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汴京
晴園是個荒園子,本是從前自罪臣手中罰沒而來,先前恩賞功臣時,因着此宅地處城南又偏僻,官家從未想起過這麼個地方。如今汴京城裏寸土寸金,好宅子都有了主,而仁宗念狄青征戰多年,軍功卓著,回京后卻無地安家,挑來揀去,只這麼個荒廢多年的園子還算體面些,雖在外城,但地方寬敞,前後院加上池塘、後園,足有八十多畝。狄家大哥狄廷和老舅得到賞賜的消息后便遣人來打掃修繕,但晴園中庭院眾多,且多是年久失修,直到狄青回京,泥瓦匠仍在趕工。
那日狄青從老舅家出來,坐了半晌馬車方才到晴園,狄青不識路,由狄家大哥引着進了後院一間主屋,當夜且胡亂睡了。因着初入京,吏部諸般差遣文書還未勾對妥當,頭幾日且不用上朝,次日一早,狄青用了早飯便與狄家大哥小妹三人逛起了園子。前院如今且還在修繕,有會客堂、書房、賬房、茶房、車馬房等一干廳房,後院比前院則要大上許多,因要住人便先修繕好了,狄青逛了一圈,只覺這園子實在大了些,走廊、石門、過道穿插來去,直把人都繞暈了,只道:“這後院這般大,咱家不過三個人,哪住得了這許多屋子?”狄家小妹笑道:“三哥哥如今做了大官,卻還是像從前一般顯得未見過世面。這園子雖大,但和城北章相公家的相府比起來可是小巫見大巫了。”狄青笑道:“四妹妹在汴京待了數年,見識倒是長了不少,但我等如何能與章相公相比,他家累世官宦,如今又是當朝宰相,我雖蒙聖恩,到底只是個武將。”一旁的狄家大哥道:“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如今你奉詔陞官回京,日後前來拜見你的人定然不少。”狄青道:“何以見得?”狄家大哥道:“你是軍中帶兵的人,最是知道分職盡責之事,瞧這偌大的晴園,這前院自是你說了算,可這後院也要有人替你主事,你如今年近而立之年,前些年在邊疆作戰自然顧不得這些私事,如今既回來了,合當娶個弟妹才是。可這事我與你嫂嫂都還未替你想全,前些日子便有些媒人紅娘來你舅舅家、你嫂嫂面前替你說親嘞。”狄青驚道:“我且尚未回京,這汴京城中人也不認得幾個,怎的便找上我來?”狄廷道:“他們哪管你認不認得他們,你這都指揮使如今有軍功在身,又蒙聖上恩典,竟還未娶親,如此好事他們自然要捷足先登,若等你回了京,上門拜見的人多了,豈不被旁人搶了去?”狄家小妹聞言在一旁笑開了花,狄青搖了搖頭,道:“我這幾日無事,過些時候只怕要忙得頭腳倒懸,哪裏有工夫管這些事情,你和大嫂嫂幫我拒了便是。”狄廷點頭道:“你嫂嫂也是這般說,那些人面上唱得好聽,內地里多是些趨炎附勢之徒,不理也罷。你剛入京,若是公務纏身,此事日後再說,讓你嫂嫂替你慢慢挑揀也好。”狄青笑道:“還是大嫂嫂疼我,有她替我把關,我也少操些心。”三人說笑一番,往後園子裏逛去。
晚飯時,三人便去了內城裏的樊樓,狄青早在汾州時便聽說,樊樓乃是汴京城裏最大、最有名氣的酒樓,各種山珍海味,應有盡有,每日來的食客有上千人。待狄青當真到得樊樓前時,只見數座高樓相向而立,雕梁畫柱,珠簾綉額,果真精緻無匹。三人進了西面主樓,樓閣里並非人聲嘈雜,倒頗為安靜,正廳上搭着一個戲台,台上一名歌伎穿着淡雅,以素白紗巾矇著面容,坐在台上撫弄古箏,箏聲忽而婉轉細膩,猶如鶯歌燕舞,忽而放蕩不羈,恰似高山流水,連狄青這般對音律一竅不通之人亦聞之欲醉。樓里的侍者將狄青三人引到三樓的一間靜閣內,端上銅水盆與眾人凈了手,又奉上香茶,侍者方才上前問道:“今日樓里出了新酒,名為齊雲清露,諸位客官可要嘗嘗?”