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各自的心事

第7章:各自的心事

狩獵大會結束的當天,科迪主動向維羅妮卡伯爵提出暫時離開伯爵府,寄住在托馬斯先生那裏,維羅妮卡伯爵同意了科迪的請求。此後數日,伯爵府似乎恢復了日常:維羅妮卡伯爵一如既往的忙碌,約瑟夫仍然在學習各方面的知識。唯一有所不同的是,維羅妮卡伯爵開始讓約瑟夫協助她處理政務。

在王都的經歷讓約瑟夫有些迷茫,尤其是在科迪離開之後——維羅妮卡伯爵對自己的看重出於怎樣的理由?這種停滯不前的情況又將持續多久?約瑟夫心中鬱鬱不樂,便在伯爵府中散心消遣。

已近秋天,星斗滿天,夜風微涼,淡淡的花香瀰漫在庭院中。維羅妮卡伯爵身着常服,席地而坐,但依然光彩動人。她拍了拍身邊的空地,示意約瑟夫在她的身旁坐下。伯爵仰望着夜空,神情中見不出喜悲。

維羅妮卡伯爵打破了沉默:“你最近似乎很煩惱?”

約瑟夫默然點頭,卻不知從何開口。

“為了你的朋友?或者說對現狀不解?”維羅妮卡伯爵將束好的頭髮披散開來,微微遮住面頰:“披散頭髮是我過去的習慣,當頭髮隨風舞動時,能讓我感到自由。”

“解釋這一切,需要從我們的祖國說起——個人的命運與歷史和國家是相通的。”維羅妮卡伯爵目光閃爍:“近來,讓你漸漸地參與到實際的政治之中,也是因此。關於祖國的現狀,我期望你去觀察、去了解。”

“我們的國家——魯內斯的形勢很複雜,同樣也很緊迫。建國之初的四大家族,既可謂歷史悠久,也可謂根深蒂固。貴族們的世襲,特別是長子繼承製,保證了國家的穩定,更確保了貴族們的特權。對於貴族們的封地,國王無權干涉,只要他們不曾違背王國的法律。歷史推移至今,封地制度已經成為巨大的隱患——貴族們以巧取豪奪的方式,大量的侵佔平民的土地,導致中央以及地方政府稅收的減少。貴族們倚仗世代累積的財富蓄養騎士,而國家卻武備鬆弛,無力管控地方的貴族。”

“長久以來的制度問題,在中央亦然,四將軍曾經是四大家族的專屬,推舉—投票制度又使用人權很大程度上掌握於四大家族手中。因此,平民只能沉淪下僚,也就無法從根本上撼動制度。何況,如德里克公爵的家族,他們絕對的忠於國家與王室,卻由於在久居中央,形成的傲慢與偏見,使他們堅定於貴族的立場。歷代魯內斯國王都曾嘗試革新,時至今日,在法德陛下的果敢之下,局面才略有改變——那就是對我的任用。”

“你是否會感到好奇?為什麼我會選擇這樣的道路?”維羅妮卡伯爵短暫地停頓,整理着漫無邊際的思緒:“一切都要從我和托馬斯的身世說起。”

“我和托馬斯的身世有些類似於你和你的朋友。”維羅妮卡伯爵苦澀地笑着:“確切地說是極為相似,尤其是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和托馬斯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同樣出生於魯內斯東部的小鎮上,這樣的小鎮在魯內斯王國隨處可見:貧窮、落後、愚昧。幸運地是,我的家庭條件還算優越,而托馬斯的家庭狀況就十分糟糕——他的父親在他幼年時因病去世。”

“可想而知,在一群孩子中托馬斯處於怎樣的境地——恃強凌弱恐怕是人的天性,尤其是托馬斯為人過於老實。我呢,則總為他出頭,同時也不忘將他數落一番。歸結於托馬斯的好脾氣,久而久之我們也就成為了朋友。”

