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霸王別姬
阿九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身後關上了門。
屋內漆黑一片,但空氣中有她的味道。他對黑暗說:“我知道你是誰。”
阿九剛剛見到的那幅畫上有一名絕色女子,畫中她斜倚闌干,湖邊戲魚。畫作畫工精緻,不似民間之物,更不似匆促所繪。更重要的是,畫中之人正是“金子慕”。
老闆能讓三品大元對他唯命是從,但對這個“金子慕”卻有所顧忌。阿九心中有了一個答案,“你是不久前駕崩的皇后,沐子衿。”
她從黑暗中走出來,沒有說話。
這便算是默認了,阿九輕笑,“小人這輩子能得見皇後殿下的尊容,聆聽您的教誨,真是死也值了。”
她走到他面前,用那雙彷彿星辰一樣的眼睛盯視着他。半晌后,她像是終於找到了答案似的轉頭走向窗邊,“他們今夜應該不會懷疑到這裏。既然我的‘行刺’計劃已然敗露,他們會到更遠的地方找我。”
她躲在窗邊,向窗外看了看,“剛剛我沒看見老闆的真容,所以現在我還不知道他是誰。這幾日我先在不歸樓里躲一躲,等過一陣子他們排查得鬆了,我帶你一起離開這裏。”
“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會出賣你?”阿九走到窗前,在椅子上坐下。
她眼中波光一閃,又瞬間消失,“可能是因為我們很像。”
“你這麼說未免太抬舉我了。”阿九沒忍住笑了出來,“生來就是鎮北大將軍嫡女,成年後成為大禹皇后的你,哪會跟我有什麼相似之處。”
“不都是戲子嘛。”她說話時嘴角翹起,像是在講一個笑話,“我在台上,天下萬民在台下。為了扮演好我的角色我努力過,但現在看來,我還是演得不夠好。”
她的面孔在夜色之中發著光,美得不像凡人。如果能活下去,他想他會永遠記得此時此刻的這張側臉。
瞬息之間,屋外火光四起,濃煙升騰。
她伸手去推窗,阿九將她一把拉住。她雙眸中閃着金色的光芒,他不知道那裏面映的是火光,還是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輕鬆笑道,“既然那個什麼老闆在這裏放了把火,就說明他知道我在這裏。他能調動的高手我剛剛見過,就憑我現在的武功必然插翅難飛。不如咱們假戲真做,我假裝劫持你出去,沒準還能撈上一大筆路費。”
“我活成這樣,尚且捨不得去死,你又何苦自尋死路?”
看她的表情阿九知道,她心裏其實很清楚,他們兩個不可能一起逃掉。
“你別動,先聽我說。”阿九扶住她的肩膀,讓她看着自己,“我想要活下去,我想唱師父教給我的戲,我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比起這些,我更想讓你活下去。”
“可是……”
阿九笑着打斷了她,“這火是我放的。”
宴會結束后,阿九就讓人在他居住的南廂周圍鋪置好易燃之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人做事的手段,他們在洛陽城裏尋她不見,馬上就會掉轉頭來。
她看着他身上的黑布衣裳,突然露出驚恐的神色。那是他們初見時她穿的衣服,看來她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阿九微笑,食指輕按在她的唇上,“你要記住,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等你逃出去后,你要找機會替我報仇,要讓害死我師父的人付出代價。”
她直直地望着他,仍然無法相信他的決定。
“是你讓我知道,如果讓我重新選擇,
我還是會選現在的人生。因為這才是我。”阿九看着她被火光映得通亮的面龐,“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想起自己是誰。”
她愣了一瞬間,但很快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喊道:“那你的親人怎麼辦?你雖然替我死了,但阿九沒了。如果老闆認定你逃跑,一定會對你的親人不利。”
她一邊說著一邊拉起阿九往門外跑,但走廊的火燒得比窗外更旺。
“啪”的一聲,一顆石子砸到了窗欞上。
“你當仵作是傻的嗎?會看不出屍首是男是女?”阿九邊說邊朝窗戶走去。
“對,我們走窗戶!”沐子衿也跑到窗邊。
阿九向下一看,馬六正牽着那匹棗紅大馬等在那裏,“不過他們驗屍也需要時間,至少要等到明天白天,他們才會確認被燒焦的是一名男子…”
話音未落,阿九在她背上輕輕一推,她瞬間失去平衡,從三層高的樓上跌落下去。但阿九對此並不擔心,只見她在空中翻了個身,穩穩坐在了馬背上。
“…到時候老闆會認定,我是被你殺死的,而你還活着。所以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你要一直跑,不能停。”
“跳下來,我接着你。”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阿九把活下去的念想揉成了一個笑容,“本來最後一次想做霸王來着,沒想到還是做了虞姬。”
眼前的熊熊烈火讓他無路可走,卻也像極了漢軍高唱的楚歌,給了他一個最好的舞台。
他收起笑容,悠悠唱道:“大王啊,此番出戰,倘能闖出重圍,請退往江東,再圖復興楚國,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豈不牽累大王殺敵?”
大火越燒越旺,她的叫喊聲和馬的嘶鳴聲漸漸被風聲和火聲吞沒。但她依然沒有離去。
阿九從窗欞上掰下一根燒碎的木條,點上火,輕輕朝下一丟。他透過火光看着她的身影,念出了這段唱詞的最後一句:
“免你牽挂。”
木條劃過一條弧線,準確掉落在大紅馬的屁股上,馬一聲嘶鳴,飛一樣沖了出去。
“就要見到師父了。”阿九昂起頭,嘴角勾出一個自信的微笑,“我最後這場戲,怕是連他老人家也挑不出不是。”
***
與此相隔幾個街市的長樂坊中,酒樓、妓院、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不歸樓燭天的火光。在駐足觀看的路人之中,有三個行商打扮的羅斯人。
“我的主人,他們今夜的計劃能成功嗎?”一個光頭中年羅斯人用羅斯語問一個銀白色頭髮、碧藍色眼睛的年輕羅斯人。
年輕人皺眉思索着他的問題,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變成了流動的紫色,“昨夜在祈禱時,我問過仁慈的聖母,聖母對我說,她的命運掌握在聖母手中。”
其餘二人正揣摩他話中的意思,他突然轉過身來,臉上帶着謎一樣的微笑,“此時此刻比起我這位表妹,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恐怕是我那位還在金州的表弟,沐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