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他國的使臣

雖然科迪答應了與約瑟夫一同回到伯爵府中，但卻要求最後在外城逗留幾天。科迪在提出要求時神色如常，但約瑟夫懷疑科迪所謂的和托馬斯先生有個交代不過是個借口。約瑟夫不願深思，而是先行回到了伯爵府。

維羅妮卡伯爵並沒有過問科迪的狀況，約瑟夫認為伯爵多半是猜到了大致發生的情況，也就未再向伯爵多言——包括在外城聽聞的沸沸揚揚的傳言：古拉德帝國的使團即將來到王都——約瑟夫對這樣的傳聞並未信以為真，畢竟維羅妮卡伯爵根本沒有提及此事。

然而就在兩天後的晚間，維羅妮卡伯爵向約瑟夫宣佈，要和她一同參與明晚歡迎古拉德帝國使臣的晚宴。

“我不是提前預告你會有這樣的宴會了嗎？”維羅妮卡伯爵這樣提醒后，約瑟夫才回想起確有其事。

“可是……”約瑟夫這幾天都心事重重，對於晚宴提不起興緻。

“總之，就這樣決定了。”維羅妮卡伯爵的語氣不容置辯，她早已考慮過，藉此機會，也可以讓約瑟夫調整狀態。

約瑟夫更擔心現在的自己會給維羅妮卡伯爵帶來麻煩：“可我目前的身份，恐怕會給伯爵帶來麻煩……”

“不必擔心，四將軍本就有權攜帶一名舞伴，我對外宣稱你是我的遠方表弟。”維羅妮卡伯爵坦言：“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你的舞步，我可不希望在舞會上帶着一位蹩腳的舞伴——想必你也不願在那種場合露怯吧。稍後，宮廷禮儀官會來指導你。我暫時還要負責各方面的保衛工作，自從三年前出現了古拉德帝國使臣的離奇失蹤案后，法德陛下對這方面格外重視。”

“使臣失蹤？”約瑟夫有些好奇。

“當時這一樁失蹤案在王都影響很大。不過那時我還在擔任公主親衛隊的隊長，對於此事不甚了了。”維羅妮卡伯爵回憶着：“據我所知，三年前的古拉德帝國使團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利昂皇子親自率領使團拜訪，人數有七百餘人。當時王宮為了招待龐大的使者團可是耗資不少。在使者團即將離開之際，我們的審查官發現人數核對不上，據古拉德方所言，只是少了一人。”

“莫非此事動搖了兩國間的同盟？”約瑟夫明白這種事件的敏感之處。

“並非如此，帝國的表態是，僅僅是一名下級官員，失蹤無關大礙；又或許是人數核對有誤；使團並未打算追查，而是決定按預定計劃返回帝國。”維羅妮卡伯爵說道：“王都倒是很重視此事，花費不少人力追查，最終徒勞無功，只得將審查官撤職，草草收場。”

“真是奇怪，”約瑟夫思考着失蹤案的矛盾之處：“如果說人數核對有誤，那麼從最初進入國境和王都時的人數核對就應該是錯誤的，這顯然是相互矛盾的。”

“蹊蹺之處不止於此，例如失蹤者完全銷聲匿跡；古拉德帝國方面雖然也認為使團的人員減少了一人，但在名單上卻沒有失蹤者的姓名。”維羅妮卡伯爵苦笑着扶額：“所幸是帝國方面認為是自己的失誤，並未影響到兩國的睦鄰關係。”

約瑟夫沉吟不語，這件案子看來已經蓋棺定論，即便有心追查，也難以水落石出——自己暫且還是用心在舞蹈的訓練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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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任國王開始，魯內斯王國就一直和古拉德帝國保持着同盟關係，直到今天同盟已經延續了四十餘年。

雖然魯內斯王國一向奉行的是和平主義的對外政策，和周邊諸國的關係都相當友好，但在現任魯內斯國王法德陛下的統治下，魯內斯王國同古拉德帝國的同盟關係已經達到了頂峰，兩國之間不僅頻繁往來使者以互通有無，甚至於魯內斯王國的王子伊弗列姆和公主艾瑞珂同古拉德帝國的皇子利昂是極為要好的玩伴。作為現今古拉德帝國皇帝彼加爾徳的獨子，皇子利昂是古拉德帝國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因此在魯內斯民間都有着如此傳言，為了維持兩國的友誼，或許在不遠的將來，艾瑞珂公主將會和利昂皇子結合。

