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稚子(一)

3.稚子(一)

“姨娘!姨娘!”十三歲的少年嗓門浩亮,嚷嚷得全雲芳閣手忙腳亂,都來安撫這位林家小少爺的焦躁脾氣。

這雲芳閣是林家二房老爺的柳姨娘的住處,柳姨娘出身良家,生的好看,婀娜多姿,所以叫林二爺抬來做了房裏人,寵了許多年也沒冷到一邊,素來是自覺高人一等,而生了三少爺這二房的獨苗苗后更是下巴尖看人,愈發囂張起來。

此時是傍晚時分,天乍然暗沉,早早回了家的林二爺正在屋子裏和柳姨娘廝混,不知天地為何物,帳子帘子放了一層又一層,門皆是緊閉,饒是林堅再作天作地的尋人,也沒法當即見到人。

柳姨娘跟前的大丫鬟墨染一腦門的汗,暗暗點了幾個小廝纏住小少爺,連忙進到外屋,小跑到柳姨娘的內室門前。

曲起的手指在虛空中晃了又晃,猶豫,忐忑,但又不得不。

橫豎離不了罰。墨染牙一咬,算是下了決心。

而她正要豁出去叩門,卻忽的聽見數個杯盞落地碎裂的聲音,她一僵,停住動作。

隨即而來的激烈的男女聲色應了墨染心中某個猜想,外面林堅不滿的斥責聲聲入耳,前後兩難,真叫人頭疼。

雖未嫁人,但墨染跟了柳姨娘多年,有些事知道的還算清楚。

左右不過半刻鐘的煎熬。

她垂首等待,手裏絞緊帕子。

“來人,抬水來。”屋裏女人含嬌細語,未見容顏卻有婉轉風情在唇舌之間。

屋內慣常是有人候着伺候的,這也不是墨染今日的活計,而當下的要緊處,是外頭的小少爺。

“姨娘,少爺要尋您。”墨染跪在房門外,道:“外頭吵鬧,奴婢們實在是勸不住了。”

柳姨娘看了半掩的浴房,隱約間看見男人抓着婢女的手,那婢女低頭含羞一笑,清秀可人。

她不在意的挑眉,收回視線,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讓旁邊的婢女服侍她更衣,簡單的梳了個隨雲鬢,點了幾樣玉飾,瞧着銅鏡里的自己,還算滿意,起身出了房門。

叫一頓好磨搓的眾奴僕們可算鬆了口氣,紛紛跪下請罪。

林堅見了自家親娘,又是開心又是委屈,歡快的跑上前道:“姨娘,你可讓堅兒好找,這些個不忠的只管攔着我,快速速發賣了才能消了我這一肚子的氣。”

近旁的奴僕們慌了,都紛紛求饒。

柳姨娘無動於衷這一地的哀嚎,只一隻手輕輕撫上兒子的臉龐,看着他得意模樣,狠狠的給了他一巴掌。

滿院驚愕。

林堅被打的腦子一空,耳鳴陣陣,嘴唇發白,只能結結巴巴的講出破碎字句:“姨娘,你···你··”

“啪!”

柳姨娘下手利落,又補了他另一邊臉的,兩邊迅速的紅腫,好不勻稱。

主家的熱鬧是萬萬看不得的,滿院的奴僕惴惴不安,恨不得當即做了瞎子聾子,叫這母子倆別把火氣出到他們的頭上才好。

林堅人還是昏沉的,捂着臉,淚眼婆娑,但那蹦躂的勁,是怎麼也起不來了。

柳姨娘對這寵溺十幾年的孩子卻是毫無動容,掌風很是凌厲,人卻柔弱無骨,纖細單薄。

今日的這一出自然不會這麼簡單收場。

有識趣的半扶半哄的將林堅領入房中。

“方才攔着少爺的,都去領份賞錢,從我賬上划,”這狠厲美人道:“我雖是卑微妾室,但執掌二房內務一年之久,規矩,我守得,但也改得。小少爺是二房的獨苗,若是養壞了,仔細你們的腿腳,若是盡心了,這賞,是萬萬不會缺了的。”

素手一指,點了一側隨侍的乳娘,道:“來人,打殺了這兩個。”

兩個年輕的乳娘花容失色,連連哀求道:“姨娘,我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日是奴婢沒有規導小少爺,但請看在我們餵養了小少爺一場,饒了我們吧!”

