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稚子(二)
林琅哭的無聲卻洶湧。
黃豆粒般大的淚珠掉在玉清的手背上,砸出了一片濕意,她心一顫,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辦,眼睛不安的眨了眨,有些不敢再繼續看着林琅。
玉清通透,但也遲鈍,最是見不得人柔弱的樣子,腦子被那一顆顆淚珠子砸的暈乎乎,舌頭也笨重起來,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林琅是個不會哭的姑娘,玉清除了她之外沒有什麼見到別人掉眼淚的經驗,當然,那些個捏着帕子點點眼角的愛梨花帶雨的嬌滴滴的姑娘除外,況且她們家姑娘也不是什麼嬌滴滴的姑娘。
玉清慌亂的從懷裏抽了一條白綢的帕子,給林琅擦眼淚珠子,濕透一條換一條,桌子上堆成了小山,林琅卻是越哭越凶,抽着氣,幾乎要哭背過去,後來索性不擦了,眼淚灌到脖子裏去,牙關咬的死死地,倔強而好笑。
玉清也咬着牙,忍住隨之洶湧的情緒,她比林琅經歷許多,也比她能忍。
她相伴這個小女孩六年,事事順從,無有不依,她見過她嬉笑怒罵的模樣,挑剔嬌作的撒嬌,但從沒有見過她這樣。
痛。
痛極了。
隱而不發,寸寸撕裂。
牙相抵間,她彷彿回到了那個窒息的傾沒,看不見人臉,只有踉蹌慌亂的步伐和擦過身上的衣角。頭愈發疼了。
玉清努力閉了閉眼。一瞬間黑暗沒入,悄無聲息。
她睜開眼。
這個極其溫吞的女孩子,突然盯着林琅笑出聲來,嘴角上咧,眉眼彎彎,笑的有些滑稽而誇張。“哈哈哈哈,”玉清笑道:“姑娘,你且去銅鏡瞧瞧自個。”
滿眼眶裏裝着淚的林琅被迫打斷,睜着淚汪汪的眼睛看玉清,瞧着可憐又可愛。
兩個都不算體面的人互看,空氣凝結了一瞬。
“玉清,”林琅嘆氣:“你是個是在不會做戲的人,叫人一眼看到了頭。”
“什麼,”玉清恍惚一下。林琅不哭了,拾起帕子擦掉眼淚珠子,語氣老成,頗有幾分恨惱:“人家都說看着學着,你這怎麼也學不成你姑娘我的半分技量。”
玉清張了張嘴,又想到平日裏林琅人前人後兩幅的面孔,頓時沒了聲勢。
“笨蛋玉清,”林琅道:“若是有理的說盡了,沒理的什麼都說不出,那這世間的賬,又如何能清算?”
玉清的眉毛鼻子擰作一塊,糾結道:“姑娘向來愛講些自個的道理,可旁人都是些聽不懂的,那你這道理又如何做成個道理?”
林琅笑了:“你這性子也是憨,我倒有些想念月白了,她雖是油滑卻也率真,不給你姑娘我泄氣,比你這木頭性子和愁眉苦臉來得討喜。”
玉清被林琅懟得一時氣悶,又是個不會使氣的軟和性子,頂着林琅揶揄的目光,不自在的左顧右看。
角落裏的一瓶里亂七八糟的花枝,這是林琅近日突發奇想弄的。桌子上數個精緻的小碟子放着新式的小點心,每個都咬了一口,整齊的牙印子像是點心師傅突發奇想做的新模子倒出來的,這是林琅一一評鑒的成果。
梳妝的檯子上陳列着金玉銀翠的首飾和一應脂粉眉黛,雖說林琅年紀小,但也愛美,早早的便愛搗鼓這些,都是用了天然的東西研磨炮製,倒也不會傷了膚底。
這些都是次要,這頂頂要緊的,是那西洋來的鏡子,能映出清晰人影,遠勝於銅鏡。
是林琅阿舅送給她的禮物。
玉清推着林琅去了那前面。迎着光,照得人無所遁形。林琅的眼睛還是紅通通的,腫起來眼睛小了一圈,人也滑稽了許多。林琅尖叫一聲,轉頭要打玉清。
嬌小的拳頭一轉,變成落在玉清腰上作亂的小爪子。
玉清極其怕癢,掙扎着笑出來眼淚,而林琅卻是刀槍不入,奈何不得。
“姑娘,姑娘!”玉清蹲下去,好歹離了林琅的魔爪,委委屈屈,眼中含淚,亮晶晶的,像兩顆小星星。
小星星仰望着她,明亮到眼底,笑意延到眼角,微微挑起。此時的玉清半蹲在林琅的腳邊,像個貓兒一樣軟軟的依在她身邊。林琅摸摸玉清的腦袋,她慣是不愛珠玉,只以絲帶綁髮髻,觸手是軟軟的黑亮的髮絲,而唯一一對的水滴狀的耳墜半透明的,垂在那,如它的主人一樣隱秘而沉靜。