不過，傳言畢竟只是傳言，沒有任何的事實根據。魯內斯王國和古拉德帝國保持敦睦關係的原因，貴族們和有識之士都心知肚明——目前，古拉德帝國作為大陸上最強大的國家，擁有着廣袤的領土和稠密的人口，在經濟、軍事、文化各個方面都居於領先地位。魯內斯目前的境況，結交強援是必要的，何況兩國作為近鄰，貿易往來本就十分頻繁。魯內斯的貴族們多數認為締結同盟是必要的，克里夫侯爵就是其中的代表——在近幾年來，他不僅建議鞏固兩國的同盟，更是作為使臣多次出使古拉德帝國。

總之，為了迎接古拉德帝國的使者團，王都進入了戒嚴，商鋪全部關閉，居民不允許外出，主幹道上都有重兵把守——約瑟夫猜測這和三年前的失蹤案分不開關係。早晨，法德陛下在王宮中接見了帝國的使團，並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使臣依據禮節向魯內斯國王進獻了禮物，同時傳達了他們的皇帝對於本次訪問的期望。在眾位大臣們看來這不過是照往年的慣例行事，但約瑟夫卻感到遺憾，因為他居然必須在伯爵府中練習舞蹈，而錯過了使者團招搖過市時的景況——維羅妮卡伯爵也在忙於招待使團，從早上起約瑟夫就沒有見到她。

及至傍晚，維羅妮卡伯爵才神色匆匆地回到府邸中，她呼喚着僕人，一邊瞥了眼約瑟夫：“艾達，趕緊為我準備好衣服，我們的時間有點緊張，你也抓緊和管家去換上衣服，我們立刻出發。”伯爵吩咐道，匆匆地走進梳妝室。

當維羅妮卡伯爵從梳妝室中緩緩而出時，剎那間的光彩幾令伯爵府邸中全部華麗的陳設失色。儘管維羅妮卡伯爵尋常也是美麗動人，但還未如此刻令約瑟夫失神。她的眉宇間毫無適才的疲憊，而是展現出令人陶醉的驕傲和自信。

“你這件禮服看起來和你的氣質不搭。”維羅妮卡伯爵挑了挑眉，評論着約瑟夫的裝扮：“不過沒有時間精挑細選了，我們得出發了，你是怎麼了？”伯爵發現約瑟夫神色有些不自然，忍不住本性想要開個玩笑。

“啊，不，”約瑟夫微微偏頭，牽強地解釋道：“大概是今天練習舞蹈的原故，我感覺身體有點僵硬。”

“是嗎？”維羅妮卡伯爵恰到好處地拿捏着腔調：“我倒是從教導官那裏聽說你的表現相當出色，真是令人泄氣，當初我可被這種呆板的舞蹈折磨不淺，不過畢竟男人不用穿上這樣的高跟鞋。”

約瑟夫這才發現維羅妮卡伯爵高出自己一點兒——雖然約瑟夫尚在發育，但他的身高在同齡人中可稱得上拔尖的那一批，當然維羅妮卡伯爵本就是身材高挑的女性。

“這時候你正應展現出紳士風度，攙扶我登上馬車。”維羅妮卡伯爵伸出手臂，約瑟夫耳根發熱，因為自己此刻如此貼近伯爵，能嗅到伯爵淡淡的體香。

在搖晃的車廂中，維羅妮卡伯爵還是止不住地發笑，完全不在乎禮節和風度：“真是有趣，我倒沒想過你是這樣的人呢，看來我還是太不把你當回事兒了——我是有點兒期待今天的晚宴了，看來是不會無聊。”

“伯爵大人，”約瑟夫哀求道：“您就放過我吧。”

“好吧，好吧，不過現在你可就要換一種稱謂了，可別到時被人戳穿。”維羅妮卡伯爵不再挖苦約瑟夫，笑着提醒道。

“好的，姐姐。”約瑟夫明顯不太情願。

“別這麼嚴肅，”維羅妮卡伯爵不滿意地撇了撇嘴：“這可是歡迎宴會，可不需要心事重重的人。”

馬車漸漸放慢了速度，看來行將抵達目的地了，維羅妮卡伯爵稍稍收斂笑意，約瑟夫則鬆了口氣。

下車時，約瑟夫在前攙扶着維羅妮卡伯爵，車廂外便是王宮的正門，在宮門外整齊地停着十數輛馬車。宮門外是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士，他們身着銀灰色的鎧甲，象徵著他們異於其他士兵，是王家的騎士團。宮門兩側則由兩名重甲騎士負責把守，由於身着厚重的鎧甲而不便行禮：“伯爵大人，請進。”