不用柳姨娘動手,墨染一步上前,掌嘴,直到那個講話的嘴角流血,再也說不出什麼,另一個被嚇到,認命的垂首。

有婆子利落的搭起凳子,拖着兩個女人按在凳子上,嘴裏塞上布條,在院子裏毫無顧忌的執刑。

柳姨娘拿着帕子給那個嬌美的乳娘拭去汗水,對上這雙剪水秋眸,瞧清裏頭的怨恨不甘后,她竟是舒心的笑了,丟開帕子,帕子落在地上,做了被捨棄的東西。

滿院的人哪裏敢走,只能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樣子,膽小的已經開始暗暗抽泣,膽子大點的也是在熬着。

人哪怕想盡惡毒之事,可於那生死臨頭,卻還是不敢。

天已經昏黑,墨染讓人點燈,照得滿院明亮如白晝。

那一下又一下的板子,打在那弱小的軀體,也按下蠢蠢欲動搖擺不定的人心。

柳姨娘在這個深宅大院裏住了十多年,能從老太太手裏逃脫開的女人,如何會是一個簡單的只會獻媚的妾室。

“老爺呢?”柳姨娘問墨染,問的漫不經心。

“老爺從前院走了,”墨染一頓:“帶走了剛才侍候的霜凝。”

柳姨娘不可置否,話說的不着邊際,展開手,瞧着保養得體的纖纖十指上新染的蔻丹,這顏色鮮艷好看,襯得這手雪白:“這兩個乳娘,一個瞧着憨厚卻暗地裏精明算計,一個長得楚楚可人,早早失去了丈夫賣身入府。這府里,主子們藏污納垢,奴僕們也不幹凈。”

柳姨娘即便是坐在血腥味濃重的地方,也挺直了腰,那一寸脖頸修長漂亮,翡翠耳墜落在肩線上,臉上沒了笑容,自顧自的喃喃:“高門大戶,深宅大院,抬眼便是樓牆,望天只是方寸,痴心人變作怨恨魂,寡情人變作吃人鬼,好啊,真是好。”

人漸漸失去聲息,攥緊的手鬆開垂下,已然失去生氣。

柳姨娘早就疲乏,頭也沒回,甩手離去。

婆子們熟練的用草席裹屍,拿水清掃血跡,血色化在水裏,漫到眾人腳前,把那些個嚇傻的人一驚,終是從方才的噩夢中掙脫,紛紛狼狽退開,踉蹌着離開這裏。

事情傳到玲瓏堂,林琅捏碎了一塊雪花糕,白色的粉末落了一桌,回過神來,自己喜愛的點心沒了一半,氣急了:“玉清!玉清!叫小廚房做上一蒸籠的雪花糕,我要吃!”

點心是個細緻活,往往師傅都是做了要的份例,從來是沒有餘下的,這回四姑娘開口,少不得一頓忙活。

月白去了小廚房,跟前就一個悶悶的玉清,沒有逗樂嬉笑的人,林琅這壞脾氣一天了都沒下去。

玉清左手抓右手,右手撓左手,半個時辰了也沒說出個什麼。

林琅沒得什麼甜言蜜語的哄話,卻瞧着玉清難得的糾結樣笑出了聲,站起來捏她的臉頰,做了各種的形狀,圓圓的,扁扁的,好不可愛。

“姑娘···姑娘···”玉清聲音含含糊糊,有些頹敗:“若是心裏頭舒服了就放過奴婢吧,這人臉不是地裏頭的泥娃娃,捏不出什麼妖魔鬼怪,奴婢這皮子都快叫您撕了去。”

“木頭,”林琅放開她的臉蛋,點了點她的腦門:“這嘴什麼都說得,怎麼偏偏就沒什麼話,人若是什麼都不說出來,遲早也得被自己憋死。”

玉清退一步,躲着點主子的爪子,道:“寡言慎行,奴婢的福薄,能多積些便積些罷了。”

“死丫頭,”林琅佯裝大怒,“你罵你主子話多?”

玉清怎麼會怕,道:“奴婢跟了姑娘六年光景,姑娘何必誆我,想來有這想頭,您已經好些了。”

林琅靜了一瞬,又道:“難得,你這樣勸慰我。”

六年,可以看明白很多了。

玉清在整個林家恍若個透明人,她的眼眸里,有六年天真孩童的驕傲純粹,有人世間爛透的心思,有世故而卑劣的姿態,也有溫和明亮的光。

林琅數月來夢魘驚叫,十二歲皮囊下沉甸甸的心思,她累極了,卻不吭一聲,照樣笑的肆意張狂。

“姑娘”,玉清靜靜的看着她:“不怕的,有玉清在。”

滾燙的淚忽的燙了她的手背。

淚如雨下。

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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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覓南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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