,但他現在還不能離開。此刻的他如若走出大門,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莫不如先留在寺里冷靜一下。
幾個時辰過去,隨着夜色漸深,沐長雪心裏越來越焦急。不是他沒耐心繼續等待,而是宣告皇後去世的正式詔書可能會在午夜到達金州。如果那時他不在鎮北將軍府里,他根本不敢想將會發生什麼。
“大師,那人今夜是否真的會來?”沐長雪心急如焚,“如果我不能等到他現身之時,能否請您代為傳遞消息?”
“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磐。”古二說罷,轉身離去。
沐長雪強迫自己重新坐下,一邊在心中估算着公文可能抵達的時間,一邊期盼信使因為什麼事情稍稍耽擱一會兒。
度日如年一般,他又熬過了半個時辰,雖然距離預計的最早送達時間還有一個時辰。但為了穩妥起見,沐長雪還是決定即刻啟程趕回將軍府。
月落烏啼,彼岸花沙沙作響。一個黑衣人從房檐飄然而下,落在院中。
沐長雪雖非江湖人,但自幼習武的他一看便知此人輕功了得。不僅如此,此人落地的身法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黑衣人朝沐長雪徑直走來。
“來者何人?”
黑衣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張氣質不凡的面孔。
沐長雪並非不知此人是誰,但還是把剛才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
黑衣人停在原地,答道:“一位故友。”
沐長雪本來沉靜如水的臉上霎時寫滿殺意。只一剎那,他就到了那人近前,刀鋒直抵對方喉嚨。他強抑住殺人的衝動,問道:“她在哪?”
“她還活着。”
像是一根緊繃的弦突然垮掉,沐長雪手上一松,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但她如今不在宮中。”
沐長雪頭腦終於冷靜下來,他深深一揖道,“臣唐突了,望陛下見諒。”
“平身。”煜帝走到沐長雪面前,扶他起身,“我派人檢查了墜落崖底的西域寶馬,並不是她當日所騎的那匹。”
他看着沐長雪的眼睛,
一字一句道,“子衿沒有死。”
煜帝的個頭比三年前更高了,氣度也非昔日能比,但他眼底清澈的少年氣卻還跟那時一樣。直到此刻,沐長雪才相信林煜並非以一國之主的身份前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前幾日吵了一架,之後她就扮成太監溜出宮了。”平時不見喜怒的林煜此刻眉頭皺成了一團,“有人藉此機會偽造了她遇難的假象。經龍衛調查,宮中有人想加害於她,在我把這些人連根拔除之前,還不能讓她冒險回來。好在那些人應該只是想把她從皇后之位上拉下來,才在匆忙之中偽造了她墜崖的證據。”
“那子衿現在何處?”
“我的人跟着她到了洛陽,她在那裏消失了,現在沒人知道她在哪。為今之計,只有讓她繼續留在暗處才是最安全的。”
“若是她回金州呢?”
林煜眼中寒光一閃。
沐長雪直視着林煜,在這個問題上他絕不會退讓,“沐皇后死了,無法復生,但她還活着。我不會讓她像我們的祖父一樣,為大局犧牲。”
“我不會讓她有事。”
沐長雪鬆了口氣,但他想起另一件事,“另外,如果她想為自己開啟一段新的人生,作為兄長,我不會阻攔。”
林煜低下頭,沐長雪第一次見這位天下之主流露出了悲愁。不必說煜帝登基后不輸先帝的威嚴,哪怕當年他身為少年太子微服出巡時,舉手投足間也難掩尊貴。然而此刻的他卻彷彿成了一個普通人,因為可能失去一樣寶貴的東西而倍感失落。雖然沐長雪理解他的心情,但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煜搶在他前面開了口,“你今天是從天義門岳門主那裏率先得到消息的吧?”
“是。”
“我沒有權利左右她的人生。這個道理我早該明白,卻到現在才懂。”林煜自嘲似的一笑,“如果是她的決定,我不會幹涉。”
“謝陛下。”
“我今天來這裏還有一個目的。”林煜轉過身來,恢復了帝王的威儀,“雖然眼下還不能確定,但我懷疑這件事背後可能有金州反叛勢力參與。如果讓他們得償夙願,如今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將一去不返,無論是中原、北地,還是西域,必將戰火重燃、生靈塗炭。”
煜帝走到沐長雪面前,“所以,我希望沐家能做到自己該做的事。我需要你在皇后死訊公佈之後再找時機把真相告知沐大人和夫人,並讓他們伺機找出金州的反叛勢力。”
沐長雪抬頭直視皇帝的眼睛,強忍着心中的怒火,“之所以現在不能說,是想讓我們一家把戲演好引蛇出洞?”
“我知道這不容易,但若想讓此事徹底平息,這是唯一的辦法。”
沐長雪想到他父母聽到子衿的死訊后痛不欲生的樣子,不禁心如刀割。但如果不找出這件事背後的始作俑者,金州的百姓和他的家人遲早會被捲入戰爭的漩渦。
沉吟片刻后,沐長雪點頭應允。
“她比我更討厭亂世。”林煜不知想到了什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其實就算你去做皇帝我也無所謂,但既然她喜歡安寧的世道,我就守這樣一個天下給她。”
沐長雪聽不出皇帝陛下是否在開玩笑,一時間愣在當場。
林煜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
原來他在說笑,沐長雪長舒一口氣。他這才記起,以前這位“林公子”跟妹妹一樣愛捉弄人。
現如今,他已有三年沒見過子衿,不知她又長高了沒有,過得是否開心。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她這三年竟生活在一個暗流涌動的地方,或者,他只是不願去想。
當年為了“林公子”,子衿寧願放棄自己走遍大漠雪山、看盡山川湖海的夢想,選擇跟他回到那個華貴至極的牢籠。那時候,他可曾好好勸過她?他對自己說,既然他們二人情投意合,那他便沒有理由阻攔。但他有沒有,哪怕一剎那,因為她嫁入皇家之事安撫了金州復國派而鬆一口氣?
“住持讓我把這封信交給施主。”一個小和尚把一個信封交到林煜手裏。
林煜打開信封,抽出像是從某本經書上撕下的一頁紙,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圖案,既像是一個符咒,也像是某種文字。
“阿沙牟挲,是梵語‘希望’的意思。”林煜問小和尚,“是老和尚寫給我的?”
小和尚搖頭,“是住持從一本《心經》上撕下來的。”
林煜盯着那張紙,彷彿立地成佛一般定在了原地。
沐長雪見小和尚遲遲沒有離去,低頭問他,“古二法師還有什麼話要交代嗎?”
“哦,對了。”小和尚恍然大悟,“住持說:‘玄鳥雌雄俱,空即翔天隅’。他叫二位施主莫要過於擔心,擔心除了傷身之外,沒有別的用。”說罷他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沐長雪和林煜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
林煜轉身走回夜色深處,沐長雪對着他的背影默默一揖。
“還有,你叫岳當空省省吧。”林煜突然停步,轉回頭來,“哪怕要再追她一千遍,也還是我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