“生活本應如此繼續。

但是,變故發生在我十歲那年,一位子爵從王都回到小鎮,他正是我和托馬斯的恩師——德里克公爵等老一輩人還知道這位子爵的名字——尤里克子爵曾是上一任國王時的四將軍,由於改革的失敗而被禠奪伯爵的爵位回到自己的故鄉。子爵當時年事已高,膝下無兒無女,因此決定收養一名孩子繼承他的爵位。大概子爵作為落魄貴族,其他貴族們不願與他往來,便只得在平民之中選擇。”

“當時,子爵在鎮上開辦了一所學校,雖然不收取費用,但學生依舊寥寥。我和托馬斯是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由於我在魔法上嶄露的天賦,子爵向我的父母提出收養我的請求。我的商人父親幾乎像談一樁生意般,將我拋出家門。如同一出鬧劇,我大吵大鬧,迫令子爵答應了我一項無理取鬧的要求——讓托馬斯也一同和我前往子爵府。”

“那段時光真是無憂無慮:子爵性格溫和,悉心指導我和托馬斯方方面面的知識,在生活上也毫不吝嗇。由於我和托馬斯都對魔法有興趣,子爵本人也很欣慰。不過托馬斯並不及我在魔法上的天賦。加上性格的差異,我們在魔法的學習上開始分道揚鑣——托馬斯選擇了對精神負擔較小的光魔法,而我則偏愛輕盈、靈活的理魔法。”

“在我們成人之後,大概又過去兩年,子爵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我們的能力足以應付王都內的複雜形勢。子爵告訴了我們他的經歷,並分別給我們一封推薦信,讓我們去前往王都,去拜訪上一任國王時擔任王家騎士團團長之職的埃爾維斯伯爵。”

“初入王都的我缺乏對現實的認識,而托馬斯則相對實際。當時的我大概和現在的你相差彷彿,盲信魔法的力量:將魔法廣泛地運用於農業、手工業乃至於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而根除貧困與疾病。然而現實立刻給我教訓,雖然有埃爾維斯伯爵的推薦,阻力依然無處不在,我勉強地獲得了艾瑞珂公主殿下親衛隊的侍衛一職,托馬斯則被隔絕於內城的高牆之外。”

“如果不是公主殿下對我的青睞,在巧合中得以受到法德陛下的重視,並不會產生如今的局面。法德陛下對於自己的父親、前任國王的憂憤而死印象深刻,因此立志革除弊政。作為王家騎士團中極為罕有的平民出身,我得到了提拔,首先是擔任公主殿下親衛隊的隊長,同時負責協助陛下處理政務;托馬斯則選擇在外城救濟他人。”

“後來因為我被提拔到四將軍之位所引起的軒然大波,你或多或少有所耳聞。從那一刻開始,當我徹底認清現實之後,就選擇了放棄全部的幻想。”

“這就是我所認為的你我之間的相似之處:渴求知識、崇拜知識,然而卻忽略了知識、魔法並不能改變一切。我所教導你的那句話:不要盲信魔法,而要關注魔法之外的現實——你現在或許理解了吧。”

約瑟夫理解——理解維羅妮卡伯爵對自己的期待,理解國家的現狀。然而約瑟夫仍在猶豫——因為前路未明,除了魔法,又有什麼在引導着自己?真正迫切的又是什麼?

維羅妮卡伯爵看到約瑟夫不回話,淡淡地微笑着,像是在撩撥少年心事一般撩撥着頭髮:“人們各有追求,無論出於渺小或偉大,但是,在某些時刻,個人的命運決不允許凌駕於國家與民族之上——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太喜歡你的朋友的原因。你的回答需要你自己去找尋,但在得出真理之後,就決不允許悔恨。”

維羅妮卡伯爵昂起頭,舉起手,想要抓住遙不可及的星空——億萬年不變的微光,閃爍着猶如淚珠。

“去吧,約瑟夫,去吧。”維羅妮卡伯爵站起身,遞出手:“去見你的朋友,坦承彼此的心意,分別的時刻絕非今日。”