狄青曾做過運酒的行當,各色名酒佳釀不說吃,見也見的多了,但這“齊雲清露”的酒名卻從未聽過,當即讓其先上兩角。而一旁的狄家小妹卻問道:“今日可有花露酒?若有也上兩角。”說罷從侍者手上接過一張寫滿各色菜品的黃紙,用炭筆七上八下勾了一通。狄青見其動作行雲流水,顯是常來的模樣,不禁有些訝異。狄廷見狀笑道:“舅母慣這女子,常帶她來,因此這樊樓菜品她倒比我熟些。”狄家小妹聽了嘻嘻一笑,做個鬼臉。侍者取了黃紙,唱聲大喏,道:“齊雲清露兩角,花露酒兩角,願諸位官人娘子齊雲直上,花露相逢。”罷了退出閣去帶上了閣門。不消片刻,菜蔬、案酒便流水似的端了來,滿滿鋪了一桌,狄青見到樊樓所用碗碟若非蟬翼紋的哥瓷便是純天青的鈞瓷,皆是上等瓷器,筷子是青玉筷和烏木筷,而各類菜品更是精緻非常,許多見也未曾見過,狄青便各樣都揀了來嘗,但覺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
狄家小妹在一旁道:“這碟是鮮炙羊肉,用的乃是不過八個月的嫩羊,且是今日現殺,得趁熱方才好吃。”說罷揀了一塊羊肉在狄青碟里,又指着另一道菜道:“這是荷香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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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排骨是用滾油爆過再用上好的米酒和着糯米蒸的。”又揀了一塊排骨與狄青,然後提起湯勺添了一碗魚湯放在狄青面前,道:“我記得三哥哥最愛吃魚,這是汴河裏現撈的金色鯉魚做成了松露白芷多寶魚湯,最是鮮嫩。”狄青嘗了一口魚湯,果然鮮香非常。一旁的大哥狄廷見狀笑道:“往日裏也不曾見四妹妹如此殷勤,今兒個怎麼轉了性啦,可是有什麼事?”狄家小妹道:“誰叫今日是三哥哥會鈔呢?”狄青一笑,見小妹低頭抿了口魚湯,似是欲言又止,便道:“幾年不見,四妹妹如何與我客氣起來了,既是自家人,有何事不能說的?”
狄家小妹忽然忸怩起來,囁嚅道:“也不是客氣,只是先前便是因為我的緣故連累你去了西北,如今你方回來,我怎能再拿事來擾你……”狄青放下筷子道:“死女子,甚麼連累不連累,講這些鬼話,有事便說!”這時一旁的大哥狄廷好似想起了甚麼,忽道:“可是為了書塾之事?”狄家小妹聞言點了點頭。狄青卻是不知內情,問道:“甚麼書塾,究竟是何事?”狄廷道:“四妹妹想讀書。”狄青道:“讀書能明理,這是好事,有何不能說的?”狄廷又道:“可汴京城裏少有女子書學,舅母也曾去打聽過一番,如今汴京里只有呂大相公和韓琦韓大人家有女先生開堂授課,只是這些人怎是我等能攀得上的,便是舅舅也無法。”狄青道:“我當是甚麼事,在邊疆時我與韓琦韓大人甚是相熟,此事且着落在我身上,這幾日我便去尋問尋問。”狄家小妹聞言大喜,道:“當真?三哥哥可別哄我。”狄青笑道:“我與韓大人本是同年,當初我在邊境領兵時,他便與范大人一同勸我讀書,別瞧他平日裏不苟言笑,實則最好說話,我若去求他,他定然允准。”三人各自歡喜,又吃了幾盞酒,再敘些家常。