“玉清,我素來是不帶你去見長輩們的,”林琅道:“我知你性子愛清冷,便讓你做些我的貼身事,院子外頭便帶着月白,或裝乖巧,或作糊塗,每一日都是一出出好戲。”她頓了頓,繼續道:“旁人歷久都道酸澀,可我偏偏信手拈來,風輕雲淡。祖母道我這心腸,若是生成個男兒,便是在官場上翻雲覆雨的好手,可我偏偏是個女兒家,要學的該是柔軟性子,叫人捏成該有的女子模樣,熟讀《女誡》,做的一板一眼才好,才是最好。”她咬緊了最後幾字,諷刺嘲笑。
林琅像是在對她說,又似是在對虛空中喃喃自語。
玉清去抓她的手。
這手冰冷僵硬,玉清的手也並不溫暖,可她還是握住她的,不知為何。
用力的握住,彷彿就能抓住她的姑娘眼中幾乎要被掠走的光影。“她既道我冷心冷肺,便該知我的天生反骨。”林琅反握住玉清,道:“我在她身邊,低眉順眼,撒嬌賣乖,臨了終時,她卻說,林琅,你太固執了。”
玉清是聽見了的。
她隨着林琅侍奉在前,在老太太彌留之際跪在一邊。
那一隻枯朽如腐木的手倏地落下。
身後一片的人哭作一團糟,匆忙趕來的兩對老爺夫人步履匆匆,假惺惺的擦了幾滴不知道有沒有的眼淚,便踹着旁邊的家丁去置辦喪事。
玉清順着姑娘捏緊帕子的手,往上,看見那瘦小的肩膀幾不可見的顫抖。
有些東西被淚水沖刷,露出一角。
玉清慢慢下低頭,突然道:“姑娘,你向來是不愛哭的,而如今,你又在為誰哭?”
外院前廳。
婢女拿着火摺子,點了各處的燭火,將這裏照得亮堂。
兩房的老爺夫人在一處,大老爺和二老爺坐在上位,一個夫人坐在一側椅子上,婢女上了茶,卻沒人吃,只大夫人一人持着茶盞,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弄茶蓋,有些出神。
大老爺是蘇州的太守,能在如此富饒之地安坐,也必要些手段,人卻長得和善福相,身形微胖,蓄了一把鬍鬚,一派清流之相。
二老爺則是做的酒樓生意,在蘇州是數得上名號的,與大老爺有幾分相似,卻又多了幾分精明狡詐。
“父親的情形日漸不好了,”大老爺搖頭嘆息:“便是再尋名醫,也得要些日子,遙遙無望,如何得了。”
二老爺道:“此事兄長放在弟弟這,我定儘快尋來,好為父親治病。兄長每日要處理政事,莫要更添憂思才好。”
大老爺點頭,轉首見大夫人這般心不在焉,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麼,若有繁忙,那便快去吧。”
大夫人晃過神來,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今日見了二弟妹,瞧着清減許多,有些心疼。”
這便是二老爺的事了,大老爺去看二老爺。
二老爺已經半年沒有去過木槿齋,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哪裏有雲芳閣的溫香軟玉,但這畢竟是他的妻室,他局促一笑,道:“不過是些不要緊的毛病,閔氏又有些不愛吃的毛病,細細調養番便妥當了。”
弟弟的夫人他也不會過多關心,只要不要出個刻薄的名聲,任由二房折騰去罷。
大老爺又想起那封來自京城的密信,心底沉甸甸的,總有些不安。
他坐正起來,吩咐二老爺一些事情。
玉清那一問,無疑是僭越。
如驚天雷聲,轟然而至。
林琅的手捏的緊起來,甚至有些讓玉清疼到。
這個答案,彷彿每個字都刻入骨頭裏。骨子裏熟捻的字眼,卻不敢宣之於口。
深宅大院裏的隱秘,無非傷人傷己。
林琅張了張嘴,卻不是為了斥責玉清的直言相問,她想說出來,可每個字都那麼那麼痛。
玉清沒有看她,而她已經淚流滿面。
玉清盯着地上的地磚,感覺到一隻冰冷的小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阿娘的這裏,”林琅聲音在抖:“有了孩子。”
玉清有些恍惚。
再然後是林琅幾乎崩潰的聲音。
“母弱子誕,生死取捨。”
“母親為了我,決意要了孩子。”
“她要這個弟弟,替她為我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