約瑟夫握住伯爵的手,眼神之中褪去了過往的迷惘:“伯爵大人,儘管我的力量微乎其微,但我願意——願意做一些正確的事。”

維羅妮卡伯爵欣慰地笑了:“別這樣一本正經,總用那些嚴肅的敬稱,要知道女人可不喜歡死板、無趣的男性。”伯爵調皮地眨眨眼,讓約瑟夫獨自在庭院中費解這最後一番意味不明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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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約瑟夫乘着伯爵府的馬車離開了內城——和科迪一同回到伯爵府才是約瑟夫的目的。

當約瑟夫趕到之時,托馬斯先生剛準備離開,他看到伯爵府的馬車,就大概明白將要發生什麼。

“托馬斯先生——”約瑟夫尷尬地停頓了片刻,自從在伯爵府和托馬斯先生分別後,自己再未見過他,約瑟夫不免有些愧疚,尤其是在自己的猜測為維羅妮卡伯爵的講述所驗證之後。

“來見科迪?”托馬斯先生會心一笑:“着實不巧,他今天很早就出門去了。不過如果再等一等,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沒關係,托馬斯先生,我可以等。”事實上除了來見科迪,約瑟夫還背負着維羅妮卡伯爵的囑託。

“應該是伯爵有什麼事情交待給你吧,沒關係,你說吧。”托馬斯先生將大門推開:“不過現在街心的確有些不便,進來吧。”

“伯爵府的生活如何?”托馬斯先生關切地問道,抽出椅子讓約瑟夫坐下。

約瑟夫點點頭,想要儘快完成使命:“維羅妮卡伯爵讓我捎帶給您一句話:如有時間,請務必至伯爵府一晤。”

“這是伯爵的原話?”

“沒錯。”

托馬斯先生併攏雙手,似乎在思索這句簡短的話的含義:“你應該已經知道伯爵的本意了吧。”

約瑟夫再度點頭,以示肯定。

“你打算怎樣去做?”

“我答應了伯爵,至少在正確的事上,我不應該猶豫。”約瑟夫相當堅定地答道。

“非常感謝。”托馬斯先生凄然一笑,清晨的陽光將他的身體籠罩住,修長的影子看起來如此瘦弱:“這條道路異常艱苦,意志不堅定是無法堅持到底的。”

約瑟夫沒有回應,托馬斯先生自顧自地說下去:“或許局面發展到現在,是由於我性格中的軟弱吧。我也不能理解……”

看到托馬斯先生起身欲去,約瑟夫忍不住問道:“你還沒有答覆伯爵——”

“啊。”托馬斯先生止住腳步,卻未回頭:“請你轉告伯爵,如果有時間,我一定會去伯爵府的。”

托馬斯先生離開不久,科迪就闊步走進院門,他看到伯爵府的馬車就明白約瑟夫來了,只是故意不吱聲。

“科迪。”約瑟夫走上前呼喚着朋友的名字。

“啊,你來了,約瑟夫。”科迪也不驚訝:“我剛剛在外面遇到托馬斯先生了,他好像有心事,發生什麼了嗎?”

“科迪,和我回去吧,維羅妮卡伯爵……不,我們的國家需要我們。”約瑟夫勸慰道。

“約瑟夫。”科迪轉過身來,莫名地笑着:“你這麼聰明,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離開迪蒙特,為什麼要來王都?”