過了半晌狄青出閣更衣,待回靜閣路上,忽聽身後有人呼喚道:“漢臣,漢臣。”狄青回頭循聲望去,卻見范仲淹范公此刻正立在西面一閣門旁朝他招手,狄青來到閣前道:“當真是巧,范公今日怎的有空在此吃酒?”范仲淹開了閣門,示意狄青進去,狄青進閣一瞧,只見韓琦也坐在閣內,不禁喜道:“原來稚圭兄也在,如此我自要敬二位一盞。”三人坐定,韓琦笑道:“這酒且不忙吃,范公和我有事與你商量。”狄青道:“如此,二位請講。”范仲淹道:“漢臣昨日初到汴京,還未落穩腳,但過幾日也當入朝奏對,近日朝中頭等大事便是與夏國議和之事。須知如今我朝對夏互市連年封鎖,北方契丹又與夏國國主李元昊交惡,夏國對我西北雖屢次派大軍來襲,但到底久攻不下,李元昊耐不得也只好遣使者前來議和。如此本是好事,但今日早朝,官家與我等商議夏國使者所提條件之時,你道那使者如何說?”狄青道:“夏國國主一向傲慢,若非情勢所迫哪裏肯議和,如今又有三川口等數戰之捷以作談資,所提條件定然是無禮至極。”一旁的韓琦道:“不錯,夏國非但向我朝要求增歲賜、開互市、弛鹽禁,竟還要割屬地、罷城寨、不稱臣,凡此種種一十一條,簡直是痴人說夢!”范仲淹冷笑兩聲,道:“你道他是痴人說夢,可今日早朝我瞧章、晏二位相公言辭卻是曖昧不清,章相圓滑,而晏殊如今雖做了宰執,但他一向不肯多事,怕是已有了厭戰之心,若非見我等群臣反對,只怕他二人便要勸官家答應這般條款。”狄青驚道:“竟有此等事?”韓琦道:“好在官家聖明,已駁回了夏使者所提條件,不日便要派大理寺丞張子奭和右侍禁王正倫兩位大人出使夏國,與夏國主重議條款。”狄青聞言這才鬆了口氣。范仲淹又道:“自陛下即位以來,朝廷內憂外患不斷,外有夏、遼兩國虎視眈眈,而內地里河東、成都、浙東、忻州、達州、建昌軍和光化軍等已有多地發生士卒兵變之事,且猶以今年為多,各州府上報來的足有上十起,雖都是些小眾,不成氣候,但我瞧官家頗是憂心,似有變革之意,近日傳我等入京,怕也是為此事,我與稚圭已商量妥當,不日便一同上書陛下,請求頒佈新法,革除舊弊,以振朝綱,漢臣以為如何?”狄青道:“我不過一介武夫,若論治國大略,只怕說不上話,二位謀斷即可,狄青自當跟隨左右。”韓琦道:“旁的倒也不須漢臣操心,只是如今你既任涇原路副都總管兼經略招討副使,又加升了捧日軍和天武軍四廂都指揮使,日後禁軍更改舊制,還需你多多出力。”狄青拱手道:“但於社稷有益之處,二位吩咐便是。”三人相視一笑,各浮一大白,再說些朝中瑣事,又飲數杯。
狄青這邊放下酒盞,忽聽閣外有人說話,一人道:“我三哥哥在裏面,我要進去。”另一人道:“狄指揮使正在閣內與二位大人說話,姑娘且稍等片刻罷。”狄青心道:定是大哥與四妹妹用完飯見我長久不歸,等得心焦,尋到這廂來了。便對韓琦道:“狄青有一事相求稚圭兄,不知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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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可否答允?”韓琦道:“何事?但說無妨。”狄青道:“舍妹近日有讀書之念,問聽韓兄乃書香世家,家中設有女子書學,實在仰慕,不知可否於貴處借讀一段時日?”范仲淹聞言笑道:“令妹如此好學,倒比漢臣當初上進些。”韓琦亦道:“女子雖不能科舉,但讀書能明理,舍妹有此求學之心,日後定識大體,今夜我與夫人說此事,明日便可讓她來學堂。”狄青大喜,起身行禮相謝。韓琦道:“漢臣客氣了。”亦起身還禮。范仲淹指着閣門笑道:“想必門外便是舍妹,你今日本是出來與家人用飯,卻與我二人在此相敘多時,倒是累得他們等你,漢臣且不必相陪,但去無妨。”狄青一笑,起身拱手告辭。