維羅妮卡伯爵頷首致意，挽着約瑟夫的胳膊進入王宮。王宮內部奢華異常，為了表示對古拉德帝國使者的歡迎，用漂浮在拱頂的鮮艷的魔法焰火照明了整個大廳。大廳中並不擁擠，只擺放了一條長桌，衣着光鮮的貴族們成雙成對地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着；身着紅衣的古拉德帝國使臣們圍住一位鬚髮蒼白的德里克公爵，興緻勃勃地討論着什麼；角落裏的衛兵沉默不語，在歡快的音樂聲中稍顯突兀。

晚宴尚未正式開始，作為晚宴的主持的伊弗列姆王子和艾瑞珂公主尚未入場。維羅妮卡伯爵領着約瑟夫先去見了見在大廳中顯得稍不合群的兩位中年男女。蓄着鬍鬚的男人看到維羅妮卡伯爵，立即起身迎接。

“啊，我正在和丈夫討論我們美麗的伯爵今晚又要怎樣出盡風頭，您就來了。”坐在一旁的女子笑眯眯地說著，男子也和藹地微笑着。

“侯爵夫人，您就不要笑話我了，往年舞會的美人評選，不都是由您奪得頭籌嗎？”

“不過，今年或許我們都要退位讓賢啦，公主殿下可是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和維羅妮卡伯爵幹練、自信的美有所區別，侯爵夫人氣質軟媚，聲音也像是甜膩過頭的曲奇。

“江山代有才人出。”侯爵做出總結，發現了維羅妮卡伯爵身後的約瑟夫：“恕我冒昧，請問這位是？”

“你真是遲鈍。”侯爵夫人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伯爵這樣美麗，能陪伴她參加晚宴的還能是什麼人？”

看到兩人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維羅妮卡伯爵矢口否認道：“不，我想你們誤會了，這位是我的堂弟，約瑟夫。這位是當今的聖騎軍將奧爾森將軍。”維羅妮卡伯爵向約瑟夫介紹道。

約瑟夫走上前來，依照禮儀向侯爵深鞠躬：“您好，侯爵先生。”

“哦，您好。”奧爾森將軍似乎有些尷尬，倉促地回了個禮：“這位是我的妻子，莫妮卡。”

侯爵夫人微笑着點點頭，約瑟夫再次深鞠躬。

“伯爵的弟弟也是一表人才啊。”莫妮卡夫人誇讚道：“不知道現在擔任些什麼職務呢？”

“抱歉，我目前還沒有職位在身。”約瑟夫的回答不卑不亢。

“哦，”莫妮卡夫人點了點頭，語氣稍有變化：“不過想必您很快會得到陛下的賞識的，畢竟伯爵可是陛下身邊的紅人。你說是嗎？”侯爵夫人敲打着桌子，提醒着正在神遊的奧爾森將軍。

“哦，沒錯，的確如此。”奧爾森將軍根本沒注意對話進行到了何處，連聲應和着。

“您有沒有拜見過德里克公爵？”侯爵夫人出言提醒自己的丈夫，似乎有些惱火：“維羅妮卡伯爵，您瞧，哪裏有一個大男人事事都要妻子幫襯？”奧爾森將軍靦腆地笑着，痴迷地看着妻子發怒時的側顏。

雙方又寒暄了幾句，看得出來莫妮卡夫人急於催促丈夫去拜訪德里克公爵，而奧爾森將軍似乎並不願離開妻子半步，維羅妮卡伯爵立刻找到機會，終止了對話，帶着約瑟夫走到另一邊。

“你對奧爾森將軍的印象如何？”維羅妮卡伯爵笑着問道。

“我怎麼覺着侯爵是莫妮卡夫人？”侯爵夫婦的關係令約瑟夫感到不平衡。

“哦，看起來是我的偏見了，我原以為你一直盯着侯爵夫人，是本性暴露呢。”維羅妮卡伯爵總想要調侃一下，這又讓約瑟夫臉頰微熱：“莫妮卡夫人是四家族中羅伯茨家族的長女，也是家族的唯一繼承人。雖然是典型的貴族婚姻，但奧爾森將軍和莫妮卡卻是貴族中的恩愛夫妻，侯爵幾乎對自己的妻子言聽計從。據說，侯爵夫人在年輕時就極有主見，遺憾的是我沒能親眼見到。”維羅妮卡伯爵附耳低語：“但願我結婚之後不會這樣。”

約瑟夫在腦海中想像着托馬斯先生和維羅妮卡伯爵婚後的場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怎麼了？”維羅妮卡伯爵關切地問道。

“不，我只是覺得婚姻真是可怕。”約瑟夫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幸虧伯爵並沒有在意。