約瑟夫神情更像是在質問朋友,而非困惑。

“我想你是理解的,只是一直不願意明說。”科迪攥緊拳頭,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我們的追求根本就不一樣,事情也不像你想像中那樣簡單,那麼純粹。”

約瑟夫想要阻止科迪繼續說下去,然而科迪決心一吐為快:“總之,如果你還把我看作朋友,就應該聽我把話說完。”

“你看,我們的家世差別很大。你從小的生活條件就相當優渥,而我的家庭除了父母和兄弟姐妹間的爭執,就沒有其它。我很多時候不願意承認,但畢竟它是存在的,我嫉妒你的生活,即便我們是朋友。”

“如果僅此而已,倒也沒什麼。”科迪喘了口氣,語氣更加急促:“但是,在我的頭頂,還有一個哥哥,魯內斯的制度是什麼你也明白,次子不能繼承家產,出路是背井離鄉——這就是為什麼在途中,我要接下那個禿頭村長的委託,並不為他人,而是為了自己。”

“從我明白這樣的道理之後,我就不再認為自己擁有家人或者故鄉,對於我來說,迪蒙特村只是囚籠。你是擁有選擇的,而我是被逼無奈。”

科迪冷笑一聲,接著說道:“退一萬步來說,即便能夠繼承家業,又能如何呢?庸庸碌碌、營營苟苟,我憎恨那樣的生活,我所羨慕的是貴族,為了達成這樣的目的,我才選擇和你來到王都。”

“然而,當真正來到王都,我的期待都被粉碎了——騎士團的營私舞弊、狩獵大會中貴族們沆瀣一氣。即便在王都,也存在着無形的高牆阻絕前路,層級分明:貴族輕蔑平民,王都藐視外省,珠玉蒙塵,腐肉端居。”

“正因如此,我們才應當支持維羅妮卡伯爵的政策,去改變不合理的現象。”約瑟夫熱忱地說道——出於對朋友的信任。

“不,你錯了,約瑟夫。”科迪冷冷地反駁:“首先一點,你高估了伯爵的力量;其次,你高看了自己。改革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貴族們也絕不會束手就擒。”

“造成今天的困境,又豈在朝夕之間?”約瑟夫絕不讓步:“即便力量微小,也應當做出改變,即便前路漫長。”

“我沒有那樣的耐心。”科迪針鋒相對:“改革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拒絕成為他人的踏腳石。約瑟夫,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科迪平復着心情:“在你看來,國和家的定義是什麼?”

“不,你不必回答,由我來告訴你我的答案。”科迪制止了約瑟夫回答的衝動:“如果父母生下孩子,就不管不顧,孩子自然不必稱他們為父母;同樣的,並不是一個人出生於某地,就將它稱為自己的故鄉和祖國。真正的故鄉,真正的祖國,是在提及她的名諱之時,在心中涌動的榮譽感和親切感——然而,這裏給予了我們什麼?我稱之為父,它是否認我為子呢?”

“你決定背棄這一切?”約瑟夫悲哀而憤慨,為著科迪的野心。

“是的,我決定如此,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因此,我並不發自內心地認同伯爵,伯爵也早已發覺這一點,這大概是她對我不甚上心的緣故。”科迪自嘲般地笑笑:“我不可能將他人的利益置於自己之前。”

“科迪,請你回答我,如果如你所言,你為什麼要離開伯爵府?”約瑟夫質問道。

科迪猶豫着,良久才回答約瑟夫的問題:“離開伯爵府是必然的,或者說我已經決定離開這個國家了。約瑟夫,魯內斯的形勢,你比我更了解,在這些方面,我比不上你,難道你真的認為存在另一種可能?”

“無論如何,都應該儘可能做正確的事。”約瑟夫答道:“更何況,如果你並沒有說謊,有為何選擇向我坦白?”

“你說的對,”科迪嘆了口氣:“或許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堅定,但也可能是因為我還有所期盼。但有一點我堅信不疑,在今天,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魯內斯都不會有所變化。”

“和我回到伯爵府吧,即便沒有其它的理由——對你而言,這也是機會。”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你相對的也要答應我——”科迪等待着約瑟夫的回答。

“我答應你。”約瑟夫毫不遲疑。

“真是直率——不過這更像是一個賭約。如果你在王都得到了重用,那麼我就承認魯內斯是我的祖國;反之,如果你未能得到重用,就請和我一起離開。”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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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魔之光石:約瑟夫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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