出了閣門,見到狄家小妹正倚在欄杆旁相候,狄青問道:“尋到這裏來,你怎知我在閣里?”狄家小妹道:“誰讓你半晌不回,我便問了樓里的侍者,你在那閣里又同哪兩位大人說話呢,且講了這許久?”狄青含笑不答,卻道:“明日讓大嫂嫂替你收拾一番,我讓人送兩個首飾盒子去韓大人家裏,後日你便去韓家學堂上學罷。”狄家小妹驚道:“怎的這般快?人家還未答允呢。”狄青笑道:“你不是問我方才同誰說話嗎?你當那閣里是哪位大人?”狄家小妹聞言一愣,忽然明白過來,頓時喜笑顏開,直朝狄青行了個屈膝禮,道一聲:“謝謝三哥哥!”狄青也是歡喜,回閣里同大哥狄廷說了此事,狄廷笑道:“竟這般巧,韓大人也在樊樓里,如此,順了這死女子的心思,可歡喜了罷。”三人會了鈔,一路說笑便出了樊樓。
此時天已擦黑,長街上華燈初上,各家商鋪卻並未關門收攤,汴京城素有夜市,酒樓茶館門口皆是燈火通明,沿街小販更是叫賣聲不絕。狄青坐在馬車內,瞧着街上車水馬龍,喧嘩熱鬧,想起往日在汾州時曾聽人說,每到夏日裏,天下到處都有蚊蚋,但只汴京城馬行街里尋不到一隻蚊蚋,只因馬行街夜市最為繁榮嘈雜,燈火映天,宛如白晝,每日至四更天明時方歇,五更又起,萬盞燭火熏得整條街連蚊子也無一隻。
馬車行得片刻忽停了下來,狄青掀開布簾,見前車上小妹已下了車,街口有一處瓦子,瓦舍勾欄里此刻聚了許多人,彩聲漫天,熱鬧非凡。狄家小妹道:“大哥三哥,前面勾欄里在演南戲,咱們且去瞧瞧罷。”想來左右無事,狄青只好下了車,與大哥狄廷一道帶着她進了瓦子,買了戲票,然而等進了南戲勾欄后才發覺,周遭海海漫漫已是站滿了人,當真是人擠人,人踩人,人打人,人罵人。狄家小妹個頭不高,卻硬是要看,狄青便將她扶着站在一旁的欄杆上,方才瞧見台上的戲。此刻戲台上正演的是一場《寒窯記》,講的是書生呂正年輕時家中一貧如洗,只能在洛陽城外一件破瓦窯中居住。一日,洛陽城中有個劉員外家招女婿,在長街上結起綵樓,呂正前去看熱鬧,想着待劉員外家招得良婿之時,他上前寫一篇慶賀新婿的詩詞,好討些賞錢於家中過活,不想那劉員外家的女兒見到呂正相貌俊美、書生氣質,便即一見傾心,將繡球拋入了呂正懷中。誰知那劉員外見呂正乃是個住破窯的窮書生,便不肯將女兒嫁與他,只想與他些銀錢打發了。但那劉員外之女劉氏對呂正卻是一見鍾情,情願跟他去,劉員外苦勸良久不得,一怒之下便將女兒趕至呂正所住的破瓦窯。然而次年春闈,窮書生呂正上京趕考卻一舉高中了進士第一,被錄為狀元,衣錦還鄉之時,呂正為試探妻子劉氏,便讓媒婆謊稱自己已死,勸其另嫁,劉氏嚴詞拒絕,之後呂正又稱自己並未中榜,也不曾得官,劉氏依舊不嫌棄他,呂正這才講出實情,眾人皆大歡喜,連當初瞧不起他的老丈人也跑來巴結。
台上的戲子演的極好,尤其那老丈人劉員外前後嘴臉大異,一副趨炎附勢的小人模樣躍然台上,台下眾人笑得前仰後合。狄家小妹卻道:“狀元竟有這般好考,我瞧那些戲文中的書生個個都能考狀元,三哥哥明年你和大哥哥也去春闈,說不準也能中個狀元回來。”狄青聞言笑道:“我和大哥哥哪裏有這般本事,只盼四妹妹上了學堂,回頭扮個男裝,替我等去中個狀元才好。”說罷三人均哈哈大笑。
實則這場《寒窯記》原是根據先朝宰相呂蒙正的事迹改編,呂蒙正少時的確家徒四壁,住過破瓦窯,但後來狀元奪魁,又幾度拜相,如今朝中方致仕的宰輔呂夷簡呂大相公便是呂蒙正堂侄,由此可見自呂蒙正後呂氏一族家世顯赫至極,比戲中書生呂正的結局何止好上百倍。
戲終究是戲,曲終人散,狄青三人出了瓦子,狄家小妹忽道:“快瞧,樊樓起燈了。”狄青回頭望去,但見樊樓東西南北中五座樓閣四角處各掛了一串長燈籠,用彩色明紙糊了燈面,吊在高處。燭火晃耀,微風輕搖,尾燈處銀鈴輕響,配着樓中弦樂,直是美極。狄青心道:當真是好汴京,好風光,好繁華!
(本章完)