大廳的正門緩緩推開，伊弗列姆王子和艾瑞珂公主身着魯內斯王國的傳統貴族服飾進入大廳，貴族們紛紛站定，在王子的示意下依次落座。古拉德帝國的使者們位於長桌左側，為首的是使團長；長桌右側是魯內斯的貴族們，為首的是德里克公爵和他的兒子賽思，維羅妮卡伯爵的座位排在第五，班在奧爾森侯爵及侯爵夫人之後——克里夫侯爵在狩獵大會後就回到南部，去料理政務和偌大的家族產業——約瑟夫的座位則緊挨在伯爵旁邊。

由於剛剛在人群中，約瑟夫並未細看王子和公主殿下的相貌，此刻他卻吃了一驚——因為艾瑞珂公主正是他在初入伯爵府時見到的那位女子，今天她微施粉黛，頭戴銀冕，身着白綢的晚禮服，手佩雕刻着焰火般繁複花紋的腕輪，美得奪人心魄。

艾瑞珂公主似乎意識到約瑟夫正盯着她，只是淡淡一笑，便收回了目光。維羅妮卡伯爵在桌面下用手肘戳着約瑟夫的肋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行為。

約瑟夫收回視線，端詳着正在致辭的伊弗列姆王子。王子殿下比他的妹妹年長一歲，五官和妹妹差別不大，除了在左手上佩戴着一枚和艾瑞珂公主款式相同的腕輪，渾身上下沒有多餘的配飾，突出一種英俊、果決的男子氣概，和妹妹溫婉、柔和的氣質相映襯。

然而，維羅妮卡伯爵曾告知約瑟夫，伊弗列姆王子固然富有膽氣、頗有武略，在槍術、馬術上的造詣都可謂遠勝同齡人，但卻對政治缺乏耐心，甚至揚言更願意成為馳騁疆場的將軍。如此輕浮、不負責任的言論，遭至法德陛下不止一次的斥責。伯爵本人倒是認為，王子殿下並非不諳世事，而是有所保留。而本次晚宴，法德陛下不親自出席，除了種種不便以外，恐怕多半還是出於鍛煉伊弗列姆王子的考慮。

致辭結束，晚宴正式開始，樂師們奏響音樂，僕人們托舉着餐盤魚貫而入。餐點豐盛而美味，但約瑟夫根本無心品嘗。

在甜品也陸續上齊后，晚餐也宣告結束，僕人們紛紛上前收拾好貴族們用過的餐盤。但音樂並未停止，在伊弗列姆王子和艾瑞珂公主的帶領下，舞會即將開始。

維羅妮卡伯爵握住約瑟夫的手，讓他摟住自己纖細的腰身。約瑟夫有些心不在焉，維羅妮卡伯爵只得遷就着約瑟夫的舞步。

一曲舞畢，貴族們開始交換舞伴。維羅妮卡伯爵不太情願地接受了賽思的邀請；古拉德帝國的使團長則邀請了艾瑞珂公主——只有奧爾森侯爵和莫妮卡夫人還維持着夫妻檔。約瑟夫對於舞會本身並不太上心，並且注意到伊弗列姆王子對舞會的興緻也並不高。

伊弗列姆王子似乎想要清凈一會兒，然而一群苦於沒有舞伴的年輕貴族子弟立刻圍攏上來，爭相向他們未來的主君諂媚。伊弗列姆王子進退不得，這樣滑稽的場面讓約瑟夫想到了魯內斯的局面。約瑟夫將視線扭轉過來，欣賞着艾瑞珂公主曼妙的舞姿。

“別發愣了。”維羅妮卡伯爵總算擺脫了男人們的糾纏，注意到約瑟夫正在觀察艾瑞珂公主，出言勸道：“何妨邀請公主殿下呢？她是不會拒絕的。”

“我只是感到奇怪，有一種感覺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約瑟夫近乎喃喃自語：“幾乎是一種很強烈的錯覺。”

幾乎是剎那間的愕然，維羅妮卡伯爵發現身邊這位年輕人的眼神此刻如此純粹，既無前幾日的憂鬱，更無往昔的躊躇。

伊弗列姆王子的窘境，艾瑞珂公主搖曳的裙裾——約瑟夫幾乎無法辨別究竟哪一方能稱為真實：不被玷污，不容放肆，偏偏是在此時此刻。

“約瑟夫，”維羅妮卡伯爵輕聲喚醒身邊的青年，同時心中又湧起一種熟悉的悲哀：“你應該明白，某些界限是不可逾越的。”

“不，不是的，我沒有那樣的念頭。”維羅妮卡伯爵錯會了約瑟夫的話，可約瑟夫也無法言明這種複雜的感受，因為它更像是某種期待。

伊弗列姆王子尚未擺脫貴族子弟們的阿諛，艾瑞珂公主也暫時退出舞會。公主殿下略感疲憊，但依然端坐於大廳中的寶座之上。直到舞會結束，約瑟夫都這樣默默地凝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