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暗涌(2)
柳太后看着她,已經再無當年咬牙切齒的恨意,就算是她的兒子登位,就算是朝局翻然逆轉,士族無以為繼,她落入再難堪的境地,她也不在乎了。
小人得志,嘴臉醜陋。
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的柳皇後會為此肝火大動,而如今的柳太后不會。
她只是平靜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聽聞姐姐召崔家女入宮,妹妹特來瞧瞧,這崔子淮的妹妹,究竟是個什麼模樣?”郭太后側頭,看見穆晚卿,像是瞧見了什麼稀罕玩意,咂舌道:“太子妃久病不愈,今日怎麼出來了?”
穆晚卿垂首,道:“勞太后挂念,近日換了藥方子,也不用拘在屋子裏,每日可以出來走走。”
郭太后不過隨口一問,敷衍的點了頭,於滿殿跪的人里掃了一眼,道:“崔家女何在?”
崔綰還在神遊,被這一聲叫回來,起身回道:“民女崔綰,見過承德太后。”
郭太后打量她,身量纖瘦,不盈一握,長得雖不差,卻如弱柳扶風,輕易彎折,不是個能活得長久的面相。
這又與她有什麼關係?郭太后心中嗤笑,繼續唱下這齣戲:“你家兄長是太子陪讀,自小出入宮禁,也算得上是半個宮裏人了。你不必拘禮,今日便是姐姐不召你,哀家也要尋你來的。”她看向柳太后,笑道:“太子新婚不過半年,這般匆忙又要納下側室,不單傷了穆家的臉面,也恐禮法嚴苛,朝堂之上難免有人多嘴。”
“廣納妻妾,延綿子嗣本就是天經地義。若誰敢私議儲君,人頭落地,禍及家族。”柳太后眉頭也沒動,一番話語讓眾人都拚命低下頭,心中哀嘆是走了什麼運氣,撞上兩個太后同時在此。
“姐姐這話,倒叫妹妹我不好開口了。”
“你我同為太后,再言姐妹,有傷體統,況且哀家的脾氣你早就領教,若要有個穩當的台階下,便乖覺些。”柳太后道。
郭太后拍手叫好,道:“姐姐這話說得極好。手段談吐,哀家自知不足,但論取捨退換,拿捏斤兩,哀家是再知道不過了。”她話鋒一轉,直指站在那裝木頭的崔綰,笑吟吟道:“好姑娘,這東宮的門不好進,但哀家瞧着你喜歡,想給你另一門婚事,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民女福薄,不敢高攀皇家。”崔綰如是說著恭敬的話,心裏頭卻是明明白白的。
上頭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是從先帝那一朝腥風血雨里翻滾過又屹立不倒的女人。她要她如何,她便是不願如何,也得順她心意,反駁不得。
“崔氏之名,已然足矣。”郭太后道:“老三年歲到了,你的年紀,與他正是相配。”
三皇子宇文成述,柳毓嬪之子。
柳毓嬪為柳氏一系嫡女,在多年前被家族禍連,懸樑自盡。
傳聞他俊美妖冶,風流多情,京城樂坊,長街青樓,都是他常去的地界。
崔綰當然不在乎這些,無論是太子還是三皇子,她都已經是兩位太後手中的棋子,終究要身入局中,為此所困。
士族女子,只為家族所用,若是讓旁人隨意挪了去,她哪裏會甘願呢。
崔綰咬破齒間藥丸,微澀的氣息湧入喉嚨里,讓她有些發暈。
她一頭栽倒下去,於眾目睽睽之下。
玉清撲過去墊了一下,好歹讓她不磕破了腦袋。
四下嘩然。
柳太后皺眉。
郭太后愕然,她話還沒講完呢。
郭太後身旁宮婢上前探崔綰脈搏,收手回道:“稟太后,崔姑娘乃是天生孱弱,又受了驚嚇引發舊疾才至暈厥。”
不待兩位太后發聲,一旁的太子妃上前幾步,微微傾身,道:“既然崔姑娘身體有恙,那便不好挪動。東宮離此不遠,不如就交由孫媳來照顧,也不會叨擾了兩位的清凈。”
郭太后眼中愕然,道:“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住入東宮,無名無分。太子妃莫不是糊塗了?”
崔綰若入東宮,無異於做實了崔氏女將入皇室的傳聞。
大婚不過半載便有女子登堂入室,這無疑給了穆晚卿這個正牌太子妃一記響亮的耳光。
穆氏莫不是魔怔了?
“父皇壽誕將至,孫媳與崔姑娘一見如故,想留她於宮裏住上幾日,過了壽宴再走也不為過。”穆晚卿瞥一眼昏厥在婢女懷中的崔綰,道:“何況崔公子與殿下自幼相識,如今亦是東宮的謀士。今事出有因,崔姑娘暫留東宮,也是不妨礙的。”
兩宮太后爭着要拿捏崔綰的婚事,這十年不聞不問,一朝伸手而來,不過是為了一個“崔”字罷了。
晨起梳妝,懷揣着無數不安猶疑而來。
這深宮如同一團巨大的雲霧,便是高位者,也如履薄冰,空懸忐忑。
崔子淮沒有和崔綰囑咐任何事,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面,但這對兄妹好像有莫名的默契,一個託了太子來,一個備了藥丸裝病遁逃。
太子妃言語之中隱隱有陛下的意思在,這前朝後宮裏,能壓住兩位太后的,也只有那位了。
幾個氣力大的嬤嬤扶起崔綰,帶着她去外頭備下的步輦。
玉清隨着崔綰退離大殿,邁出門檻后抬眼便看見了紅豆焦急卻不敢動的樣子。
玉清低聲靠近太子妃,道:“稟太子妃,姑娘暫住東宮,家裏人都不曾知曉,您容我去告知一二,再隨您和姑娘去。”
穆晚卿想着本來也是要知會崔家一聲,不如他們自家人方便,頷首表示應允了。
玉清行了禮,匆匆去到紅豆身邊,道:“你跟着來時的宮女出宮,回府里稟告家主,說是姑娘暈在了太后宮裏,太子妃帶着姑娘去東宮住上幾日。”
“這,這,若是家主問起前因後果,我又該如何回答?”紅豆一時有些混亂,嘴跟不上腦子:“姑娘就這麼待在宮裏,豈不是.....”
“你住嘴。”玉清低聲喝止,道:“你是想出不去這宮裏嗎?你今日見了什麼便照實說。何況今日的境況,家主並非一無所知。”
紅豆自知失言,便不再說什麼了,只望着玉清,兩眼惘然。
玉清伸出手,頓了頓,握了握她的手,片刻便鬆開了。
今日幾重宮門相隔,言罷語盡,許是再無相見之期。
她轉身,快步追上太子妃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