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秘密
林琅到了木槿齋,讓月蘭月辭待在外面,自己一人入了房中,越走越快,乾脆提起裙子往裏面闖。
林琅走得急,一下子和要出來迎她的單媽媽撞到一起,兩個人摔到兩邊,驚起旁邊馮兒的輕呼。
單媽媽反應快,幾下過去要扶林琅,一臉惶恐:“我的四姑娘啊,您沒事吧!都是老奴的不好,瞧瞧,可別傷了哪裏才好。”
林琅沒作聲,她強忍着在眼眶裏打轉的淚。
馮兒和單媽媽扶起林琅,裏頭的帳子裏傳出林二夫人的有些擔憂的詢問:“琅兒,你可是傷着哪了?過來讓母親看看。”
林琅扶在兩人手腕上的手指緊了緊,馮兒和單媽媽相視一下,垂首退下。
房門閉上,屋內只剩林琅和二夫人。
林琅忍住了眼淚,嘴角彎起,一臉笑意的去見二夫人。
床邊的香爐升出裊裊香煙,簾帳掛起,二夫人閔氏蓋着兩床被子,半躺在床上,髮髻梳起,
一絲不苟,臉色紅潤,眉眼間溫柔滿溢。
閔氏仔仔細細的打量完林琅的全身上下,見她無礙方才放心,道:“母親是想你了才去叫馮兒喚你,你何必這麼咋咋呼呼,若叫你父親撞見,可少不了一頓教訓。”她揉揉林琅的臉頰,寵溺道:“但我的小琅兒啊,我是怎麼瞧都歡喜的。”
母親的手是冰冷的,林琅掩去眼中的憂色,投入她的懷裏,俏皮道:“琅兒也自然最愛母親了。母親要早日好起來,教琅兒做許多許多事呢。”
閔氏笑道:“那琅兒想做些什麼呢?”
林琅想了想,道:“打馬球。”
閔氏應道:“好呀,母親年少時,閨中姐妹都沒贏過母親。我的女兒,也定能打的一手好球。”年近三十的女人回憶起豆蔻年華,眼眸中有了許久沒有的光彩。
林琅歪着腦袋,一臉天真:“我還要學打牌。單媽媽說,母親的牌技也是不錯的。”
閔氏輕咳幾聲,有些尷尬:“媽媽怎麼凈說些我的玩耍,我那琴棋書畫,還有女紅也是不錯的。”
閔氏的琴是不錯,詩書也通,可剩下的幾項的名頭,卻是林琅這個小孩子也瞧的出的。
林琅笑出聲,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閔氏羞惱側頭。
羅帳中傳來母女倆笑鬧的聲響,單媽媽和馮兒守在門口,馮兒是慣常懵懵懂懂的,而單媽媽已經不自覺的淚水滿面,冰涼的淚水順着下顎滑到衣襟裏面,觸及溫熱的肌膚,她一哆嗦,終是緩過神來,拿帕子擦掉眼淚,直起腰板。迎面的風一吹,臉便幹了,尋不到半分痕迹。
風與雨相隨,雨細如絲,輕輕飄飄的,裹挾着浮世的塵埃,沉落匯聚,又或是入江入海,做載物覆物的涌流,推着落滿水面上的花瓣,混入浮於湖中的水燈之中。
水燈中燭火燃起,紅似火,連成一片。
不僅如此,此處宮宇巍峨,紅綢四處,朱紅窗壁上貼的是雙喜字,樂師舞人排的是嫁娶樂。
平日裏冷清的東宮此時上下火熱,宮侍穿梭於裡外,宮女們耳畔別絨花,手捧上賜的太子妃冠和精緻華貴的華勝釵環等女子之物,奉入內室,為今日入主東宮的女子描妝梳洗。
皇家禮節繁瑣,嫁入其宗室的女子皆有規格禮制可循,而太子妃僅次於皇后品級,於尚宮局內務府都是一場不容出錯懈怠的婚禮。
白日裏在母族拜別,進宮時禮儀更是多之又多,直至殿前受賜,穆晚卿已經幾乎精疲力盡,若非扶她的嬤嬤的手氣力大,她早就昏死過去了事。
那太子只掀了蓋頭,然後匆匆行了規矩便出去了,顯然他對他的新妻子並沒有比對外面的宗室權貴更有興趣。
穆晚卿腦子轉不動,想起出嫁前喜娘的上妝,小聲嘀咕:“對着一個麵粉糰子,能有什麼好臉色。”
為她拆發的宮女聽的分明,從這裏面沒見到為人新婦的忐忑不安,反而是說不清由頭的幸災樂禍。
這新主子來前,總有侍從們打聽脾性喜惡,而這穆家的三姑娘,大司徒唯一的女兒,年紀小時性子便同男孩子一般,打架上樹無所不能,這除了和兩個哥哥的溺愛有關,也有大司徒事務繁忙無暇顧及的緣故。穆晚卿十四歲那年打架鬧到京兆府,大司徒過去撈人時見到女兒一身的狼狽和張狂,大徹大悟,立馬把這姑娘塞回了家裏重新做人。而京城的小霸主在此後銷聲匿跡,在及笄後去了宮裏的除夕宴時讓皇后看中,要來做她太子的正妃。
這新鮮出爐的穆姑娘如何艷驚四座,端莊持重的得了皇后青眼鮮有人知,但她和七皇子,太子的異母弟弟,自幼相識,幾分曖昧,有心人能做個好文章不說,皇室也免不了難堪。
這其中曲折,唯有局中人方知。
局中人,局中意,不過是幾個人的進退,一個人的心意罷了。
大宴散去,但這位生性清冷的太子殿下,又有誰敢灌他的酒,全身而退,閑庭信步,
幾個內侍遠遠的跟着他,不敢打擾。
他緩緩走着,不知在想什麼。
遠處的亭子裏略見人影,太子抬了抬手,內侍退避。
亭子裏的人黛藍色的錦袍,玉冠束髮,少年清雋,眼眸如星,明亮深邃,五官如雕刻般分毫不差,精緻到極致。若說明月皎皎,他便是明月之下的深沉星雲,似是而非,美麗卻遠,璀璨卻隱。
腳邊的水已開,茶水早已置好,騰騰熱氣在燭火下也是瞧的清楚。
太子入亭子,他也未有什麼動靜,默然的飲茶。
太子坐下,打破寂靜:“深夜寒涼,汝至此,飲茶於靜處,到叫孤有幾分艷羨。”
那人一笑,熠熠生輝:“殿下何必自苦,得之美人,再是暈頭轉向,也全數消失於胭脂軟香里了。”
太子想起自己那個麵粉糰子般的妻子,不免眉心一跳,心中凌亂。
“子淮莫再取笑孤了,”太子本就不善言辭,少經風月,此刻便有些噎住了,持盞飲茶,入口匆忙,茶水尚有幾分燙口,他忍不住咳嗽幾聲,原本蒼白的臉色添了幾分顏色,有了少年人的羞澀。
笑鬧過,崔子淮收起笑容,拿出正經模樣,道:“昨日李泉入宮和陛下密會半日,得了密詔出宮,今日已不在府中。”
“如今西北兵匪相爭,各部族各自為政,商道截斷,歹人橫行,即便長城防線固若金湯,憂患甚小,但西北百年來依附我朝,乃我朝疆土,怎能置之不理。”太子道:“這李泉,李家駐守西北要界,天高皇帝遠,為兩相制衡,這才要他入京為質子。但他身無官職,如今卻深受陛下寵信,隱隱有了權柄,讓人有些不安。”
崔子淮道:“陛下七歲登基,十二歲便能決斷國事,安撫老臣,周全於兩宮太后之中,恕子淮僭越,李泉得用,其中深意,不敢思索。”
太子面無表情的扯了扯嘴角:“天子權術,不過捨得,他能給的,也可再拿走。”
這夜裏着實陰寒,太子斂了斂披風,骨節分明而修長的的手冷的發白。
崔子淮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為兩人添了熱茶,慢慢品着這舒展開身子的茶葉的微苦后回味的甘甜。
“汝猜,他給了李泉什麼?”太子腹指慢慢摩挲着杯壁,若有所思。
崔子淮站起來,拿了幾個茶盞,擺開在桌上。
添添理理,成了大峪西北一角的各處駐軍。
“李家執掌長城界,其餘駐軍皆有所屬,李家可以不顧忌京城裏的稚子,但不得不安分於四處的眼線。”崔子淮道:“李泉不敢要的,但陛下給了。施恩於李姓,傳諸於天下,便得了天下人的心。而陛下所要的,李家不得不給,情非所願,得之失之,自有較量。”
太子低聲咬牙:“他太荒唐了。”
太子心性正直,即便言行清冷,終是有愛人之心。而崔子淮久經世故,也有些難忍帝王如此手段。
茶水冷卻,霧氣消匿,此間再無半分暖意。
但少年人的心性,從來熾熱。
崔子淮突然往後退一步,雙手指節相合。手臂平直於地,額頭抵在手上。
這是大禮。
也是離別拜禮。
太子嘆息一聲,也後退一步,做此禮。
他們的手在同一個水平,無甚高低。
崔子淮知道,但他沒有動。
兩個公子互為拜禮,端端正正,沉重而果決。
一個清風霽月,一個鍾靈毓秀。
後世的人將這寫成那一場風雲乍變的第一場本子。
無人不動容於那一禮,
君子之禮,莫復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